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混饭吃的研究员

陆追源下意识的第一件事,是回身把实验室的门关了。

事后她仔细回想起来,理智的做法应当是立刻叫警卫过来处理,而不是在没有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独自面对一个认识不到24小时的死刑犯。按照规定死囚在研究所无故伤人即会被认定不可改造的危险分子,会立刻失去当实验被试的资格,只能交还监狱管理局处理。

处理,说的其实就是处死。

说不清是昨天夜里残存的同情心仍在起作用,还是私心不愿失去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实验被试,面对眼前这一室狼藉,陆追源选择了冒险关起门来私下处理。

她扔下包,先蹲下|身查看那女人的状况,手摸到她温热的脖颈时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没出人命,颈动脉搏动得规律且有力,也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顶多只是昏倒了。陆追源把她翻转过来检查她身上流血的伤口,借着昏蒙的天光看了一眼那女人的脸,吃了一惊——这不是昨天来修水龙头的那个大姐吗?

“死不了的。”一直坐在窗台上不发声的少年忽然说,“只有左臂一个口子,老子拿烧瓶砸的,其他没了。”

陆追源依照他说的找过去,果然靠近左臂肩膀的地方划开了一个口子,血流出来浸湿了整个袖子。不过幸好伤处避开了大动脉,虽然出血量看似凶险,实际上却如石岩所说的一样,没有生命危险。实验室里现成有碘酒和纱布,陆追源剪开她的袖子给她消了毒,一边止血包扎,一边抬头问石岩:“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岩声音很冷:“她半夜三更吵得老子不能睡觉,老子嫌烦,就把她打了。”

陆追源觉得很奇怪:“她怎么进来的?”一问出口想起这位大姐是后勤维修处的,所持ID卡拥有打开几乎研究所所有门的权限,要进她的实验室还不是跟进菜市场一样容易。但半夜三更进她的实验室干什么呢?水龙头早就修好了,维修单都已经签字确认了。

“她怎么吵你了?”

石岩阴沉道:“别问我,你问她去。”

他们正说着,维修工大姐悠悠醒转,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闭起眼瑟缩了一下脖子,叫道:“别打,别打我……”

陆追源举着碘酒瓶子愣了一下,说:“我不打你。”

大姐听到女人的声音,睁眼看清楚了面前是谁,忽然一把攥住她的袖子,大叫:“我要投诉你!”

陆追源莫名其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耐下性子求教:“你要投诉我什么?”

大姐语塞了一下,仿佛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投诉什么,愣了片刻嚷嚷道:“投诉你没有看管好你的实验被试,纵容他伤人!你为什么给他松了绑?!你看看我这伤!你要怎么赔我,啊?!”

陆追源更莫名了,虽然第一天晚上就给死囚松绑略早了些,但也不是违反规定的事。她是把石岩好好锁在实验室里才走的,要不是你自己跑进来,他也伤不到你啊,何来“纵容”一说。

“这么凶恶的男人,不捆着他,由着他无法无天的,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大姐不依不饶地大叫道,“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没完!”

陆追源向来认为情绪激动的人毫无逻辑可言,跟她们讲道理比对牛弹琴更辛苦,所以遇上吵架的时候,每每都不接对方的茬,不言不语地等对方平静下来再沟通。平日里跟她来往的都是同事,说是知识分子风度也好精英端的架子也好,大家即使意见上有分歧也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绝不会出现撕破脸大吵大闹的情况。

大姐却将她的沉默理解为心虚,态度更加嚣张:“我可是后勤处长的堂妹妹,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整个后勤处,你一个小小研究员,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后勤处处长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为难一个没有背景的小研究员,方法还是不少的。

“后勤处长是你堂姐?哦,我好怕的。”陆追源极其认真地说,认真到正常情商的人都应该看得出她其实没有认真。

大姐以为她真的怕了,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怕了吧。要不然这样好了,你把他——”她转头找到石岩坐在窗边的身影,伸出仍带着血迹的手指向他,说,“你把他捆起来,借给我玩两天,就当给我赔礼道歉了,我心情好了,就不投诉你。”

陆追源听到石岩磨了一声牙。

把实验被试借去“玩两天”?就算她同意,石岩也愿意,大姐就不怕这个被试是用来做病毒实验的吗?她惊叹于大姐的勇气和想象力,怕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有点不确定地问:“你说的‘玩’……具体指的是什么?”

