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榆中勇士

“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战国策魏策四

该由谁暂时替代皇甫嵩领兵,这种大事不是射坚、卫觊这些人就能轻易决定的,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备选的数人之中,雍州刺史钟繇的优势最大。首先对方长期位于雍凉、作战在第一线,其次钟繇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叛军最近,倘或是裴茂临危受命,从关中来到雍凉还得耗费不少时间。

唯一的劣势就是钟繇在不久之前新败了一场,暴露了他军事上的短板,好在随着征西将军曹操的参战,雍凉的局势稳如泰山,钟繇只需居中调度就好了。

射坚等人打成了非正式的默契以后,各自回去释放了皇甫嵩病故的重磅消息,这不啻于一阵惊雷轰然炸响,钟繇、裴茂、曹操、乃至于朝廷众臣得知消息后内心俱是惊骇不已,这一切都是对政治上的影响。但在军事上,彻底歼灭韩遂等羌胡叛军的趋势已经形成,皇甫嵩的死固然会损伤大量的士气,但并不会中断这得来不易的势头。

汉阳郡,勇士县。

一支凌乱的队伍在阴雨天里奋力疾行着,他们为首的一人努力睁着眼睛,试图从绵绵不绝的阴雨中看到前方的县城还有多远。勇士县是汉阳郡最西北的一座城池,在它的西边不远处正是金城郡的门户榆中,此地水草丰茂,曾作为羌人的牧马地,后来为汉所得,在其附近设立牧苑。直到东汉羌患不断,朝廷退缩关中,无力进取平乱,勇士县便渐渐被羌胡占据,再不复存在了。

“勇士县附近有不少羌胡部族,素日皆尊崇于我,纵使有难,也义不辞命,只要我等到了勇士县,便可算是回家了。”这是韩遂带着一伙残兵从安定逃过来时,经常挂在嘴边用来激励人的话。

原本直直落入地面的雨丝忽然一体倾斜了起来,阴冷的风在天地间低号着,蒋石、麴演等人满脸雨水,浑身都湿透了,也顾不得休息,不住的派人向前打探着情况。这条路年久失修,将士们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艰难的走在湿地里。

“这天气太奇怪了!”蒋石伸手抹了把脸,手心里尽是雨水,他往身边甩了甩手,说道:“往年在凉州何时下过这种雨?”

麴演紧紧牵着缰绳,他的坐骑本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如今跟着他四处颠沛、分餐露宿,早已瘦骨嶙峋、精神萎靡。他心疼这匹陪伴已久的良骏,甚至连甲胄这类东西都不舍得让它载负,宁肯自己穿在身上。全副武装、又沾湿了雨水,这使麴演在雨中愈发举步维艰:“西凉又是旱又是蝗,期间还有不少羌贼盗匪,已经有不少年了,现在苍天有眼,也是该给这片地方下雨了。”

“苍天有眼?”蒋石嘴角挂着讥讽的笑,眼看着前方迟迟不见印象中的残破县城,他脚下的步子渐渐慢了起来,幽幽说道:“十年前中原不还是说苍天已死么?如今又活了?”

“天道邈远,非你我所能探知,这是方士的事情。”麴演绉绉的说道。

“你就说你的话。”蒋石不耐烦的问道。

麴演很快皱了下眉头,看也不看对方:“活不活关你什么事?”

“就是这句话!”蒋石看了看麴演,又回头看了眼紧跟着的几个亲兵,那些个亲兵见状,主动带着后续的人马拉开一段距离。蒋石见状,不怀好意的笑笑,继而压低了声音:“所以别人活不活,关我们什么事?”

