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3年进入中央电视台,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十七个年头。十七年,说短也长,把自己从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这样的十七年,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不为过;可十七年说长也短,到2010年,中央电视台建台五十一周年,我的十七年,仅仅占了三分之一,对于CCTV这艘大船来说,我可以骄傲地说自己是主人,但更清醒地明白自己也就是个过客。主客之间,总有难言的情感萦绕,就从那一个上午说起吧!
2001年9月12日上午,大约十点半左右,一位中年女性很愤怒地推开我办公室的房门,手指颤抖着指向我的脸,开门见山地质问我:不是说只要有大事就能看到你吗?昨天为什么没有看到你?
这一瞬间来得突然,我沉默着站立,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惊呆了,没人回话,沉默进一步在空间里弥漫。这一瞬间显得格外漫长。
这位大姐看样并不打算久留,只为不吐不快,话音落地,又盯着我看了两眼,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在台内办公,而是在电视台西门对面科技情报所的楼里办公,楼外没有森严的警卫,楼内还有众多其他的办公单位,因此才会有大姐闯入我们办公室的场景出现。
这位大姐我并不认识,奇怪的是,我之后也没有再见过她。或许是被指责时的心虚让我未能记住她的容貌,又或者她只是为谴责而来,平日里并不在这座楼里办公;甚至,是我根本无法记住她的面容,因为她的话语已经让我终身难忘。
这指责有道理,我无从还嘴;或者说,她指责的不是我,是我供职的中央电视台。
之所以有这个场面出现,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发生了举世震惊的“9·11”事件,而在这个事件的传播中,CCTV除去小小的一条新闻,几乎失语。与此同时,包括凤凰在内的媒体却全程直播,让CCTV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该是怎样一种沉默与失语呢?
“9·11”事件发生几分钟之后,我在家中,便接到同学从福建打来的电话,他或许是从台湾媒体中获取的信息,他告诉我:美国发生了大事,火速关注媒体。又问:你们会直播吗?
我第一时间打开电视,全面搜索了一遍,当时还没有任何一家媒体开始报道。
我马上拿起电话,给两位主任打了过去,一位是时间,时任《东方时空》总负责人,一位是陈虻,时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
电话很简短,更像是请战:美国出事了,看样是真的,如果要直播,请火速通知我,我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电话放下不久,电视上开始出现相关的直播报道,上海东方卫视、凤凰卫视,我印象中还有内地的一家卫视。像大片一样震动人心的新闻画面,直白地展现在电视屏幕上,我为此变得更加着急,直觉告诉我:这是历史性的大事件,按理说,我们不该缺席。
我的家,离电视台五到十分钟的车程,只要定下直播,我会迅速到位。
然而,电话却迟迟不响。新闻事件进一步发展,一分钟的错过,便意味着新闻快速地死亡,正步入历史的阵营。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沉默电话的那一边,该是另一通电话的此起彼伏,争取、说服、焦虑、盼望……都是新闻人,都有着同样的冲动和担心,我相信时间与陈虻,我也相信中央电视台在面对大新闻时最本质的冲动。
电话依然不响,我打开电脑,网络上已是众声鼎沸,让人痛心的是:几乎一边倒的网上留言都在幸灾乐祸。当时,还不知到底有多少生命逝去,也不知这些生命中,会有多少华人。可能是美国误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事情才刚刚过去几年,因此,一种愤怒本就无从消解,“9·11”意外地到来,给了很多人一种解恨的感觉。然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情绪,在这种情绪之中,又蕴藏着怎样的一种对生命的漠然。看着这些留言,我在想:如果一会儿直播,我该怎样说,又该怎样去追悼生命?
