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源说完这句话,很久都没得到回应,实验室里的空气像是凝住了。男人眼底的情绪分辨不清是绝望还是悲凉,嘴角还未来得及收干净的嘲讽笑意,也一点一点,慢慢地消失殆尽。
“真悲哀。”良久,他麻木地翕动着嘴唇,“男人连当种马的价值都快没有了……真悲哀啊。”
她忽然回过神来,干嘛跟他说这些?沟通的目的是劝说他留下当她的实验被试,而不是给人家科普。正要说些什么补救一下刚才那句话对他的消极影响,陆追源就听到他自暴自弃般说:“那么,就让男人这种劣等生物被自然淘汰好了,何必费心思拯救我们这些渣滓?”
声音里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话不是这么说的。虽然优胜劣汰是自然界的规律,但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考虑,我们还是希望能减缓男性灭亡的速度。就好比西高止山鼻蛙,尽管对人类来说它的经济价值和观赏价值都不大,但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有必要对其进行保护——”
陆追源看到男人愤恨咬紧的牙关,蓦地掐断了接下去的话。对孟德尔神父起誓,她真的只是想尽力补救一下,可事实上这番劝解下来,补救没成,倒是稳准狠地补了一刀。
她再开口时小心了一点,字斟句酌地道:“我没有歧视男性的意思,你们和西高止山鼻蛙相比,不同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一出口又补上了一刀。眼看着男人气得脸色都开始发青了。
“……我例证失当,你别往心里去。”陆追源深感多说多错,匆匆结束了有关某丑陋两栖动物的话题,一时间不再言语。
实验室里只剩下男人恨恨的磨牙声,以及水龙头没有拧紧,水一滴一滴漏在水槽里的声音。
尴尬的沉默中,那滴水声十分突兀,令人烦不胜烦。陆追源起身到实验台前,把龙头拧紧一圈,没用,水仍旧在往下漏,一滴接一滴要漏到天荒地老似的。她手上用了点劲再拧,却不料龙头年久失修受不了力,一下子被她拧下来,水柱哗的一声冲天而起,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
她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水,手忙脚乱把水龙头按回去,一个手紧紧压住防止水花喷溅,另一个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幸好手机是防水的,陆追源翻出后勤处的电话,打过去让他们赶紧派人来修。
“我愿意。”
“A楼122室,对,就是走廊尽头那一间……”陆追源还在给对方报实验室位置,另一边耳朵忽然听见男人的声音这么说。
她挂了电话,不确定地面对着男人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不看她,抬眼望着天花板,粗声粗气地说:“老子说,老子同意当你那什么被试。”
陆追源诧异极了,他不是被她气得够呛吗,怎么忽然改口了?男人的心思真不好猜。她迟疑着问:“能问问你改变主意是基于什么原因吗?”
他恨声道:“女人将我们男人看得这样低,不就仗着人多势众吗?真论天赋论能力,男人哪一点比不上你们?!我就是不服!连同性生子的后路都想好了,不就是想把男人赶尽杀绝么,我偏不能如了女人们的意!”
男人瞥了一眼陆追源,又很快移开目光,继续往下说:“不管你开这个课题的目的是什么,真同情男人也好,骗国家实验经费也好,我不关心。我只告诉你,老子舍身给你当小白鼠,你要是做不出什么成果来,老子亲手掐死你!”
这情形真诡异,陆追源居然被自己的实验材料给威胁了,被一个捆得只有头部能活动的人威胁了。更诡异的是,被威胁了她居然还很高兴。她连连点头:“那自然的,再做不出成绩来,我也没脸对所里交代。对了,我刚才问你觉得我丑不丑,你还没回答我呢。”
他还是没有看她,牢牢盯住天花板上一点,好像能把那里盯出一朵花来似的:“不丑!正常人范围之内,行了吧?!”
