叔叔死后,夺科再也不去上学,整天都是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
他还从那些喜欢钓鱼的伐木工人那里学会了怎样挖掘和侍弄蚯蚓。
他又在阴湿的墙根下挖好火塘大小的一块地,捡净了石头,又四处搜寻腐质垃圾,细心拌匀,放进蚯蚓,再在上面覆以草皮。经过两场夜雨,草皮上的草就长得比别处的翠绿而又齐整。夺科还顶着毒烈的日头用柳枝在草皮四周扎成精致的篱笆,篱笆是袖珍的,高不盈尺。他简直把养蚯蚓的地方变成了童话剧中精致的布景。
而村里人都说,那个夺科,地主家的鱼眼睛娃娃已经疯了。
这时,已是仲夏季节,那座连接伐木场和柯村的木桥已经完工,并被命名为团结桥。桥面平整,两边还有花式漂亮的栏杆。两岸人们来往频繁,如果不是柯村人普遍对工人们钓鱼、吃鱼难以接受的话,两岸之间的关系定当更为亲密。整个柯村对此不以为意的恐怕只有夺科和他事实上的继父昂旺曲柯。依照旧俗,昂旺曲柯和秋秋的婚姻方式谁都会认可的,整个柯村的人都不知道这不符合共和国的有关婚姻的法律条文。在上面的指使下,村里连续三次召开了批斗秋秋和昂旺曲柯破坏婚姻法的大会。夺科胆小,晚上不敢独自待在家里,也参加了大会。他鼓突着一双鱼眼,对每个注目于他的人露出羞怯的微笑。和他同岁的索南已经学会一口汉语,还当了少先队小队长,每次批斗之前,都由他出来念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这又引来人们把两个同岁的孩子的行为、智力对比一番,慨叹一个家族的衰亡。
最后一次批斗会已经找不到什么人说话了。干部们终于动员了一个孤老太婆出来发言。她说,其实以前人们都知道,寡妇们要找男人都是这样找的。要紧的是他们不管好这个儿子,不上学,也不好好地干活,任他去侍弄那些蚯蚓。蚯蚓也是和鱼一样什么也不吃的洁净而又可怜的东西,它们甚或比鱼还要可怜,鱼是有眼睛的,可以看到许多景致与事情,而蚯蚓是和苦命老婆子一样钻在土中一无所见的东西。说到这里,老太婆泣不成声了。
最后,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养父的职责,管教好这个孩子。这个提议,引来了老人们的一片赞同之声。
在一片叹息声、交谈声和年轻人的嬉笑声中,批斗会结束了。被批斗的人照例留下来,弄灭篝火,清扫地面,然后才能离开。
秋秋一面挥舞扫帚,一面用狠毒的语言诅咒自己那个长了双鱼眼的儿子,打算就用这把扫帚将他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气。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秋秋用力扫地的唰唰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她诅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诅咒命运,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斗会上说了话的人都深感后悔,认为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会成为一个冤魂不散的厉鬼。人们还听见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记又一记。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犹如冬天河上冰盖炸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数几家还有人爬上楼面观望,看见昂旺曲柯一记记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只风车一样在掌风下旋转,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凌空飞扬起来。昂旺曲柯一声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诅咒开始号啕大哭才歇下手来。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广场上尽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卷,说:“只要你不乱骂,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女人家哭够了心里要轻松一点。”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尘土中哭泣。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却慢慢升起来了。那一小弯月亮的轻淡光辉笼罩在村子上,笼罩在村外的麦地、河水上,幢幢山影无声伫立,一切仿佛是梦幻、仿佛是神话剧中神秘的背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见月亮带着预示风暴的巨大晕圈。而夜晚的空气却没有风雨初来的那种沉闷。
夜露点点。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过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盖,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流沙,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昂旺曲柯低下头,恰好看见秋秋已经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着自己。
他说:“夜露起来了。”
“我们,”秋秋说,“我们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说:“那年我们被追得东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过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见露水起来。”他突然低声笑了,“我还看见盐从我胡子上慢慢生长呢。那时,你那死去的男人就咒骂天气。你们一家人怎么总要咒骂什么东西。”
秋秋摇摇头,一脸茫然的神情。
“那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他又说。
“你打了我。”
“我还会打你的。”
这时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间就布满了絮状的云朵,这些浅灰色的云朵不久将变成了一天绚丽的朝霞。
秋秋突然说:“我儿子,我儿子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