然而,我注定不会有这个机会,“9·11”事件的直播,将注定不会出现在CCTV的屏幕上,也因此,CCTV将长久背上一个自己根本背不起的重负。
我正在美国纽约进行报道,为了摄像机位,我不得不高难度地站在一个柱子上,因为在我的身后,是“9·11”废墟的重建工地。2001年事发时,我们未能同步直播,即使几年后到了现场,这一课似乎也无法补上。
电话终于响了,这时,各个媒体的直播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电话是时间打过来的,内容同样很简短:“洗洗睡吧,没戏了,不让直播。”
我听得出时间的无奈与痛苦,我当然也听得出CCTV人此前的争取与请求,但是,一切都必须戛然而止。
作为一家媒体,即使是CCTV,也天然地对新闻大事件有一种直觉的渴望,它自己要放弃这个报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后来成为中央电视台主管新闻的副台长罗明,当时正在美国,事情发生后,他迅速确定事实真伪,然后便火速与家里联系,希望为有可能的报道提供支持。
然而,CCTV必须服从命令,而我更只是一个小小的卒子,请战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许是有人担心,我们直播会显出我们在看美国人的笑话,因此“大气”一些,不直播吧。但恰恰这一个“大气”,小气了许多,也错过了一段真正的历史。
当然,论及原因,还有另外多个版本的解释:主管领导不在国内,联系不上,无法自己做主……但不管怎样的版本,结局都是一致的,我们已经错过了直播。
那一夜,我几乎无眠,而我相信,那一夜,在CCTV内部,无眠的人,绝不只我一个。
八年后的2009年,我去做《岩松看美国》,在华盛顿,有一个新闻博物馆,里面的一个展板上,是2001年9月12日,也就是“9·11”发生后的第二天,世界主要国家最主要报纸的头版。几乎是同样的选择,不管哪一个国家的报纸,头版都是昨天发生的“9·11”。而唯一的例外,是中国的大报纸,头版头条是别的内容,“9·11”只是一个小豆腐块,藏在其他的文字之中。
这一个“例外”是如此的刺眼。看来,美国人并没有领我们“大气”的情,反而对这“例外”迷惑不解。
那是一个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却遗留了一些“伤口”在遥远的中国。然而,也该感谢这“伤口”,让人们开始集体思考媒体的职责与本分。
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大姐对我的指责,是一种期望之后的失望,是一种超越了自身利益的良知与责任,我将终生铭记,虽然有时,仅仅有我一个人记住是不够的。
时间到了2003年,刚一开始,人们就已经嗅出伊拉克战争的味道,虽然表面上谈判与制裁在继续,但几乎谁都知道:战争在所难免。
也许是因为“9·11”之后,大家对CCTV的指责与不满太多,又或者,这指责与不满,让各个层面的人都在思考并校正着自己的思路,总之,这次伊拉克战争的直播很早就已经开始准备。春节刚过,主管新闻的副台长罗明当面向我发出指令:从现在开始,你的活动半径,就要在以CCTV为中心的十五分钟车程之内,以便随时开始伊拉克战争的直播。
说这话的时候很轻松,然而轻松话语背后的决心却很明确。进入CCTV这么多年,我从未接到过如此有趣又有味道的指令,不过,我却非常高兴地开始执行。
3月20日上午,伊拉克战争拉开大幕,中央电视台迅速开始直播,之后,我便进入了长达二十多天的直播战争历程。当时,还没有新闻频道,直播是在寸土寸金的一套里进行,而这,可是CCTV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地直播一场不可预测过程与结局的战争,一个同步发生在国外的事件,一个全世界媒体参与其中的传媒事件。
直播到第三天,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时,我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们正在直播一场悲剧,这场战争很可能既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长,也不会几天就结束。对于电视直播来说,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必须冷静地判断,哪一个信息是真哪一个是假,因为这是场真实的并且有电视介入的战争,因此,双方利用媒体迷惑对方,这便给媒体带来巨大的挑战。
但是,真正的挑战并不在我这儿,我只要坚守和冷静判断就可以。更大的挑战,以一种预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水均益那儿,当时,他已经到达伊拉克很久。
2月上旬,水均益就到了巴格达,之后我俩之间开始制作《直通巴格达》。前方战争的阴云密布,水均益在做大量的报道与采访,除去传播信息,也是在为战争的直播报道做准备。
然而想不到的是:当战争一触即发时,水均益却被通知,出于安全考虑,必须撤出伊拉克!通知等于命令,由于来头不小,几乎让水均益和电视台都无法抗拒。
很多人分析这命令因何而发,得出的理由也似乎充分,几年前美国误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已造成国人巨大愤怒,如果这一次,在冷枪流弹甚至战争到来的前提下,被误伤的是水均益等中国记者们,置身事外的中国,又将怎样卷入其中?中国民众又该是怎样的情绪?
