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渡和一行人赶到明水涧工地现场的时候,附近区域已经被警方拉起警戒线,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十几辆停满路边,周围聚集大批围观群众。
警方正在现场维持秩序,禁止民众入内。
现场一片狼藉,百米高的建筑轰然倒塌,连带损坏了附近两栋居民楼;放眼望去一片废墟,钢筋折断暴露在混凝土外,足有大拇指粗细;不断有受伤工人和附近居民被医护人员用担架从里抬出,满身是血,有的身受重创,陷入昏迷。
陈星渡成为记者四年,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现场。身旁两个跟来的实习记者受不住这样的惨状,直接弯腰在一旁呕吐。
饶是韩福庆这样经验丰富的记者,仍旧忍不住心酸:“太惨了……”
陈星渡站在原地,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指挥身后摄影师,“跟上,我们进去工地。”
他们算是最早一批抵达事故现场的记者,大批媒体正堵在外围路上,出事后警方第一时间封锁了交通,现在除了必要的救援车辆,闲杂人等一律禁止进入。
陈星渡向消防官出示记者证,一路走进去,四处都是断壁残垣,还有许多工人被埋在混凝土下面,时不时传出痛苦的哀嚎。消防第一时间对楼体进行巩固,展开救援行动。
陈星渡对身后摄影师说:“注意拍摄,不要影响到他们。”
“是。”杰哥道。
这几日接连暴雨,工地内四处都是稀烂的泥泞,混合着泥沙断石,脚陷进泥水里,要费力才?能提出来。没走几步,鞋子和裤子面目全非。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一旁担架上抬出去,双脚折断了,白骨露在外面,情况之惨,陈星渡忍不住蹙眉。
韩福庆示意摄影师跟上,“看穿着,像是附近的居民。”
除了留在施工现场的工人,这点数还是晚高峰,不少居民经过此处,惨遭劫难。
陈星渡抿了抿唇,忍下胸腔痛楚。
不远处,一队医护人员赶到,配合消防官,准备营救一名被压在混凝土下的男子。
陈星渡愣住,是傅司予领队的医疗小组。
男人穿着应灾现场专用的服装,胸前有“医生”的字样标志,戴着安全头盔。有条不紊地指挥身后跟随的医护人员:“现场四个红牌七个黄牌,已经救出的伤者尽快送往附近医院,其他人跟我过?来。”
救援行动开展将近一个小时,救出的伤者第一时间送往医院。剩下还有被困在混凝土底下的伤者,现场情况不稳定,谁也不敢贸然移动石块。
被困的男子约六十五岁,是附近的居民,每晚散步都会经过这个地方,临近楼盘竣工,他走进售楼部和经理交谈,不过?十分钟,便亲历楼房倒塌的惨剧。
男子被压在混凝土底下,已经陷入昏迷,石块长宽约两米,足有十吨重。
男子满脸是灰,不断有鲜血从他口腔中渗出,陈星渡一愣,竟认出这人是那日接受自己采访的大爷。
“陈伯!”陈星渡惊呼。
傅司予回头,看见她带着一队记者站在不远处。
傅司予皱眉:“记者不能进来!”
傅司予没有比她早到现场多少,半小时前,他们医院接到明水涧工地事故通报,医院内紧急组成一队外科医生小组,要他们赶往现场救援。
楼体倒塌的惨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傅司予解开男子脖子上的固定器,对方初心?说:“准备插管,伤者血压多少?”
“血压89/52,脉搏130,血氧含量82,呼吸速度34。”方初心?汇报说。
“伤者血压低,脉搏快,被困超过?半小时,下肢可能有挤压综合征。”傅司予微微抬起伤者下颌,检查情况,“让医院血库多备几包负O型血,回去要立刻进行手术。”
“是。”
傅司予刚准备帮伤者做检查,评估情况,男子下意识地哼吟:“好痛……”
他失血严重,再这样下去,随时会发生失血性休克。
“打125微克芬太尼。”傅司予对方初心?吩咐说。安慰伤者,“给你?打止痛针,很快就不痛了。”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心?电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叫鸣,伤者心?率显示一条平线。
“伤者心?脏停顿!”方初心?说。
傅司予立刻对消防道:“抬起混凝土,要给伤者开胸做体内心?脏按摩。”
暴露在混凝土外的短钢筋贯穿了伤者胸腔,损伤心脏,现场条件恶劣,但考虑到伤者的年纪和失血程度,开胸是他唯一的机会。
陈星渡在一旁目睹这一幕,前几日还在路上笑颜亲和地接受她采访的人,如今躺在断壁残垣之中,浑身是血和灰土,失去意识。
她成为记者多年,很少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今天是第一次。
陈星渡霎时红了眼眶,对身旁的人说:“我们先出去。”
-
救援行动一直开展到半夜,才?算把所有被困在里面的人救出,现场6人死亡,21人受伤。其中超过?10人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手术,目前在ICU中仍未脱离危险。
陈星渡看着陈伯的遗体被医护人员用担架从里面抬出来,身上盖着白布,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在她的世界里坍塌,眼泪没有忍住。
哪怕傅司予第一时间为他进行开胸抢救,但陈伯伤势过重,最终无?力回天。
傅司予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救援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混合着泥灰和血水,好几处地方破损;清隽面庞沾了脏灰,嘴唇干裂脱皮。他们隔着一道警戒线和四周拥挤的人群,遥遥地相望,他看见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他眼里的疲惫。
方初心?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过?来让他签字:“傅医生,这份是情况报告书,需要你?签字确认。”
韩福庆沉沉地拍了拍陈星渡的肩,“没事吧,需不需要等下的现场报道由我替你出镜?”
