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星河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道了声“爷爷好。”
他这老爷子,平时不苟言笑的,虽说爱佛也心善,可打小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儿,那家法操起来可是半点儿都不含糊。这些年秦星河也挨了不少揍,摸出条路子来,只要顺着老爷子的毛往下摸,一般都没事。
秦兆岭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剐了秦星河许久,道:“疯够了?”
“够了。”秦星河答得也干脆。
秦兆岭瞧他这孙子一副谁都没我老实的样儿,想皱眉又被他逗乐了,半天咳了一声才下楼:“等会吃饭。”
“好嘞。钟姨说了有肉吃。”秦星河腆着脸扶着老爷子下楼。
钟姨打小就在他们家做饭帮忙,算是秦星河半个亲姨了。小时候秦星河跟隔壁巷子里的几个熊小孩儿打架,打完了被秦兆岭罚不准吃饭的时候,钟姨都偷偷摸摸从锅里夹红烧肉给他吃。趁老爷子不注意一块一块地喂,喂得秦星河的小嘴油冒冒的,站院子底下直打嗝。
秦星河小时候肉喂得多,所以个子窜得也快,比那些熊孩子长得高多了,打架都带风,桃园镇里名气响当当的,人小孩儿被欺负了,大拇指朝天戳,可牛气道:“石桥坡最上户的秦星河认识不?我大哥!你敢打我赶明儿让他把你揍成驴打滚儿!”
有段时间秦星河出门溜个圈儿都能被人追着打。
好在打着打着,人长大了。有不打不相识成了秦星河兄弟的,有见了秦星河话还没说脸就先臊红了的。小时候嘛,不懂事儿,什么糗事没有呢?桃园一片现在还是挺和睦的。
秦星河小时候长得就讨喜,白净的小脸,两颗葡萄眼黑溜溜的,盯谁谁心软。胳膊腿儿白藕似的,扎两小揪搁那儿一站活脱脱是个能闹海的小哪吒。加上他那含着蜂蜜出生的嘴儿,见人就“姐姐”“姨”地使劲喊,七大姨八大姑都喜欢他,捏脸捏得可勤快了。秦星河觉得现在自己能不是个大饼脸真得算是个奇迹。
那时候,邻居们问:“河河,你爸呢?”
个头还没桌子高的秦星河梗着脖子吼得气壮山河:“下海去了!”
邻居又问:“你妈呢?”
秦星河愣着答不出来了。
他吧嗒吧嗒跑回去问秦兆岭:“爷爷,我妈呢?”
念了半辈子佛丁点儿荤都不沾的秦兆岭那日破例杀了只鸡,亲自给秦星河下厨。他说:“咱家星河要多吃点肉,长大把你那不着调的爸揍一顿。”
秦星河肉吃得挺香的,话却听得懵懵懂懂的。
长大点儿之后秦星河才明白秦兆岭的话什么意思。他爸,跟他妈离了呗。在外人看来,郎才女貌的,又添个模样可爱的儿子,该有大把幸福的日子过才是。可他爸却突然把婚离了,四岁的娃搁在了爷爷家,跌跌撞撞地活了十几年。
他见过几次他爸秦连,每次都在夜里回,第二天凌晨就走。秦星河是从门缝中一点点拼凑他爸的模样的。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这是童年的秦星河对他爸唯一印象。虽然陌生,但克制不住的好奇。
尤其是有天晚上他爸带了一个从背影看就挺清秀的男子回家,秦兆岭摔桌子砸凳子大骂:“你给我把这男的踢出去”的时候,他更好奇。
不知怎么的,他那时候特别想上去抱抱他爸。
因为他觉得他爸一定会摸摸他的头再把他举到肩上。跟别家的父亲一样。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那个背影很清秀的男子突然回头看到了他,小小的一只正缩在门缝里。男子长得和秦星河想的一样,一双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亮。男子眨了眨眼,朝他笑了,倾着身子说了一句话,没出声的。
秦星河不知怎么就听懂了。
“你好,我叫封镜。”那男子是这么说的。
长大之后,联系渐渐多了,秦星河总是瞒着他爷爷喊封镜“小爸”,左一句右一句喊得封镜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
秦星河发现自己找了个金靠山,这“小爸”喊得倍儿值。
他爱篮球,每次看学校里其他孩子的新装备心头都发痒,爷爷不让买,父亲联系不上,只好打电话给封镜。
“小爸,我看上了一套超级拉风的装备。”
“多少钱?”那头封镜的声音好听得紧,但是明显很无奈。
“一千仨。”
“太贵了,不买。”封镜斩钉截铁。
“小爸~你难道不想看你亲爱的儿子在篮球场上一展雄风,睥睨天下吗?”