“很好。”说着好,但其实陆追源有点不放心他的回答,“我希望这是你的真实想法,而不是违心的谎话。你要知道,就算你的话骗得了我,实验数据也骗不了人,待会儿就会先给你做呼吸心跳脉搏血压和激素的测试……”
正说话间,实验室的门禁那边滴的一下刷卡声过,门就被推了开来。来人手里拿着全所能通用的ID卡,一边进门一边自报身份:“后勤维修处的。”
陆追源忙叫道:“师傅,这个水龙头坏了,您过来看一下。”
维修工是个四十上下的大姐,挎着工具包,看看全身上下湿透了的陆追源,再看看被捆成粽子一样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先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笑说:“湿身捆绑PLAY,小姑娘艳福不浅嘛~”
陆追源略微有些恼怒。她在研究所的食堂里有时候会遇上这位大姐,但也就脸熟的程度,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一个,她可不记得她们之间的关系好到了能如此调笑的地步。她暂且当做对方自来熟了一点,默默忍了,只是说:“他是我的实验被试。”
既是解释,也是警告:危险人物,切勿靠近。
把坏掉的水龙头留给维修工大姐修理,陆追源快步走进跟实验室相连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是隔出来的实验准备室,兼做她的办公室,有时候连续几天通宵做实验不回家,也临时兼一下卧室的功能。她从办公桌柜子里找出备用的衣服,拿毛巾把身体擦干了,换了衣服,穿上白大褂。
隔壁的实验室里,金属和工具的碰撞声不时响起,大姐吹着调子轻快的口哨,显见心情非常不错。那个男人却毫无声息。
陆追源换好衣服回到实验室时,大姐已经手脚麻利地把水龙头修好了,从工具包里摸出一张维修单让她签字确认。她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接过单子签下名字。
大姐把维修单收进工具包,朝男人努了努嘴,大喇喇地问陆追源:“是个哑巴啊?一声不出的。”
她这样堂而皇之地问,显然是没把男人放在眼里。陆追源皱眉,不想回答她这个不礼貌的问题,男人却冷冷道:“我不跟没教养的人说话。”
大姐缩了缩脖子,讪讪笑道:“哟,不是哑巴,还牙尖嘴利的。”
陆追源送了维修工出门,回来对男人笑道:“说人家没教养,你说话一口一个老子,也不遑多让么。”
他哼了一声:“老子就是没教养,你也可以不跟老子说话。”
陆追源说:“哦?你没教养?”她从包里拿出那份实验材料说明——基本上也等同于男人的简历表,翻到第二页,看着上面的学历一栏,缓缓道,“帝都大学建筑系一年级本科生,言必称‘老子’,入学面试时是怎么通过的哦?以精英教育出名的最高学府居然会录取一个没有教养的人,真是太奇怪了……”
他抿着唇,不说话。
“研究表明说粗话脏话能缓解心理压力,所以我大胆地猜测一下,你杀人之后过分焦虑和紧张,为了发泄情绪才开始自称‘老子’的,是不是?”
“老子的事不用你管!”他恶声恶气地打断她,“你只要管好你的实验就行了!”
既然他不愿意说,陆追源也不探究下去,说:“好吧,我们来说实验。感谢你能配合,首先我们来确认一下信息。”
他没作声,用沉默表示没意见。
陆追源翻到资料第一页,一项项确认下去:“姓名,石岩。性别,男……这个显然不用问。年龄,十八岁零六个月。”
“十七岁。”年轻男人对前面两项都没有异议,直到第三项才纠正她,“十七岁半。”
“唔……鉴于男性的平均性成熟年龄是十五岁,十七十八其实没差别。”陆追源随手把资料上的数字纠正过来,想想不放心再追问了一句,“你遗精的频率如何?”
“……”
一抬头,陆追源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居然脸红了。尽管他竭力地作出淡定处之的模样,但交感神经的兴奋不可控制,脸上毛细血管的扩张不可避免,生理机制背叛着他的意志,将一张大红脸呈送在她眼前。
陆追源暗暗叹息,再怎么用凶恶的言行把自己伪装起来,这个名叫石岩的少年也还在一个容易害羞和脸红的敏感年纪啊。
“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然这样好了,给你做个选择题,你回答我选项就行。”陆追源体贴地建议道,然后给出了选项,“A.从来没有;B.每月1~2次;C.每月3~5次;D.每月5~8次;E.每月8次及以上。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