当然,这只是分析中得出的理由,可对于水均益来说,这几乎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死亡”。他是一名到达战场的记者,如同战士,不管怎样的理由,离开,意味着放弃,像一个逃兵。
这当然是水均益无法接受的。
那些天,每天《直通巴格达》节目结束后,我都和水均益通一番电话,他的焦虑与愤怒已经无法掩盖。他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护照丢了,比如现场辞去CCTV公职等,但是,在一个巨大的指令面前,不要说水均益,CCTV也无能为力。
在中国驻伊拉克和中国驻巴林两位大使的前送后迎中,水均益们一步三回头地“被押解”出战争即将到来的伊拉克。
然后战争开始了,水均益有短暂的两天与我们失去联系,而同时,凤凰卫视的闾丘露薇在巴格达连续报道。网友与观众不干了:“水均益当了逃兵!”“女人留在战场,男人退缩了,还算什么男人!”
这是我和水均益在1996年1月的合影。和现在相比,首先那时的头发都是黑的,现在白的更多;其次,那时很瘦,现在时刻处于减肥状态;当然,还有一点很不同:那时更多地在憧憬未来,现在却时常回忆过去。
我们知道事实真相,但我们无法替水均益辩解。
痛苦和绝望中的水均益,却在伊拉克之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失去联系两天之后,我突然接到水均益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们悄悄地又“违规”潜回巴格达,他让我本人当面去找新闻中心领导,告诉他们这一情况,争取报道权。
我知道这电话和托付的重量,来不及细问这一路该是怎样的艰难和危险,我马上和水均益的同事张郇去找新闻中心主任李挺。
在新闻中心的老审看间,我们找来了李主任,昏暗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当我把水均益们“违规”返回伊拉克的事实告诉主任之后,李挺第一时间脱口而出:“××,精英啊!”
说完这几个字,李挺陷入沉默,接下来拿出一颗烟点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猛抽几口,突然站起来掐掉香烟,“我去和赵台汇报。”
剩下我和张郇焦急地在屋里等待,前途未卜。毕竟是“违规”之举啊!
