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顾倾野的眼皮蓦地一跳。不到十平的卧室里光线灰暗,可是他睁开眼还是被遮光布缝隙中透出来的一丝光线刺到。
自己学生时期就养成的习惯,睡觉时拉窗帘,窗户得留条缝。结果就是风吹进来,被刺了一眼。
午觉都睡不安稳。
算算这都是来桃园镇第五天了,家里还是没来一个电话。看来是真的不想再管他。
不过倒是无所谓,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多依赖家里的人,要是真依赖,怎么三代武将传下来,偏偏到自己就不识相地从文了呢?
陶飞宇总是说,你往讲台上一站,那身段,那气场,跟军魂附身了似的,三国陆逊转世吧?难怪学生宁愿趴下来睡觉也不敢瞅你。
顾倾野拿眼睛瞪他:就你亲民,看看一堂课你们班上几个是醒着的?
这是物理组老师们的恶趣味,比谁班儿上物理课醒着的人数多。
高中物理难,又抽象,费脑子,学生普遍都不乐意学。顾倾野上高中那会儿,班上同学也是谈物理色变,说是比起物理,宁愿背一天的沁园春雪。顾倾野和他们不一样,不喜欢说话,坐那儿就死磕,物理刚好对他的味儿。别人看都懒得看的题,他愿意算上一天。高考填志愿想都没想,按自己分数选了个211,物理系。也不急着告诉家里人。
第二天家里问他,学校选了没?
顾倾野云淡风轻道:选了。
家里又问:哪所军校?
顾倾野:师范,物理系。
那天他爸他叔他爷爷开着军车制服上肩章都没摘就批假赶回来骂他,轮番骂,骂得他妈抱着他头直哭。他安慰他妈,别哭,我这不是在撞南墙嘛!
顾国昌: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顾倾野心里笑:能不清楚么,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呗。
直到后来自己大学毕了业,读了个教育硕士,出来在家门口一所公立学校教物理,家里除了他妈,没人关心他。
在学校教了两年,也不知道是被谁使了绊子,出了事,校长找到他,道:倾野,我们学校是缺物理老师,你也是人才,可因为这件事情,,你得调。
顾倾野不是死缠烂打的人,眉目间隐了隐,就张口:调去哪儿?
校长见他不深究,就说:桃园,同里,你自己挑。
顾倾野道:那就桃园吧。
至于是谁在背后搞的鬼,顾倾野压根就不打算也懒得去查。人家目的很明显,不让他在安市待嘛。他们家族的光辉在他头上顶着,走到哪儿都跟佛光普照似的,怎么安心搞教育?
桃园离安市之远,远到顾家的光都照不过来,他顾倾野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教书了。多好。
小城安静又热闹的,交通还出奇得棒,紧邻着的是火车站,再远点,一辆出租车搭过去,就是桃园机场了。周末他随便乘辆火车或者坐驾飞机,还能去邻近的城市闲逛。
他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准他的世界里凭空出现了秦星河。
顾倾野还能清楚地记得,今天中午秦星河下了车,抱他的那一瞬间,他胸口的心脏,是蓦然跳了一下的。这种感觉就像行刑犯等待了世纪般的漫长,终于迎来了那颗子弹。
真的,穿心而过,猝不及防。
他搞不懂是高估了自己,还是小瞧了秦星河。
当微信出现了陌生的好友申请时,顾倾野第一感觉就是末世到了。
秦星河说,我是你未来男朋友。
他可以任性地把自己的小想法打成文字发过来不顾及后果。可顾倾野却不能。
那一句“我知道”辗转了许久,被冷冰冰的字磨得指尖滚烫,最终还是变成了“不认识”。
不是不认识,是不敢认识。不能认识。
他躲过了安市顾家的千斤重担,也必须躲过一个秦星河。
……
晚间天气闷热,云朵都卷起了边,黑压压地朝天边压过来。得下雨。
秦星河坐在床头,愁得跟什么似的。
一中晚自习是六点半开始,现在都五点了。看这天气,估摸着半个小时之内铁定下雨。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冒着伤口被雨淋的风险,从三楼跳下去,跑一段路,出了他爸管辖范围,再搭车回学校。
值得么秦星河,就为了一晚上自习课?
这不废话么!
