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两个男人的出行没有任何复杂之处。

买机票,收衣服,拿好证件,除此以外,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等到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已经坐上了飞机。

鹿照远原本以为下了飞机就能见到祝岚行曾经呆过的学校。

但祝岚行没有这个意思,飞机降落的也不是他学校所在的城市,他带着鹿照远,沿着德国的各个景点,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中途一直没多说什么,就像任何正常的游客,拍照,合影,欣赏着各地的风光,其间甚至旅游了几个学校,直到一周之后,祝岚行停在一间学校之前。

学校门前有人流来来往往,他们两人在人群里并不突出,鹿照远转头问祝岚行:“怎么了?”

“我来过德国不少次了,陪你试训,过来读书,但一次也没有逛过这些景点。最初是因为父母过世,那时候我用专注学习来麻痹自己。”

祝岚行慢慢说。

“我没有和你讲过我父母过世的细节吧?车祸之中,我父母并没有立刻死亡,警车,救护车依次到达现场,是现在医护人员在进行急救的时候,宣告死亡的。事后得知现场情况时,我情不自禁想,如果现在的医学再发达一点,如果当时我在现场,如果当时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医生……现在看来,这种念头大约只是落水人对浮木无助的拥抱,但在当时,直接影响了我在德国求学的态度。”

祝岚行闭上了眼睛。

不用双目,他也能模拟出学校的模样,他记得图书馆,记得教室,记得解剖室,记得宿舍,记得自己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做过的每一个实验。

也还记得……双目所见的最后一幕。

他向地面倒去,世界在双目之中振颤上浮,当他倒在地上,他看见松软的土地上,野草扎中脸颊,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熟悉的皮鞋就踩在他面前。

他以前所未有的角度,看见了自己的朋友。

对方的身材被仰视的角度急剧的拉长,脸全淹没在夜色的阴影中,但金色的,波浪似的头发垂下来,被月光染成冰冷的银白。

他看见对方的两臂垂下来,手里一根闪烁金属光泽的球棒一路递到他的面前。

他看见血液。

他的血液,染红球棒。

而后他再也看不见光亮,对于医学的期待,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在全无准备的时候,被收拾整理,妆点入棺,在漆黑与火焰中化成灰烬。

祝岚行停下来脚步。

他们已经进入学校,来到一处林荫道,林荫道旁还有湖泊,他低头向地面看去:“我当时就躺在这里。对方也许想要将我杀死,投入湖中,但运气不错,正好有人路过,撞见了这一幕,我也因此获救。”

祝岚行感觉自己手掌一重,转眼看了看,才发现鹿照远正牢牢握住自己的手掌。

“他是谁?”

他笑笑,安慰对方:“没有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被审判了,我也报复了。”

“他现在在哪里?”鹿照远执拗问。

“你不用这样……”祝岚行轻轻一叹,“我说的报复,是真的报复。他这些年应该过得很不如意。”

鹿照远抿直嘴角,盯着祝岚行,以无声的沉默坚持自己的想法。

祝岚行没有犟过鹿照远,他拿出手机,打给威廉,托别已久地叫出了记忆深处的名字:“……克莱斯现在在哪里?”

“请稍等。”

几分钟后,威廉准确报出一个地址。

他们搭上车,车子在街头行驶,祝岚行也在车上告诉鹿照远自己过去的报复:

“伤人罪判刑不久,等他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我就安排人收买他身旁的人,让他的那些朋友一次次的背叛他,他不知道哪些朋友被我收买,也不知道下一次的背叛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做了这些事后,我并没有再关注这个人,但我相信他多少能够体会我当夜的感觉了……”

“我会让他一直体会。”

“据说不久以后,他就不敢再相信出现在身旁的人,但只要是人,就需要社交。只要和别人相处,他就将陷入反复的猜忌和怀疑,无法摆脱。”

祝岚行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略感疲惫。

“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

“为什么?”鹿照远开口说了上了以来的第一句话。

“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去回想。”祝岚行沉默片刻,“你有没有疑惑过,我为什么这么对待高小默?”