很快,李挺主任赶了回来,他兴奋地通知我们,和赵化勇台长沟通了,赵台指示:既然进去了,就抓紧时间报道,但是,过两天还必须得撤离。
一个比绝望好得多的决定。
很快,我又进了直播间,开始直播。我知道水均益这一趟的不易,到了我和水均益连线报道时,几乎史无前例地,连线时间超过了二十分钟,我想充分利用他在伊拉克的每一分钟,不是想说明什么,而是为了一个记者的天职。
几天后,水均益再一次被命令“撤”出伊拉克,人们的指责声虽然小了很多但依然在,没人会去关心:为什么水均益莫名其妙地又出现在伊拉克,而几天后,又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消失。人们只是在发泄着各自的不满,而水均益也几乎无从辩解,因为离开,来自无法拒绝的命令,而再次进入,却是来自个体内心的驱使,他不想拯救什么名誉,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些。
这是伊拉克战争直播中一个几乎不该被放大的小小细节,却成了太多人难忘的记忆。
又一段日子过后,战争虽在拉锯,但伊拉克远不像萨达姆所表达的那样殊死一搏,而只是宣传部长一个人在扮演着千军万马的角色,估计离尾声不算太远了。一天下午,没有直播,我从台里开车去中央党校参加一个讲座,然而车开出台里没多久,我接到电话:美军攻入巴格达,要直播,速回。
几分钟之后,我回到演播室,开始直播,随着美军攻入巴格达,战争离结束的时刻真的不远了。
等我直播结束,再赶到中央党校,上千名师生已经等候很久,非常时期这非常的迟到,并没有被人责备,大家充满理解。
又是几天过后,伊拉克战争的直播结束,CCTV无论是在收视率,还是在口碑上都赢了属于自己的一场战役。事实证明,新闻的发展必须尊重规律,在中国日益走向大国的历程中,对世界上发生的大事已经无法置身其外,直播,已是观众与时代的共同需求。
就在伊拉克战争结束的时候,在中国,SARS如同一个有智商的幽灵,从南到北,几乎没有对手地长驱直入,显然,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那是后话。
这是我在《感动中国》节目中采访杨利伟的画面。第一次转播神舟五号的过程一波三折,由于结果未知,直播计划在飞船发射的几天前被叫停。我们只好打擦边球,以直播新闻的方式来播出,在演播室里直播了二十多个小时,由于飞船发射成功,后半程监管放松,终于才又进入直播状态,直到神舟五号圆满完成飞行。
2009年的冬天,在北京一所高校里,讲座之中,一位大学生站起来问我:
“我在网络上看过你们的《东方红时空》视频,好像是你们内部的年会表演,我看了很惊讶,你们怎么还会唱歌搞笑说粗话?……”
我笑了,这个提问我不陌生,近些年来屡屡被人问起,已经习惯。
我回答他:“我惊讶的不是你问的问题,而是你的惊讶。任何人都不是非黑即白,每一个人都是多元复杂的。如果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像主持新闻节目时那种状态,只能说,生活和我们自己都太无趣了。还好,我们都有另一面,如同每一个人一样。你看到的是我们新闻评论部一年一度的内部年会表演的节目,那是我们创意的体现。那段日子,是我最怀念的时光。自打《东方红时空》被上了网并被大家黑白难辩地议论之后,那样平等而又充满创意的年会再也不见了。奇怪的是,创造力好像也随之被带走了。我很遗憾!”
我的回答是真实的,这个提问,也再次勾起我对那段激情燃烧日子的怀念。
表面充满恶搞气息的年会,其实背后充满着让人眼前一亮的创意,它自由、平等、民主,成为辉煌时期CCTV新闻评论部前卫文化中特有的一部分。
最初的缘起,与《东方时空》有关。1993年夏天,庆祝《东方时空》开播一百天时,梅地亚中心举办了一个评奖会,那是一群二十多岁的创业者第一次得到承认的聚会。开播百天,好的口碑不断,让当时的杨伟光台长非常兴奋,不仅率领部分台领导亲自参加,而且还让人去他办公室拿回几样特别的物品当奖品,分发给《东方时空》的员工们。
而到了新年,年会正式举办。打一开始,在评论部开放而又自由的空气中,年会的主基调就已经形成:领导必须与百姓同乐,要坚决忍受一切打击,好好服务于群众,自觉接受群众们的各种刁难。第一次年会上,我们部门的大领导孙玉胜,就非常自觉地趴到地上与员工进行顶气球的比赛,这以后,在年会上恶搞与“折磨”领导就成为我们的传统。
