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食堂提供的标准早餐,陆追源不知道从哪儿提回来一摞灰扑扑的书,放在实验室里身兼餐桌和书桌两大功能的桌子上。
《画法几何》,《色彩A》,《高等数学》,《设计基础》……
作为一个建筑系曾经的学生,石岩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他所学专业的基础课程。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堆在他眼前的书里面,还有一本《形式与政策》?掉了封皮的旧书露出了目录页,第一讲白纸黑字,是《飞新岛问题及解决之路》。
飞新岛?
他清楚地记得历史老师讲过,1999年强射线灾害,J国首当其冲,受灾最为严重,J国男性的衰减速度是世界平均水平的30倍,到2020年的时候,已经没有足够的像样一点的男人撑起他们的内阁和军队了,而J国女人习惯了做精致便当的那双手,显然不能这么快习惯装填炮弹——无论从技术上,还是心理上。落后就要挨打,J国就像一个家里男人新丧的寡妇,被别国欺压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最先动手的是邻居K国,然后A国借着调停的名目暗中揩油,一向跟在A国后面的B国紧随其后,再然后CDEF国不甘落后,纷纷横插一杠子……
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就是从J国开始燃起的。天灾人祸一齐降临,混战了几年之后各国男性都开始大量衰减,内忧外患乱成一锅粥,国际形势愈加扑朔迷离。这导致三战的时间比一战二战加起来还要长,混乱的局面持续了整整二十年,世界总人口一度衰减到7.8亿。
三战开始时间是2024年7月19日,标志□□件是J国最后一位男性首相被K国特工枪杀。
这是近代史部分很重要的一个考点,石岩确定自己没有记错。2024年之后J国本土自身难保,再也没有精力就飞新岛争端与C国扯皮,到了2044年三战结束的时候,J国已经被大规模核武器前后碾压了三遍,国土上寸草不生,彻底成了核污染重灾区。剩余的十几万幸存者想方设法逃去国外,J国彻底灭亡。三战结束之后,2025年联合国重新界定国界线,争端岛屿自然而然归了C国。飞新岛问题至此尘埃落定。
所以这堆教材,至少是2024年前的,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石岩被老旧课本上抖落的灰尘呛得直咳嗽:“咳,咳咳……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些老古董?”
“阅览室楼上的仓库里。”陆追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上的灰,说,“研究所前身是一所理工大学,图书馆保存得很好,我今天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这些书了。”
L市因为地处偏远,受到的三战影响相对较小,市内的学校和医院等基础建筑几乎都保持完好。但三战结束之后人口锐减,这所理工大学招不到足够多的学生,大部分专业都取消了,剩下的几个王牌专业并入L大,这边的原来校区就因地制宜,改造成了生物研究所。当时学校兼并的时候,珍贵的书籍都被运到了L大的图书馆,普通的书就被留了下来,打包封存到仓库里,由楼下阅览室的管理员兼职保管着。
书霉味浓重的仓库里,陆追源也不管找到的是什么书了,只要封面上有“建筑类专业必修教材”字样的,全部挑出来放到一边,那本《形势与政策》虽然没了书皮,目录页上却有手写的“建筑学院XX级XXX”的落款,陆追源宁杀错勿放过,也给挑出来了。
“所以?”石岩大概能猜到她的意图,“你这是打算让我继续自学?”
陆追源对他的猜测进行了肯定,并说:“负责记忆和想象的大脑海马区从20多岁开始就要开始功能减退了,你现在还年轻,适量的学习任务能刺激你的脑神经细胞,有效减缓海马体的损耗。”
“意思就是不学就会越来越笨?”他似笑非笑地问。
“对。”
“既然如此……”少年的整个身体都放松,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大长腿轻松从底下穿过整张的书桌,脚抵在墙上,以椅子的后两个脚为支点,吊儿郎当地前后晃悠着身体,说,“我拒绝。学了十二年,我烦透了。不学。”
陆追源想不到曾经的优等生会是这样的反应,呆了半拍,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身子,脱口说:“坚持大脑锻炼还能预防帕金森综合症……”
“笃”的一声,椅子的前两个脚终于不再晃动,结结实实地落了地。
石岩干脆推开椅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她,冷嘲说:“你不觉得像我这样的人,笨一点才能过得开心?不管什么烦心事转头就忘,不管什么问题都想不明白,只要乖乖地听从你的指挥就行了——这不是很棒吗?对你我都好。”
迟钝如陆追源,也知道他在说反话,她不放弃,继续劝:“我看过你的档案,L大入学申请里有写,你的理想是做一名出色的建筑师,亲自为自己的家人设计一幢属于你们的房子。你不学习,怎么实现你的理想呢?”