“我没事。”陈星渡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平复下心?情。该做的工作,她必须要完成,“跟台里联系,连线演播室。”
-
回到家已近半夜,陈星渡在现场跟到了最后一刻,以最快速度编辑完新闻稿,交由台里审核,再第一时间发出。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社交媒体的发酵,工地现场的凌乱,医院里伤者和伤者家属的悲痛崩溃,冲击着每一位目击者的心?。
陈星渡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沙发坐下,整个人灵魂出窍般飘然空洞,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
可她一点困意也没有,只要一闭上眼睛,全是工地里带血的画面,陈伯被医护人员从里面抬出来,身上盖着白布;马路边上停满来不及转移去医院的伤者;家属跪在遗体旁边崩溃地大哭;她尚未编辑好新闻稿,就被告知死亡人数又增加一例。
陈星渡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完那份新闻稿的,她学了多年新闻,突然发现言语是这样无力,难以形容现场的惨状。
她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今天哭得太多了,眼睛发涩发痛,现在一点点的光线都能刺得她睁不开眼。
背包里的手机在震动。
她拿出来。
李崇清对她说:“新闻已经发出去了,我们是第一家报导的媒体,现在韩福庆还留守在医院,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让韩福庆替你出镜。”
“没事,我能坚持住。”陈星渡低声说。李崇清大概是从韩福庆那听说了她的情况,其中一名死者是她之前的采访对象,那位大爷和陈星渡有缘,又是她的粉丝,谁也想不到短短半月之内,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李崇清沉默半刻,知道她的脾气。
他说:“那好,明早你照常回台里,继续跟进这件事。”
“好。”
挂断电话,陈星渡两手肘抵在膝头,把脸埋进掌心?里,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
陈星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身体疲累达到了一定程度,靠在沙发里断断续续地做梦,梦到工地现场,遍地的伤员,她倏然惊醒。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床薄被,客厅天花板上的风扇无?声地转动,牵起几丝风。浴室里有人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见她醒来,他眉眼安静地望向她,“醒了?也不洗漱一下,就这么睡在沙发上。”
陈星渡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一眼墙上挂钟,竟是凌晨三点半。
她撑着自己从沙发上坐起。傅司予端着水盆,在她面前蹲下。然后托起她一只小腿,帮她把鞋袜褪下。
她在现场跑了一整晚,不仅是采访,还参与了抢救,之后又跟车去医院,来来回回,脚后跟和脚趾都磨破了皮,还在流血。
傅司予看着心?疼,将她双脚放进温水中,用毛巾替她擦拭,“我不在的时候,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让我怎么放心?”
她原先还能强忍着情绪,在外面报导的时候,还能假装镇定,可此刻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心里的防线瞬间化解,眼泪再次流下来。
一滴一滴,掉进水里,溅起透明的水花。
“陈伯死了,半个月前我跟他做采访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他们一家人就等着楼盘建好,搬进新房子里住。他孙子明年就要出生了,可他再也看不到了。”陈星渡哽咽地说,泣不成声。
“我知道。”傅司予看了她的采访,也知道那位大爷和她认识。他怕弄疼她伤口,为她擦拭的动作很轻,“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他的失血量已经超过?1200毫升,胸腔被钢筋贯穿,损伤心肌,尽管及时开胸抢救,但是无济于事。”
“他的年龄,还有他这样的情况,很难……”话至此处,傅司予不忍再说下去,怕她痛心?。
陈星渡摇头,眼泪止不住,“可他家里人怎么办?发生这样的事,谁能想到……他只是散步经过那里,想看着自己的家园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却遭遇这样的事。”
明水涧大楼倒塌事件,对所有遇难者和遇难者的家庭而言,都是一桩惨剧。
傅司予说:“现在警方还在跟进这件事,医院外面也围堵了大批记者媒体和伤者家属,相信开发商一定会出来给整件事一个交代。”
“我会如实向外界报导的。”陈星渡说。
傅司予知道她不会轻易被击垮。只是她现在的状态,他确实很担心?。
陈星渡吃不下,也不想睡觉,两只大眼睛在苍白的脸色上,像白纸上戳出来空洞的两个窟窿。眼睛又红又肿,不难想象她回家路上哭了多久。
傅司予给她洗完脚,用毛巾替她擦干净,坐到她身边,将她拥进怀中,安抚一个婴儿般轻拍她的后背,“先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陪你。”
陈星渡点点头,倚在他怀中,任由他温暖宽阔的胸膛包围着自己,闻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缓慢阖上眼睛。
-
第二天早上醒来,陈星渡还要回一趟电视台。昨日明水涧的事件持续发酵,占领各大社交媒体头条版面,据警方初步调查,是由于近日极端天气?,雨水加快房屋沉降,造成房屋倾斜倒塌的事故。
社会新闻部的办公室一片忙碌,记者电话和办公室座机被各路人士打爆,昨夜在医院两名伤者经抢救无?效去世,死亡人数又增加两名。
伤者家属联合购房者一起闹到了长明集团大楼,泼红漆、扔石砖,出来阻拦的安保人员被砸破脑袋,直接送往医院抢救。
截至目前,长明集团负责人仍没有出面说明。
陈星渡在电脑前整理昨天拍摄的素材,编辑新闻稿,忽听身旁一名记者说:“昨天晚上有个姓陈的伤者,被压在混凝土底下超过?半小时,后来医疗团队赶到,原本想把他送去医院的,但他胸腔被钢筋贯穿了,无?法及时转移,有位医生评估现场环境后即时为他做开胸抢救,可还没来得及送往医院呢,就出现败血症死亡了。”
陈星渡一愣。
记者说:“据说家属医闹了,说是医疗事故,现在都堵在急诊室门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