想把这样的年会办好并不容易,每年临近年会时,评论部的“精英们”都要会聚一堂,开多次的策划会,定下当年年会的主基调和充满创意的表现方式,然后分别落实、执行。以至于离年会还有一段时间,评论部的员工便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打算在这一天充分“发泄”对领导的不满(领导不得有怨言)。更具吸引力的是,这一天,能充分感受评论部技高一筹的年度创意,并绝对会成为下一年贯穿始终的话题。
一看就是内部联欢时的场景。最初在评论部,大多数人并非央视正式职工,于是“招聘”二字的背后,是我们讽刺不平等用工制度、为自己呐喊的一种举措。借联欢之机,以搞笑方式向领导“申诉”。
于是,创意变本加厉,甚至员工自己都可能被“陷害其中”。有一年的年会,在北京的郊区召开。在一个平时人迹罕至但参加年会的所有车辆都必须经过的路口,我们的组织者设了一个局,四周埋伏多台摄像机,然后安排一位刚进部里大家还不认识的新人,借来交警的衣服穿上,一辆一辆查评论部来开年会的车。越有名越有职务的越百般刁难,比如让水均益自己抄写发动机号,将陈虻、关海鹰等主任的车扣下等等,结果被查者的应对方法各不相同,有给公安部门打电话找熟人的,有吵架的,有默默承受的,比如水均益,就非常配合。
有趣的是,当年会开始时,主持人问水均益:“听说车被查了?”水均益一副轻松的样子,“没事,已摆平!”但他没想到的是,大屏幕马上播出刚才偷拍到的画面,他正撅着屁股一笔一画地给人家抄发动机号呢。这画面一出,现场笑喷了!
在这之后,利用老电影改词对口型,讽刺或反映评论部的现实,成为最时尚的选择。这其中,《粮食》和《分家在十月》,由于准确地释放出动荡时期评论部人员的心声而一炮打响,外面的人看热闹,评论部的人却最能品出其中的五味杂陈。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充满自由空气的年会,越来越像是巨大压力下的内部心理医师,抚慰着焦虑,释放着压抑,沟通着情感,塑造着平等,然后,让每一个人都从第二天起再度轻松地回到竞争的战场。
辉煌到了顶峰,离下落就已经不远。
2002年的年会,由《时空连线》承办,我当时是这个栏目的制片人,自然将其当成大事来落实。崔永元、我、杨继红、陈虻这些“恶搞”的主力们早早地凑到一起,开了无数次策划会,一个又一个创意被提出又被否决,一个大胆的主意终于脱颖而出:根据史诗《东方红》的结构,全程改词,制作《东方红时空》,并全部由评论部内部人员来演出。
大家万分激动,一路辛苦不表,我们作为承办的栏目组,设计了从节目单到海报都充满着波普色彩的绝对现代派作品,最后演出效果达到了空前的巅峰。场面之热烈,创意之难忘,您大可上网去感受。
然而,这已是最后的疯狂。
由于此时已进入互联网时代,内部不知哪位好事者,或许觉得精彩应当与众人分享吧,便草率地将《东方红时空》视频上传到网络,问题随之而来。在一个普遍缺乏幽默感的国度,这个内部的演出成为罪状,“一点儿正经都没有”“哪像党的新闻工作者的样子”“话里有话嘛”“自由主义”“为新闻工作者抹黑”……这众多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沉重,也一天比一天让电视台领导感受到更大的压力。然而人们从不去想的是:这个团队一年365天里,有364天为《东方时空》、《焦点访谈》、《新闻调查》、《实话实说》等栏目在奔波在拼命,在忍并坚持着,只把剩下的一天当做自己的节日,却错了!
终于有一天,我们接到指令,所有演出的VCD收回,海报、节目单收回,关键是,今后的年会必须阳光灿烂,四平八稳;不能恶搞,宁可不搞。
从此伤筋动骨,年会又回到所有国企或政府机关惯有的模式之中,台上领导端坐,群众下面鼓掌。有问题以为是后几排,仔细一查,根子都是主席台。大家心照不宣地又开始习惯已经不太习惯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语。作为一个原来年会的重要策划者和参与者,我已经几年没参加过这样的年会,我不想在四平八稳的年会中去体会伤感,体会激情的灰飞烟灭。
2010年年会,我又没去,不一会儿,接到敬一丹大姐的短信:“再也不是以前的年会了!”