“不想。”封镜回答。
“小爸~您可是我亲爸~”这时候秦星河使出杀手锏,绝对管用。
“别喊了,你是我爸行不行?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秦家的?”一般封镜这么说的时候准是已经往秦星河卡里打钱了。
然后第二天秦星河就能在学校大摇大摆,校门口到教学楼那么短的距离走T台似的。哥们几个看着眼馋,问:“哎呦我草这是谁给你买的啊?这不是限量款吗?”
秦星河也不瞒,坦坦荡荡的:“我小爸,人帅钱多,心还软。”
哥们接下来准会说:“比不起比不起。”
秦星河总会乐呵很久。
他跟他小爸,怎么比跟亲爸还亲呢。
秦星河少了妈,倒也能糊里糊涂地长大,少了他小爸,可不行。
他可是啥都跟他小爸说。
就比如这回,前头巷子里那个男子干净清冷的脸儿在秦星河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秦星河饭后还找个借口往那儿溜达了几圈,忍不住地往人家院子里探,看见男子就在院子里,俯着身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初秋天气总归热,人的衣衫单薄,那男子衣角掀起露出一大片肌肤,随着动作幅度展现着紧致的线条,秦星河不由咽了咽口水。
不太妙啊……
男子终于直起身子,一米八几的高个儿,修长的腿儿,大城市高楼大厦遮挡阳光而长成的白净皮肤,白得发光的后颈。秦星河大约能推测出,眼前这人,年纪应该跟他小爸差不多大。
“有事吗?”男子忽然道,声音好听到秦星河腿一软。
握草!被发现了!秦星河拖着软腿落荒而逃,五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自家宅子躲门后面观察动静。
顾倾野手中拿着不知名花的幼苗,跟出院子寻了几步,隐约只能见一块黑色的衣角飞进前头的宅子。
他朝这个方向看了许久,看得秦星河差点就要不争气地开门投降了,忽然将手上的花苗放在了空旷的水泥地上,转身走了。
秦星河:“??”
等人走得没影了,秦星河才敢开门出去,把幼苗揣怀里做贼似的带回了家。
他随手在自家院子里拎个空盆,挖了几勺土把苗放进去,宝贝儿似的搁在了房间窗户上。怎么看都看不够。
晚间他打了个电话给他小爸,一张口就问:“小爸,你当初怎么和我爸认识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爱瞎想,问得问题不着边,封镜已经见识过了,该回答的就回答:“打架。”
“打完之后什么感觉?”
怎么还问这么具体呢?那头的封镜脸有点燥,硬着头皮回答:“还想再打一架。”
“哦。”秦星河若有所思,丝毫没觉得有问题。
他组织着措辞又问:“小爸,假如有那么一个人,看第一眼就跟上辈子认识似的,然后怎么也看不够,还把他的东西当个宝,这是什么心理?”
那头封镜闻话之后没回答,对秦连挤眉弄眼,招呼秦连过来。
秦连走过来搂住他的肩,把脸搁在他颈窝亲了一口小声问:“什么事?”
封镜指了指电话:“你儿子早恋了。”
……
另一边,顾倾野躺在院中央的凉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烟。桃园一到晚上就没什么灯火,耳边静得连蝈蝈叫都能听见。说实话,还挺难适应的。
放在以前,这时候他还留办公室给学生批卷子呢。高三进度紧张,片刻都耽误不得。
这会子调来了桃园,说是这边缺老师,要他带一阵子课,一下子松下来,内心着实空旷了一阵子。
他仰头看天。夜空压得很近,星星大得仿佛要坠下来。
手机震动了,果不其然是陶飞宇打来的,对面声音很嘈杂。陶飞宇粗着嗓子吼:“倾野,一模考完了,七班第一!你听到了没,几个老师在庆祝呢!”
顾倾野很想说我又不聋。
陶飞宇终于换到了安静的地方,也不知道喝了酒还是怎么的,声音有些哑。
“今天七班孩子说,他们很想你。”
顾倾野嗓子突然有些痒,他咳嗽了一声。
“他们希望高考之前你能回来看看他们。”陶飞宇继续说。
“知道了。”顾倾野平时对付惯了不着调的学生,却极不擅长应付学生对他的爱。
心里明白的,能感觉到,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他换了个话题:“今天看见一孩子。”
“嗯哼?”陶飞宇脑子有点懵。正煽情着呢怎么扯到一孩子身上了?
“可能是喜欢花吧,今儿偷偷盯着我种矢车菊盯了许久。被我发现一溜烟跑了。”顾倾野慢慢道,抽了一口烟。
“那怪你平时太凶,没有亲和力。”陶飞宇道。
顾倾野捻了捻烟头,平静道:
“难道你觉得我平时上下课,得用林志玲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