“你想做什么?”麴演似乎并不意外对方的想法,反而是有些意动的看着他。

蒋石就知道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雍凉各地的大小军阀就是这样,势大的时候,就要团结一致,坐地分赃,势弱的时候,自然就要如鸟兽散,尽力保全自身。跟蒋石比起来,西平麴氏家大业大,谁也不会眼睁着跟别人往死路上走,故而说服麴演几乎不用花什么力气:“我等跟着韩公一路从关中逃回来,与其说是为他尽忠尽力,跟随不弃,倒不如说大家只是畏惧追兵,临时搭伙西行而已,如今桑梓不远,这搭起来的伙,也该散了。”

麴演在阴风细雨中冷笑一声,道:“听你说的神秘,还以为你要兵变造反呢。”

蒋石脸色一变,这个念头他的确是想过,这几次战败都让他深刻认识到了朝廷的实力,投降的种子早已在他的内心深处扎根。奈何他畏惧韩遂积威多年,一直隐忍不发,眼见将要回到韩遂的老巢,蒋石心里就更不敢有所叛变的念头,只肯打些逃散的主意。

麴演没有表明态度,倒搅得蒋石心里一起一伏的。

“难道你想过?”蒋石反将他一军。

“韩公已如雄狮老矣,并不可惧。”麴演很是平淡的说道,他的目光似乎透过风雨,远处阴沉沉的天穹之下,似乎有一队遣去的斥候骑马回来了。他定了定神,接着说道:“值得提防的是阎行。”

蒋石有些得意:“所以你也不敢”

“战事不会就此结束的,回到金城以后,并不意味着韩公就可无忧。”麴演忽然低声说道,他的话语几乎要被风雨声掩盖:“那或许才是我等的机会”

“什么?”蒋石最后一句没有听清。

正待他要追问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忙乱的马蹄声,却是五个斥候折返回来报讯:“报!前面有百余人驱赶牛羊,堵在道中,说是武威豪侠,听闻韩公有难,特来襄助。”

“羊?”蒋石又惊又喜,高兴地连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抹去:“我好久没有吃羊肉了,看来我西凉义士不少啊!”

“彼等一直在这里么?为何听着有些不对?”麴演不安的抚摸着刀柄。

“管他是谁,只有这百来人,稍有不对便杀光他们就是了。”蒋石神色兴奋,他已经传令向后方的韩遂禀报了,一想到马上就有肉吃,蒋石还有心情开玩笑:“除非他这些牛羊都是人假扮的。”

麴演皱眉不语。

很快韩遂的命令便从后方传了过来,是他的心腹阎行亲自传令,话里的大意与蒋石一致,都是抱着宁杀勿失的念头前去接触这一支突然出现、又像是等候已久的队伍。

“在下严干,是敦煌郡人,平素里行商,常听闻韩公威名,也正有赖于此,我等行商才一路顺遂。今日闻听落魄,特奉牛羊数百,以犒三军。”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年轻人,长得一团和气,腰上斜挂着一把华而不实的玉具剑。

在严干的旁边是一个气质朴素的年轻人,他打扮得像是一个随从跟在严干身边,腰上佩戴着一柄毫无修饰的剑,不像是士人佩戴做装饰之用的宝剑,倒是一柄真正的杀人利器。

说话间阎行忍不住多朝他看了几眼,那人沉默着,朝阎行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

严干尴尬的介绍道:“此人名叫张任,原来是蜀中的剑客,因犯了事,便逃到这里来了,家翁与他家早年有交情,故而收留”

在严干的催促下,张任这才不耐烦的打了一声招呼,阎行等人听了,确实是巴蜀口音。

阎行又问了几句,见他身边的确是百来名家仆以及数百头闹哄哄的牛羊,心里的疑虑这才消减几分,他最后忍不住又看了张任两眼,这便招呼他们去见韩遂。

蒋石自告奋勇的留下来清点牛羊,看他那架势,似乎当场就要杀几只羊炙烤尝鲜。麴演没兴趣在羊群里挑来拣去,与阎行一左一右,夹着严干、张任两人走了。

他本来想说张任的口音是蜀人不假,但严干的口音也有些不像是凉州话,类似于关中那边的口音。但麴演并没有将这个疑问挑明,而是在见到严干、张任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想的机会,或许不用等到回金城就已经来了。

“二位义士过来辛苦,想不到老夫落魄,还能得义士襄助。”韩遂早已下令在原地简单搭建起营帐,勉强遮挡了大半风雨。虽然时不时的有雨水从营帐顶端的破洞滴下,但韩遂仍旧精神抖擞,他看着严干等人进来,兀自站在主位边,伸手虚指两侧:“请入座!”