我猜得出来,也感受得到老评论部人心中的那份沮丧,自由、平等、民主的那些空气,似乎一点一点在打击“恶搞”的同时被抽走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继续着自己的旅程。
然而我并不真的沮丧,因为那样欢快自由的日子,我们曾经拥有过。就像我安慰年轻的同事,没什么可沮丧的,并不是现在不正常,而是现在正常了,过去才不正常,我们恰巧并幸运地赶上了那段不正常的日子罢了。
听过此番话,沮丧的同事似乎释然了。
随着新闻改革在台内又一次轰轰烈烈地进行,我心中蠢蠢欲动,不知道这让人难忘的年会能不能再度归来。我也听到台领导大喊“激情,激情”的话语,或许,那自由与充满创意的年会,假如再度归来,带回的可能不只是笑声,还有屏幕上的激情与创意吧!
2009年元宵节的晚上,央视新台址配楼突遇大火,火光映天时,我被堵在与它相距三十米的马路对面,几十分钟的时间,我虽然寸步难行,却被迫看着那火势从小到大,当然,也看到路边人群中复杂的表情。
由于那天是元宵节,《东方时空》老《东方之子》节目组聚会,那是我作为电视人成长的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空间,还是天南海北电视人当初因理想而聚集的地方,所以,大家彼此情感很深,再加上每个人也都有着现实中激情不再的诸种不如意,聚会便更有感召力。
不到八点,由于我晚上有《新闻1+1》直播,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先行离开,没想到这一个提前离席,让我成为大火的一个见证人。
不一会儿,我车行至央视新台址东三环靠西一侧的辅路上,突然就走不动了,路边很多行人表情怪异,我当时以为,大家早早来到街边,等着看多年来最圆的月亮,但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觉得不对,似乎有火光照在他们兴奋的脸上。
我向左一回头,惊呆了,大火正从央视新台址配楼的南半侧,快速地从下向上燃烧,并夹杂着“啪啪”的声响。
新台址我还算熟,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就在这大院里的另一处办公地点直播了二十天。我们那批人,也成为到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在新台址里工作过的央视员工。
燃烧中的配楼,是即将开业的酒店,类似现在老电视台旁边的梅地亚酒店。另外,这栋楼里还有一个剧场,或许将来可供央视录制一些节目。
然而大火改变了一切。
几十分钟后我终于冲出重围,马上给新闻中心梁晓涛主任打电话,告知火灾情形,并希望报道,梁主任告诉我:已派记者赶赴现场,会翔实记录。
我心急如焚,不仅因为火灾,更因为十点就要直播的《新闻1+1》,如此拥堵,直播是天,赶不上节目开“天窗”怎么办?
越急越出状况,到达天安门广场,恰逢中央领导参加的元宵晚会散场,我又被堵在路边。没办法,向交警求救,听说要直播,警察帮我挪开铁围栏,打开另一通道,我得以冲出重围,到达演播室的时候,离节目开始只剩四分钟,有史以来最危险的一次。
我依然在忙乱中心存侥幸:我是大火目击者,可不可以在接下来的《新闻1+1》中直播报道评论这场火?
大家苦涩地一乐,其实说完我也一乐。我自嘲地和搭档开了一个玩笑:如果直播,导语我都想好了——“本台最新消息,本台记者报道:本台着火了……”
苦笑……
非常苦涩的笑。
直播结束,短信陆续进来。安慰中有些离谱的,“老白,没事吧?”还以为我在楼里办公,其实离搬家还早着呢,而且并不是我们未来的办公楼,只是配套酒店楼。更多的短信是询问,然后是讽刺。经典的是:“除夕夜火了小沈阳,元宵节点了大裤衩,横批:央视不差钱。”我接到这条快速到达的短信,苦笑加剧,人民怎么这么有创意啊!
