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〇章 他的度量衡

自从母亲意外过世后,石岩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

那一年弟弟石崖刚上小学一年级,正处在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淘气得很。石岩自己也只有十一岁,身高刚到一米五五,两兄弟站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孩子拉扯着一个小孩子。妈妈留下的一点微薄积蓄很快用完,石岩又要补贴家用,又不愿中断学业,不得不找了一个送牛奶的活,每天凌晨两点半起床,赶在七点之前把三四百份牛奶一一送到住户门口,然后回家叫醒弟弟。吃完早饭骑车送石崖上学,看着弟弟进了教室他才匆匆赶去两条街外面的中学上课。晚上放学回家,他还要准备晚饭,洗碗洗衣服,督促石崖写作业,等九点石崖上床睡了,他才能安静下来做自己的功课,往往轮到他自己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极度匮乏的睡眠让他养成了抓紧一切时间睡觉的习惯,课间十分钟,坐公车时,开全校大会时,都被他用来补眠。他和别的同学一样喜欢美术和音乐等副科,但喜欢的理由却不一样,对于他来说,这些不那么重要的副科是他宝贵的睡觉时间。但那些时间总是零零碎碎的,他睡不安稳,梦里充斥着刺耳的上课铃声、音乐老师飞来的粉笔头、错过站的报站、客户抱怨超时没收到牛奶的投诉电话,还有弟弟被女同学们合起来欺负的哭声……

他睡不深,任何一点轻微的扰动都能让他惊醒。

为了自己和弟弟能过得好一点,这几年石岩没有睡过好觉。但讽刺的是,后来他失去了一切,亲人、自由、前途,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失却的时候,他却沉沉地睡了一个饱觉。托那剂原本应该夺去他生命的注射剂的福,他酣畅地睡了一觉,药效一直到晚上还未完全褪去——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被维修工摸到床上才惊醒的原因。要是照他平时浅眠的状态,别人是绝无可能占到他丁点便宜的。

就像今晚这样。

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的时候他就醒了。

虽然实验室的墙壁经过了隔音处理,但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隔音层的材料起码有二十年以上使用时间,已经老化得厉害,后期又缺乏保养,隔音效果并不好。深长的走廊似乎又自带扩音效果,寂静的夜里,脚步声一步步地朝着走廊尽头的这个实验室过来了。

石岩不清楚来者是谁,但总之不会是那个一板一眼的女研究员。她的步伐要轻盈些,而这脚步声……他侧耳听了很久,明显有些沉重,节奏也不规律,一脚深一脚浅的。

昨晚揍那个维修工的时候,好像有踹伤她腿?

她还敢来?!

他无声无息地翻身下床,周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趁手的武器——烧瓶试管之类的易碎品,昨晚出了事之后就被陆追源当做危险品收起来了,手边能摸到的只有几份她拿过来的报纸,和一只一次性的纸杯。

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

陆追源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推开了门。门里漆黑一片,她顺手按下了门边的开关,打开了最靠近走廊的一盏灯。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病床的方向,拖鞋不在床边,被子掀在一边,床上空无一人。

是上卫生间去了吗?

她没有多想,正打算回身关门,却被门背后突然蹿出的人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少年脸上的戾气正浓,凶神恶煞如一匹正要扑杀猎物的狼。他双手紧攥一根绳子,攥得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人身体都往前倾,脸上带着一点跃跃欲试的嗜血表情,又有鱼死网破的决绝,似乎要用这件仅有的武器勒断来者的脖子。伴随着袭击和进攻的姿势,还有他咬牙切齿的低吼:“你这个——!”

陆追源手一抖,沉重的旅行包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正在暴走边缘的石岩对上那张意料外的脸,就像烧红的铁板嗤啦一声泼上了一勺冰水,心中如万马奔腾的愤怒瞬间消散了大半。但身体虽然险险地刹住了车,肌肉的反应却慢了一拍,不但没有从备战的紧张状态放松下来,反而愈加紧绷,让他整个人,面部以及身体,一同僵在了当场。

陆追源同他面面相觑,愣了半晌,问他:“你是打算用睡袍带子勒死我吗?”

少年用来当武器的绳子正是他从睡袍上胡乱扯下的衣带。此刻那件睡袍没了腰带的束缚,两爿衣襟自动向两边散开,下摆自然垂落,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段人鱼线,人鱼线往斜下方延伸,钻进灰色的内裤边缘,再往下……

陆追源视线往下挪,点头表示满意:“不错,大小正好。”

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

意识到她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哪里,石岩不由觉得她和那个猥琐的维修工是一样一样的。说不清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他暴跳如雷了:“老子——”

才刚一有动作,睡袍分得更开。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胡乱地把衣带往腰间一捆,忙中出错还打了个死结。

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是没有道理的,等他收拾完自己身上这件睡袍再面对陆追源的时候,气势已经减下去许多。

他捏着拳头,冷冷地打量她:“老子算看错你了,你原来和那个没教养的是一路人。”

陆追源特别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刚才在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他怒道。还点评说“大小真好”……不屑于点破刚才她脑海中有了什么龌龊想法,他简直都难以启齿。

“想什么……?”陆追源顿了一下,回忆了一下说,“刚才我在想内裤的大小正好,剩下四包没拆封的不用退回去换了,不用来回折腾太好了。这个想法很不可原谅吗?”

石岩:“……”

他空白的脑海中只剩一句话:前后鼻音不分真是害死人!

陆追源万分不解这句话能让他发这么大的火,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说外生|殖|器的大小吧。那个跟精子质量的高低没有关系的,对我的实验来说是无关变量,我不在意的。”

石岩张口结舌了。她的态度如此坦荡,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教科书口吻,跟“猥琐”是丝毫沾不上边的。他尴尬地无以复加,觉得把她和那些窥视他身体的女人归在一处,是小人之心了。

“再者说,昨天给你体检做的红外线影像照已经足够清晰,体检报告上那一项的数据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比目测可靠多了。”陆追源补充说。

人家不用窥视他,是因为人早就从头发丝到脚尖、从皮肤到内脏,光明正大地把他看光了。

“……”

现在石岩脑海中半个字都没有了,只剩下完全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