鹿照远迟疑了会:“我一开始觉得你比较大度,所以没有迁怒到高小默身上,再加上高小默也明显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的坚决拥护者……”

祝岚行听鹿照远说得有趣,不觉一笑。

“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鹿照远沉声说,“我觉得你就算不恨他,也应该不想见到他。无论怎么样,他的父亲都是你失明的凶手之一。我……我只要想一想,都觉得有些无法正常的对待他。”

“一开始不是的。”

鹿照远的目光变得疑惑。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祝岚行重复一遍,“我父母去世之后,公司面临群龙无首的局面。这时我的姑姑和姑父,已经是公司的高管,想要从他们手中完整的拿回公司的权利,需要引入外部斗争力量。但是那时候我的心思在医学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己回公司和他们争权夺利……”

“你……”鹿照远隐隐约约猜到了后续。

“所以,我让两个人进公司。“祝岚行的声音静得像是湃了冰的酒,“一个是威廉,一个是我舅舅。”

祝岚行慢慢说:“我和你说过,最初我的家庭并没有这么有钱,是在我小时候,我父母开始创业……创业总是忙碌的,一开始,既没有钱,又没有闲,他们就把我放在外婆家,那时候外公外婆还健在,但是老人家了,毕竟不能带着孩子天天到处玩,舅舅呢,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可能当时他觉得,带一个孩子是带,带两个孩子也是带,他带我去游戏厅,带我去动物园,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学校里接我替我开家长会。”

“他不是我的父亲,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的。

“后来公司上了正轨,我父母有时间回家了,我和舅舅的联系才没有这么紧密,但或者一周,或者两周,总会见上一次面。

“等到事情发生以后,我想让舅舅进入公司,但舅舅一开始不太愿意。我能够理解。他有自己的事业,日子过得不错,年纪也不小了,当时想着的应该是退休休息。是我再三上门拜访,舅舅才点头同意。

“当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你放心,我外甥的东西没能能抢,无论如何,舅舅都会替你守好你的东西!’

“后来……

“真令人意想不到。”

鹿照远的回答是一个非常非常紧密的拥抱,他的声音紧绷着,好像只要施加点微小的力量,就能使其崩断:“我要怎么才能安慰你?”

“你不用安慰我。”

祝岚行环住鹿照远,他低下头,唇贴着对方的耳。

灼热的气息从耳朵一路烫到鹿照远的心底。

“你就是我最好的安慰剂。”

车子到了。

从车上下来,面前是一家城市角落的酒吧,推门进去,灯光昏暗,半圆形的卡座里,零零散散坐了不少的人,但祝岚行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吧台前的一个男人。

那是个……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身影。

他昏昏欲睡地靠着自己的啤酒杯,原本英俊如同雕刻的面容,如今胡子拉杂,涨得通红,总是细心打理的,像是电视里中世纪贵族一样的卷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油腻腻卷曲着搭在肩膀上,如同一滩煮得极其糟糕的通心粉。

“克莱斯?”

祝岚行喃喃一声,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自事发到现在的时间不算太长,连十年都没有,但对方似乎换了一个人。

细不可闻的声音似乎被吧台的男人感觉到了。

他撑着脑袋,晃着头,心不在焉地朝着祝岚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祝岚行清楚地看见,对方在望见自己的时候,瞳孔骤然紧缩,面上的酒意全部化成充满恐惧似的空白。

而后,又变了。

克莱斯还是直直地望过来,望着自己。

但他的眼神变得麻木,原本泄露出的表情也全部收敛为一片虚无,像极了那天夜晚上,他所见的藏在阴影后虚无面孔。

他看见了祝岚行,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只从吧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朝着酒吧的大门走去。

祝岚行曾经也想过自己和对方的再度见面的情景,但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他看见的不像一个人,像一具尸体。

还是一具充满了逃避意味的尸体。

克莱斯走得不快,摇摇晃晃的来到两人身旁的时候,鹿照远转头问祝岚行:“是他吗?他看着都有四十岁了。可能心虚的人总是老得快点。”

但没等祝岚行回答,鹿照远已经伸出手,揪住对方的衣领。

白人身高将近190,体重绝对不轻,但鹿照远像是提一袋菜那样轻轻松松把人提起来:“认识我吗?”

克莱斯粗俗地往旁边啐了一口,直接提起拳头,对着鹿照远的脸砸下去:“我管你是谁!”

鹿照远侧头闪过:“不认识我无所谓,认识我身旁的人吗?”