苦笑还好办,真正的苦难也随之开始。从第二天起,先是办公条件上,抽烟都被禁止了,冰箱不许使了,更要命的是:微波炉都不让用了。这可真苦了电视人,工作没时没点的,采访回来想吃口热饭,过去是微波炉一热,元宵节大火之后只能吃凉的,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现在。
更深的苦在心里,面对这场大火,央视人对内愤怒生气,因为大家也是受害者;对外,面对众人的挖苦与嘲讽,无从回嘴。一场大火,测出了大家对央视的不满,也加剧了这种不满,改变它,依然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努力。
一场大火,让搬家事宜无限期地向后推迟了,对于那些很早就在东边买房住下的央视人来说,推迟搬家就意味着上班的路将继续漫长无比。比如我,住东五环之外,推迟搬家,就意味着我每天要在北京的大东头与大西头之间来回奔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最近听说,搬家最早也要到2011年底,甚至2012年。新楼,原本为北京奥运准备,这一把火,变成伦敦奥运了。
大火之后被抓进去的责任人徐威,在台里,我与他交往不多,但曾经的一个细节,却一直让我对他留下了很久的好印象。那是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奥运会开幕之前,各国电视媒体在场馆内外布线,之后要有自己的人看着,以免出差错。当时的徐威,是技术部门的一个负责人,有一天中午,我亲眼看到,为了让看线的小兄弟去吃饭,饿着肚子的徐威主动替班。一双布鞋一个小军用包,就那么不顾忌地席地而坐,那一个画面,让我对不熟悉的他顿生好感,这是一个心里有兄弟的男人。
然而八年之后,作为犯罪嫌疑人,他的人生被逆转,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我在想:如果监督和约束足够,徐威或许还是当年那个穿布鞋挎军用布包的平静男人吧。
可是,人生与生活都没有假设。其实,任何一个悲剧,都不是把责任推到哪一个人或哪几个人身上就可以完事大吉的。或许,我们都该认真思考,我,如果有机会,是不是也会在现场?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事故的责任人?是不是也可能只把原因归到“点儿背”、“巧合”上?我想,有可能。所以,谴责他们,不如多多自责。
一场冬日里的大火,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太多东西。当然,也不是坏事,也照出了央视之后该走的道路。大火,或许正是一个另类的新起点。
2009年春天,媒体都在报道:中央电视台将启动又一轮改革。当然,在媒体的报道中,《新闻联播》的变脸成为“众矢之的”。
这不能叫假新闻,可我还是笑了。我明白媒体及专家们对此的热情,可是,不一定所有的事情,大家都理解。其实,我常常感谢《新闻联播》,稳住一头放开一片,一个相对稳定的《新闻联播》却为众多其他新闻栏目的变革提供了最大的空间。从这个角度说,《新闻联播》虽然常被人说东道西,但它却以独特的方式一直为新闻改革做着贡献。
所以我清楚:《新闻联播》也许会不断有小的变化和从善如流的改动,但是,大变脸是不可能的。我理解同行们的用心,是希望借此,中国媒体能有更大的变革动作,是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知道《新闻联播》不会大变,不意味着不期待新一轮的变革。其实,身在其中者,更知道问题何在,更期待向好的变革。
在改革似乎山雨欲来的时候,应报社之邀,我和《南方周末》的记者有了一次长谈,将我个人的想法与对改革的期待在这次对话中和盘托出。比如: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报道应真正尊重现场,更多的报道要来自一手的现场;文风要变,要从空话套话中解放出来;各个中心都有自己的新闻采编队伍似乎落后了,应当整合;中央台应重新回到重视业务部门的传统上,而不是行政为中心;驻外记者应当是业务部门管,而不是行政部门管;在观众看不到的内部机制上,要有真正的变革;讲政治,应当用讲业务的方式来讲……”
《新闻1+1》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栏目名称,因为它又简单又复杂,你可以为它添加很多的联想与解释。作为一档天天直播的评论节目,让我总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压力感,不过,即便有风险有压力,我还是会时常想:它能做多久?它会有助于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吗?
