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但性命攸关的利害还是听懂了。听到陆追源问,他侧过头,皱起眉打量她。
从他的眼中看去,她的品味实在有待提高,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束成土气的马尾,鼻梁上架了一副遮去半张脸的大黑框眼镜,身上穿的外套样式很旧了,看起来像是妈妈辈流行的那一款。但除此以外,盘腿坐在地板上的女子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五官都长在适合它们的位置,客观上来说跟“丑”字不搭边,甚至还有一两个闪光点——比如她露在外面的脚趾,圆圆的,小小的,还蛮可爱的。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陆追源坦然地让他看,还问他:“需要我站起来转个圈吗?”
“用不着。”年轻男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刚要回答,忽然顿了一下,改主意了,“回答你可以,不过,老子也有话要问你。”
“你尽管问。”通过心平气和的问答来沟通陆追源求之不得,最怕他又像刚才那样叫骂不休,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闭上眼睛思索片刻,整理出一个大致的头绪,开始发问了:“你刚才说,这里是哪里?”
“L市,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
“为什么会挑中我?老子可是在B市行的刑!”他不解。
陆追源说:“为了减少舞弊现象,研究所和死刑犯在选择上是双盲的,即研究所不能指定特定地域和特殊体貌特征的被试,各地监狱随机挑出的死刑犯也不得直接分派到某个研究所。这两者之间,监狱管理总局会随机将各地挑选出的死囚分到提出申请的各个研究所。总而言之,你会被选中,接着从B市送到了L市,完全是由概率决定的。”
原来他现在还能喘气,只是因为运气好。——不,运气好不好,下定论似乎太早了些。死囚,人体实验,在他看过的一些电影和文学作品里,这两个词总是跟“生不如死”联系在一起的。
那些惨无人道的画面霎时涌进他的脑中,他感到牙根在发痒,愤怒地抗议:“用死囚做实验,是侵犯人权的!我是被判了死刑,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可老子有权带着尊严死去!凭什么要给你们当小白鼠!”
“先生,别激动,别激动。”陆追源忙安抚他,“没有人能强迫你当我们的实验被试,你当然可以拒绝,然后被遣送到最近的一个监狱,在那里你会如你所愿,被补上一个‘有尊严’的死刑。不过你不妨先听听留下来当被试的好处,再考虑要不要拒绝。”
他的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讲。”
“首先,作为我的实验被试,你会获得足够的尊重,你的合理要求也会尽量得到满足;其次,实验虽然有一定致命的危险,根据个体的不同致死率在0.05-0.1之间,但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概率跟你回监狱补刑比起来,哪个死亡率更高;最后,研究所不会榨干你所有的剩余价值,当你做被试达到一定年限,或者身体条件不再适合的时候,你将会被送到研究所对口的特殊疗养院,在那里安稳度过你的余生。”
“嗬……特殊疗养院?”他嘶声笑起来,“我猜是特别高级的那种,外面一圈高压电网,看护都给配枪的吧?不过是监狱的变种而已!”
陆追源滞了一下,还真给他猜中了……毕竟死囚身份特殊,为安全和保密计,疗养院都必须加强防范。她无奈说:“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问题,我只能告诉你那里的环境和待遇是监狱里不能比的。疗养院里不用强制劳动,硬件设施也相当好……”
“那又如何!牢房里铺上金砖,难道就不是牢房了?!”他不耐烦再看她,转过头望着天花板冷冷道,“老子从一个牢里出来,冒死让人当小白鼠,最好的结果不过去另一个牢里蹲到死?无期徒刑还有个减刑的盼头,当你的被试是要把牢底坐穿!还不如现在马上给我个痛快!”
陆追源耐下性子,试着劝他:“别这么快做决定。你心里有没有放不下的人?虽然你还活着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但你的父母兄弟和朋友恋人的近况,我还是能尽量打听了来告诉你的,或许还能想办法让你远远地看他们一眼。你若是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讥笑的弧度:“老子无牵无挂,烂命一条,死了也没人给收尸。你想走温情路线,明白告诉你,没用。”
这人真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了。陆追源感到很棘手,谈判向来不是她的专长,但她又舍不得放走眼前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实验被试。走投无路之下,她硬着头皮都开始搬大道理了:“先生,我的研究致力于提高Y染色体精|子的存活率,这对于人类种族延续、男性地位提升有重大意义,你的付出和牺牲,是对全人类的贡献,将来一定会被后人感激……”
这样哐啷哐啷的大道理,写进开题报告里糊弄一下领导是可以的,要拿来劝一个手上沾满血的亡命之徒,难度同用五讲四美三热爱来感化极端邪教徒相仿,都属于妄想范畴。只要他冷冷回一句“老子死都死了,人类灭亡关我什么事”,陆追源丁点办法都没有。
出乎意料,男人居然难得的没有呛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你研究的是什么鬼东西?”