“就是床上的那种玩呗。小姑娘你还没碰过男人吧,难怪守着这么个宝贝不知道好好玩。”大姐一副个中高手的样子,指点说,“我跟你说,男人最贱了,嘴上说不愿意,只要剥光他们衣服,稍稍挑|逗一番,就不知道浪成什么样儿了。你越是折腾他,他越是来劲,哭着喊着要跟你做……”

她还没说完,石岩就一跃跳下窗台,两三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提起拳头照脸就是一拳。

大姐嘴里一颗门牙就飞了出来。

石岩还要揍,陆追源手疾眼快抱住他扬起来的那条手臂,叫道:“别再打了!”

她虽然力气不大,好歹滞了一滞拳头去势,大姐在这个短暂的停滞间惊慌失措地以手撑地往后退了两步,险险避开了他这一拳。陆追源却被带倒,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啊哟”叫了一声。

石岩愣了一下,胸膛犹自起伏得厉害,却也没有继续追着那大姐打。他扭头伸出一个胳膊,递给陆追源。

陆追源扶着石岩的胳膊爬起来,努力把他挡在离大姐一臂之外,龇牙咧嘴地对她说:“我的实验被试,我会对他负责到底,绝不会随便交给其他人。你半夜擅自闯进我的实验室,违反了研究所安全规范第八章第六条,我会调取监控录像交给后勤处,请你的顶头上司处理你。”

大姐捂着缺牙的嘴,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堂姐姐……你一个混饭吃的小研究员……”

陆追源说:“哦,你大概听人说我是混饭吃的?那她们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说我是混饭吃的?”

“你从来没有拿出过什么成果……”

“对的,我两年没有出过成绩了。”陆追源坦然承认道,然后说,“我两年没有出过成绩,甚至这半年除了申请被试之外一直无所事事,但所里领导从来没对我有过意见,任凭我在所里混饭吃,放别人身上早就解聘赶出研究所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大姐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脸色刷地变白。

陆追源说:“所里前辈心气高,凭着学术成就藐视我,我无话可说,心服口服。但你要光用关系来压我,我也是不会输给你的。你信不信,我把监控录像交给你的堂姐,她把你开除之后还要向我道歉?”

大姐呆住了,忽然哭起来:“为什么要开除我,我又没干杀人放火的事……我嘴贱还不行吗,我不是想玩他,我只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这世道男人这么少,我只是想找个男人,生个孩子,这也有错吗?”

陆追源看着眼前这个狼狈哭泣的女人。她的年纪不小了,应该还没有结婚,如果想要孕育自己的孩子,这几年是她最后的机会。很多女人都无法留下自己的后代,只是有些人很早就想通了,有些一直到绝经不再产生卵子,都活在求而不可得的痛苦中。

陆追源心里生出一些怜悯,不由安慰她:“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孩子的。很多人没有孩子,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她还有理有据地拿出进化论的观点,“劣等基因向来是被淘汰的,你要顺应自然规律。”

她一点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不都是这么安慰人的吗,“人都是会变老的,你要顺应自然规律”、“怀孕了是会长胖的,你要顺应自然规律”、“刚出生的小孩子是丑一点,长开了就好了,这是自然规律”“不少男人到中年都会秃头,这是自然规律”……可见,“自然规律”乃是一把劝人接受现实的尚方宝剑。

大姐看着她无语凝噎:“……”

石岩背转身,忍不住轻轻地嗤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