自然有人不高兴,甚至在报社登完这篇对话之后都能感受到一点儿小压力,但更多人支持。这么做的考虑很简单,作为一个还不算老还有改革冲动的传媒人,有义务谈一些自己的看法,也许不中听,但如果对将要进行的改革有一些帮助和支持,也算尽了心。而如果等到改革之后,再去马后炮,没意义。
幸运的是,在一两个月之后开始的又一轮改革中,我当初的很多想法居然真的变成了现实,当然与我的建议没有任何关系,而在于决策者的共识和决心,更在于时代的需求与推动。
前几年,也曾有两家很大的国际猎头公司找我谈过,聊天中也都会问到:“什么可以让你离开这里?”或者,更直接地说:“是什么样的价码?”
我的回答也都很直接:起码从目前看,没有任何物质的条件,可以让我从央视离开。
这个回答,不仅仅因为多年的感情或成长的感恩,又或者是冰冷大机构中一个又一个活生生常给我温暖的同行者,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至少在当下的中国,当越来越多的卫视,由于现实的难题或者更快可以看到的目标,纷纷放弃新闻阵地的时候,想做电视新闻,这里依然是离新闻与战场最近的地方。对一个新闻人来说,这就是最大的诱惑,而对于央视自己来说,是否也该意识到这一点?
又一轮改革不过才刚开始不久,过早的鼓掌也许并不恰当,对于央视来说,我们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是过客,这是一艘太大的船,调头不易。其实,CCTV一直沉默、中性,向哪个方向航行,取决于工作在这里的人们以及相关人士的努力与决定。不过,我想,最终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观众与时代。人们的需求与期待,也许不会那么迅速,但最终会改变一切。
尊重新闻规律,屏幕后面的改革必须跟上,求上进有理想的人要有正面回报,承担着再大的宣传任务也要让观众看得进去听得有味道。该干的坚决干好,别人不干的自己也要干;不该干的坚决别干,干了对自己有利也不能干。创新精神必须鼓励,不能原地踏步固步自封……
这一切,都在被看重并陆续在改变中,我看到了决策者和员工们的这种努力,并看到了在未来的很多可能。同时,我也会好奇地观察:这是上一次以《东方时空》为标志的改革的余波,还是和未来有关的新一轮改革的开始?如果是后者,那将是我们与时代的幸事。
在CCTV工作时间长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评价与现状:你干的事情再好再漂亮,也别指望人家太多的喝彩,因为这是正常的,因为你在央视;而你哪一点干得不好出了漏洞,就必须接受人们的冷嘲热讽,因为你在央视,还因为别人认为你在某些领域的垄断。虽然,这种垄断并不一定给央视带来的都是好处,甚至很多是限制,但毕竟有某种垄断的存在,就很难改变别人对此产生的不满意。
在中国做新闻,你们为什么那么严肃?我想回答的是:得给我们一些笑的理由吧?不过,这张照片倒是告诉人们:笑的理由不多,但似乎还是拥有笑的能力。其实,全世界真正做新闻的人都严肃。
到了2010年夏天,我又得知:CCTV内部,拿出二十多个部门主任的位置,让台内众多有意者直接竞聘。这动作是改革的另一种纵深,观众看不到,不过或许将来会在屏幕上感受到。我的一位年轻同事打算参加,之前并不太自信地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能真竞聘吗?”我安慰了他:“就当真的……”之后,他竞聘成功,我发短信祝贺他,并附上一句:“还是要相信阳光下的东西。”
台内业务领导者的产生,用公开民主的方式来竞争上岗,怎么说都是好事。虽然我无心参加,但作为民主尝试的这一变革动作,我当然鼓掌支持,希望竞争者多带一些理想,多带一些观众的期待,多带一些忧患和变革的勇气,因为时代与人并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不主动就会被动,身在央视,我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我想,央视自身,也该有。因为真正的危机感,不仅是一种动力,还是一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