“我的课题是人类基因延续计划的一个子课题,主要研究方向是提高Y染色体精|子的存活率。”陆追源感到意外,她那一番大而空洞的话竟然让他感兴趣了。见他没有出言打断她,知道有戏了,她忙趁热打铁,接着往下说,“我想你应该知道的,1999年世纪末爆发的那次宇宙强射线导致人类Y染色体结构突变,Y染色体精|子存活率不到原来十分之一,存活时间也大大降低,由此导致了男婴出生率锐减。虽然用精|子筛查和试管婴儿技术可以人为选择胎儿性别,但费用高失败率也高,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承受的,大多数人选择的是还是自然孕育,于是总人口急剧下降的同时男女比例进一步加大。上个月联合国人口基金会发布的数据显示,12.28亿总人口里,男性为2.01亿,只占大约六分之一,照这样的趋势下去,用不了三百年,男性就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男人在你们眼里,不就是一无是处的‘种马’吗?早消失早干净,省得糟了各位尊贵的小姐夫人的眼。”他冷笑着嘲道,“怎么,没男人了,人类要灭亡了,于是你们女人开始着慌了?”
男女性别比例初现差距的时候,男人们很高兴,因为他们发现找老婆比以往容易了,温柔可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带着丰厚嫁妆随便他们挑选,男人在家即使好吃懒做勾三搭四,女人们也不敢有怨言,因为离了婚她们很难再嫁;
当男女比例是1:1.5的时候,男人们发现干得好不如娶得好,努力工作二十年不一定有回报,稍稍花一些心思在交际上,却能勾搭上权贵人家的女儿,哪条路走得比较舒服,毋庸多言。越来越多的男人依附岳母家的资源生活,而懒得去充实自己;
当男女比例是1:2的时候,全球总人口急剧下降,很多国家为了提高生育率,将男性的法定婚龄提前到十六岁,男士们更开心了,他们一生下来就注定衣食无忧,念完中学就可以结婚生子舒舒服服在家让老婆伺候;
当男女比例是1:3的时候,男人们开始发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社会上打拼的大多数都是女人,甚至在某些曾经清一色全是男人的行业,比如煤矿、建筑等,女人们也占据了大半壁江山,经过基因技术改造过的肌肉,强度和爆发力一点也不输给男人。最关键的是,越来越多的女人进入政界高层,社会精英中女人占了压倒性的大多数,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强势。男人们蠢蠢欲动,倡议恢复古代一妻多妾制度以促进人口增长,在一次修改婚姻法的会议中一位男性议员刚提了个头,就被在场的大多数女议员嘘了下去,据说那位议员后来还遭到了极端女权组织的追杀。
男女比例继续扩大到1:5的现在,男性俨然已经成了珍稀资源。是的,他们受到女人的追捧,即使身无长物,即使一无是处,只要还有生育能力,就不愁生活不下去。但他们的价值也就仅仅止步于此了,也就是“种马”的定位。上学?上什么学,早点结婚收女方嫁妆才是正经,不然家里还有姐妹,父母拿什么钱给她们找男人;上班?对不起,本公司都是女性职员,男人来工作恐怕会引起争风吃醋的不良风气,您还是另谋高就。社会上有形或者无形的歧视逼迫他们回到小家庭里,只要安心给女人提供精|子就可以了。
身为珍稀资源向来不是一桩值得庆幸的好事,伴随它的往往是掠夺和争端,如果这个珍稀资源是某一类人,则还包括缺失的话语权。男人们再也不敢提一妻多妾,甚至还开始拥护一夫一妻制度。在这个女性占据实质性主导的时代,名义上的男女平等还是不可以废除的,那么为了公平,多妻制实行的同时应该有相应的多夫制,也就是多配偶制度。可以预见的是优秀的女人占有多个男人是普遍现象,而不是反过来——珍稀资源掌握在顶尖的少数人手里,向来是资源分配的法则。
男人们于是沉默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显然是遭受了不少来自女人的歧视和不公的待遇,所以才会这么挑衅地问陆追源。
“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陆追源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误解,正色解释说,“同性婚姻早就合法了,而隔壁实验室用女性双方的卵细胞培育胚胎的课题也快取得成功了,也就是说,未来的世界里,没有男人,人类完全不会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