严干当仁不让的坐在右手席上,张任也紧挨着他坐下,阎行便与麴演等人依次在左侧坐下。

雨天难以生火,外间过了许久才有人端上来几碗盐菜和豆豉,酒也只是很浑浊的一碗黄汤。严干低头看了一眼,毫不客气的将浑酒倒掉,朗声说道:“韩公是西凉英豪,岂能喝这等浊酒!我等此行带了几斗酒,将其满上,我等共贺一杯。”

阎行面色变了一变,刚要说话,却被韩遂用眼神拦住。只见韩遂坐在席榻上但笑不语,他看着严干大大方方的招呼热衷于酒食的蒋石将酒端了进来,在严干准备将其打开的时候,韩遂忽然伸手拦住了:“且慢!”

严干的动作立时一滞,他镇定的看向韩遂,作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只见韩遂缓缓从席榻上起身走来,面无表情的伸手从蒋石手中夺过一壶酒,手掌往壶上拍了一拍。

阎行以为有异,立即站了起来,不知情的麴演下意识的以为这是个约定的信号,身后仿佛随时会冲出亲兵将严干二人斩杀在地。

“怎么?”严干顿了顿,收起了话语里最后一丝迟疑,再度挤出笑来:“韩公是瞧不上我这酒?”

韩遂紧紧盯着严干,那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群,爵高者如何进,位卑者如羌奴,只要让他看上一眼,都能大致看清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这样审视般的看着严干,似乎也在试图从严干眼中看出可能存在的端倪。

严干坦然的与他对视,帐内众人一时都不敢出声,阎行已经将手摸到剑柄上,手松了又松,准备随时拔出剑来。而反观另一边的张任,对方仍旧是坐在席上不动,神情轻松自若,仿佛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毫无干系。

阎行看到这里,顿觉有些紧张过度,微微将手移开了剑柄。而麴演两相比较,他惊叹于韩遂的老练与敏锐,又叹服于严干的沉稳镇定,这一老一少,倒不知该敬佩哪一边了。

过了一会,韩遂呵呵笑了声,顿时化解僵局:“西凉虽剑客勇士迭出,像你这样胆魄的客商豪侠,却并不多见。”

“我可是个读书人。”严干忍不住说起了自己的口头禅,他笑着说道:“韩公岂能将我与寻常剑客作比?”

“你说的是,老夫最喜欢也是读书人。”韩遂笑着答应一句,伸手邀严干落座,自己则打开酒壶,细闻一下,遂大赞道:“确是好酒,你既是客,这第一杯酒,理应我来给你倒。”

于是韩遂亲自为严干斟了一杯酒,帐内的气氛经过这么一段插曲之后,立时随着美酒盐菜而烟消云散。蒋石在一旁痛快的喝着,韩遂却先喝了一碗,然后借口箭创未愈,不能多饮,便将空空的酒碗放下了。

“我听说河西四郡已乱,毌丘兴与杨阿若四处攻打城邑,眼下河西近况如何,乱兵是否已迫近金城,严君可有教我?”酒过三巡之后,韩遂问道。

严干摇了摇头,说道:“在下本来打算带着牛羊贩运至益州,才刚走到此处,便得闻河西大乱,韩公远来。实在不知内情如何,只是据我所知,从勇士往西,榆中、金城一路皆可畅行。”

“那汉阳郡的景况呢?”韩遂一出安定便派了人去联系成公英,然而派出的许多人都石沉大海,这让韩遂暗自心惊,判断成公英遇见不测。于是更不敢久留,一路上抛弃辎重、丢下伤残弱小,这才带着两千余人马赶至。

“韩公莫要为难我了。”严干苦笑道:“我只是一个读书人,平时也就贩卖牲畜,如何知晓千百里外的事?”

韩遂笑了笑,便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