“哈哈哈。”石岩笑了起来,“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陆追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戳我的痛处?”他嘴角仍旧带着笑意,眼神却慢慢狠利起来,“做成一件事总要有动机和方法,那么我请问你,现在我的家人没有了,我的自由没有了,我怀揣着我的理想,该去哪里重拾动机、重获方法?你是能让我弟死而复生呢,还是能放我走呢?”
面对他的诘问,陆追源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她只是轻轻地说:“人总是要有理想的。没有理想的人和一根萝卜无异。”
“说得轻巧,你要是在我这个位置,还能坚持你的理想?”
陆追源坚定地说:“能。”
“嗤。”他用鼻子表示不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学历漂亮,工作体面,背后的关系似乎也够硬,哪里会沦落至他的处境呢?只不过随口敷衍他罢了。
陆追源还要劝,石岩已经烦了,说:“我有没有理想到底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跟五十岁的教导主任一样。”
他说得没错,确实不关她的事。只要保证被试心情平和,不过度劳累,怎么安排日程全看主试的个人意愿。看电影过去是一个上午,玩纸牌过去是一个上午,发呆过去也是一个上午。事实上,这些活动正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夫会做的,更加符合陆追源预设中的实验被试形象。
可是看着一颗优秀的苗子在自己手里荒废成狗尾巴草,她怎么忍心。
人体试验用死囚的做法始于二十年之前,将做法制度化则只有十五年历史,至今仍在慢慢完善中。说不定哪一天,规则改了,被试们也有重新融入社会的机会了呢?
这个可能性很小,小到她不愿意告诉石岩,怕给他渺茫的希望又让他失望。但这不代表这个可能不会出现。万一到时候石岩能回归正常人的社会,她不想看到她的被试已经被懒怠的生活给毁了。
她这样的安排纯粹出于道义上的关心。说她像教导主任真不确切,教导主任哪有她爱操闲心?
但是对方不领她的情,她也没有办法。陆追源只能说:“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教材我给你放在这里。”
“我宁可睡觉。”他瞄都不瞄一眼,果真躺床上去了。
陆追源考虑到他近期有增肥的需要,也就随他去了。但她不能像他一样放弃追求,她还给自己布置了大量学习任务。即使年纪轻轻已经是国家级研究所的正职研究员,不及时更新知识储备,还是很容易被时代抛在后面。
她检查了实验室门窗,确保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之后,进了小办公室里看文献。
但是显然有人不打算让她安安静静地学习。
她坐下没多久,还没看完一篇论文的摘要部分,石岩的声音就从床那边传进来:“睡不着……陆追源,你的手机借我玩游戏吧?”
陆追源的眼睛都没有离开纸面上的文字,说:“不可以。我再强调一次,实验被试是禁止接触到电子通讯设备的。”
他无聊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三分钟,又问:“有没有围棋,你陪我下棋。”
“对不起,没有棋,我也没有空。”陆追源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么……有小说吗?我不信你办公室里一本闲书都没有。”石岩不死心地追问。
陆追源说:“没有小说。我从来不看无用的闲书。”
“你的生活太无趣了。”石岩评价道。
陆追源不置可否。她的日子枯燥却很充实,现在觉得无趣到极点的不知道是哪个。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下床的脚步声,节奏拖沓懒散,在实验室里无聊地转来转去。
“别随便动设备。”陆追源警告说,“人手上的油脂对精密仪器有伤害。”
外面那位讪讪地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脚步声又绕回床上。
她听到石岩在叹气,叹息声中包涵来了深深的无奈情绪,不知道是妥协还是认命。
没过多久又响起了翻书的声音,是那种古旧发脆的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