一阵雷声隐约传来了。他都能听见走廊上护士边嘀嘀咕咕家里阳台还晒着衣服,边往这儿走的声音。六点每个病房都得收报告,这一点秦星河很清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动了动受伤的胳膊,觉得还能接受,撕了一卷绷带咬牙又裹了一层,套上衣架上的外套。怎么就不是件冲锋衣呢,防雨防水的那种,就是不准防顾倾野哎嘿。算了……秦星河你个傻/逼痴汉。
他打开窗户,一脚就跨上了窗棂。下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有个小平台可以落脚,再往下就是二楼的窗户。尽量动静轻地落在了平台上,还不忘抬手把窗户关了。
由于二楼的窗户在斜下方,稍微有点距离。
考验体能的时候到了。平时他做引体向上都是五十个一组,如果今天胳膊没废肯定跟玩儿似的,可拖着条废胳膊,挺悬。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翻过平台的保护栏杆,两手撑着身体,稍一用力,腿就够到了二楼的窗户。真他妈刺激。秦星河呼吸都喘了。胳膊稍微有点用力过度,隐隐地疼。他借着墙壁发力,整个身子都稳稳落在窗户上。
接下来他也懒得爬楼梯了,见底下是一块草坪,一抬腿就潇洒地跳了下去。
那可不是为爱跳楼嘛。
腿有点麻,胸口有点喘,胳膊有点疼,发型不能乱。
秦星河抓了抓头发,见没人注意自己,起身蹬了蹬腿就往医院门口走。
这时候刚好大雨倾盆,一瞬间空气中所有的闷热都被席卷而走,风雨声中弥漫的是青春的张扬与不羁。树叶被雨打得哗啦啦响,又落到秦星河头顶,滑过削尖的下巴,沿着脖子一路流。
在医院大门口,秦星河还是碰到了打完饭回来的彭叔。
应该是觉得医院的饭不合这位小少爷的胃口,专门去医院外面弄来的吧。
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
秦星河也不管自己被雨淋成落汤鸡的狼狈样了,上去就求他:“叔,放我走成么?”
“去吧。饭你带着。”没成想彭叔只是叹了口气,把保温盒塞给他。原因都没问。
下一秒秦星河就消失在了雨中。
当他踏进学校的那一刻,雨小了一些,自习课打了预备铃。
整个身体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嘴都冻得发点发白。
教室温暖的灯光透出来,学生都在低头写作业。顾倾野就坐在讲台旁边的桌子旁,背挺得笔直,袖口挽着,露出半截干净有力的手腕,微微俯头,安安静静批改作业。他的位置是空的。
秦星河承认,他跨进教室的那一秒,眼前腾起了一片雾。
那片雾在看到顾倾野后化成了蒸汽尽数氤氲在空气里、散在心尖儿上。
真好啊。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知道前方有个你。
他悄声从后门进去,顺便捂住后排周灿惊讶得想叫的嘴。他听见周灿被他冰冷的手冰得吸气的声音。
“我没事。”秦星河朝他摆了个嘴型。
坐到位置上脱了外套,拿出作业本,秦星河开始写作业。不过他的余光,总是能够着顾倾野。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他看见顾倾野皱着眉头,拿笔一遍一遍地在学生作业本上画圈,不要脸地认为肯定不是自个的作业本。如果是他秦星河的本子,那不得画爱心嘛!
“秦星河,你过来。”顾倾野抬头,见教室唯一空着的位置被塞满了,感觉像是漏风的墙被堵上了似的,心安得莫名其妙。
班上学生目光瞬间集中在秦星河身上。谁不知道这位爷今天被砍了一刀啊?砍了一刀还能踩点来上自习,一个四字成语怎么说来着?对,身残志坚。
秦星河众目睽睽之下都不敢跟顾倾野对视,怕□□的神情藏不住。只能低着头往讲台上走。顺便把受伤的胳膊挡在身侧。
他往那儿一站,顾倾野的眉目就深了几分,嘴都抿紧了。
一身寒气。
敢情这小子忘了带伞,赶着来上自习的。
“总共五道题,你错了三道。”顾倾野语气始终很平静。
秦星河手别在身后,规规矩矩的,听了这话挺委屈:“不是还剩两道嘛。”
顾倾野:“剩下两道你没写。”
秦星河:“……”
班上传来了一阵笑声。
顾倾野的眸子往班上扫过去,瞬间安静了。
“拿回去订正。”他道。
话毕低下头,在秦星河的作业后面,用红笔落了几个字。
字迹虽然潦草,可秦星河就是看懂了。看得心一阵狂跳,春雨东风乱刮。
“下次记得带伞。”
顾倾野写。
秦星河拽着本子就落荒而逃。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当众把顾倾野强吻一百遍。
好不容易熬到中途下课,秦星河一个健步冲去厕所,把后面的胖子甩了一百米。尼玛绷带淋了水,再不换他胳膊得感染,第二天能肿成馒头。
周灿眼尖,也跟了过去。
帮他重新换了绷带,周灿不解:“你爸给你请了足足一周的假,你还回来干什么啊?”
秦星河弯腰拧干裤管的水,道:“医院待着像监狱,不习惯。”
周灿拍拍他的背,表示懂了。
“听说齐喑带了一帮人把那个不识相的揍了一顿,桃园一带都不让他混了,你听说没?”
齐喑就是黑子。
“没听说。”秦星河道。
黑子性子烈,今天自己三言两语铁定劝不住他,所以听周灿这么说,秦星河也没有觉得多惊讶。只不过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就为了你胳膊上这一刀,齐喑这会子是该出的头都出了。那狠劲儿,我见了都怕……”周灿咂舌。
秦星河突然瞥见厕所外面攒动的人影里,现出半个衣角,瞬间又消失了。
光线太暗,人太多,心里的那个人太美。
秦星河心下一动,止住周灿的话往外追:“我有事儿,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