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复。

克莱斯给了鹿照远更狠的一拳,这拳被鹿照远接住了。

鹿照远轻声说:“直到现在,你好像还没有任何悔改……你觉得会打人很厉害吗?不巧,虽然我打的人不多,但我似乎也挺擅长这件事的。”

说罢,一拳揍在对方脸颊上,将人揍得直接往后重重一仰,旋即又被拴着脖子扯回来,同时鹿照远提起膝盖,膝盖重重砸在克莱斯的肚子,克莱斯口一张,肚子里的东西全稀里哗啦吐了出来。

鹿照远却像早有预料,直接往旁边一闪,闪过了这轮污染攻击,再抓着克莱斯的头,直接砸向旁边的桌子,只两下,血就流了出来。

从始至终,鹿照远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笑意,笑中戾气横生。

突然的冲突让酒吧里响起几声惊呼,不过酒吧里的人似乎对偶然的冲突接受良好,虽然叫出了声,但并没有什么人冲上来阻止,一个个依然停在自己的位置,倒是吧台后的酒保,朝这里看了两眼,露出微微凶狠的表情。

祝岚行先朝酒保走去。

他和对方简单地说了两句,掏出一张卡递给对方。

酒保低头一看,凶狠立刻变成了和善,接过卡离开的时候,还分外友好地替祝岚行把摄像头转了个方向。

祝岚行回到现场的时候,克莱斯已经彻底趴在地上了,鹿照远低着头,祝岚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拎着克莱斯的头发,把人的脑袋从地上拉起来,露出一段粗长的脖颈。

这个姿势似乎使克莱斯不能呼吸,他剧烈抽动,脸越来越红,脖子上的青筋也疯狂跳动。

祝岚行脱口而出:“别!”

鹿照远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祝岚行以为的冷酷,他的表情非常柔和,那是一种只有想到自己爱人才会拥有的柔和。

祝岚行在刹那深刻的意识到,如果鹿照远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那一定不是因为恨。

那是因为他对他的爱。

祝岚行定定神:“够了,他不能呼吸了,让我和他说两句……照远,到我这里来。”

“……”

鹿照远沉默了好一会,像是在以此梳理情绪,而后,他松开揪着对方头发的手,对祝岚行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冲动的。”

鹿照远接着转向趴在地上的人,当他的目光落在克莱斯身上的时候,克莱斯明显地瑟缩一下,抬手护住脑袋防御伤害。

可鹿照远像掠过一只臭虫那样,掠过了他,来到祝岚行身旁。

克莱斯还趴在地上。

他眼眶乌青,鼻子被揍歪了,嘴巴好像也破了,正趴在地上,抽搐着呸着血水。

七年前的事情,在七年之后重演了。

只是受害者与被害人换了立场。

祝岚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克莱斯,对方像是趴在地上的一条虫,他不知道当年的克莱斯看着自己,脑中是不是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也许不是。

也许当年的克莱斯,看着趴在地上的他,脑海中想的是——

“这是一块肉。”

“可以被屠宰的东西。”

祝岚行蹲了下来:“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地上的人充耳不闻。

这时候他不止瞎了,似乎也聋了,可更像是,他打定主意,要把祝岚行当成空气。

祝岚行闲聊似地说:“当年你的庭审记录,我看了。你跟法官说,你答应这次行凶的原因是,你需要钱继续读完大学,需要钱进行更高等的教育。而法官因为你的家庭条件确实困难,对你酌情轻判。这也是我多年来始终疑惑的一点。你要钱……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有的是钱。你觉得我不会帮助我的好朋友完成学业吗?但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和你讨论过未来,和你约定,我们要去同一家医院,或者在不同的医院解决疑难杂症,成为让人敬仰的医生。”

瘫在地上挣扎着要离开的人不动了。

克莱斯将脸埋在地下,将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像一块肥肉正在颤动。

但他终于不再无视祝岚行了,他摊平在地上,大笑着骂了一连串的脏话:

“你的眼睛好了?这年头的医疗真他妈越来越强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蹲监狱的时候知道你失明了有多开心,我在地上翻滚,我拿头撞着墙壁,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我还有点遗憾啊,要是我那一棒子直接把你打死了,把你打得脑浆迸裂该多好。”

“为什么这么恨我?”

“你一直一直一直在对我炫耀,我不该恨你吗?”克莱斯反问,这时候的他语气冷静,表情平淡,尽管面目邋遢,可似乎拥有了一丝过去的风采。

“炫耀?”祝岚行微微皱眉。

“你觉得我缺钱你给我钱,是帮助我吗?不不,你的语气那么轻巧,简单得像打赏身旁的一条狗,只要我做些让你高兴的事情,只要我舔舔你的脚,对你——汪,汪汪,汪汪汪——”他学着狗叫,神经质的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就高兴了,享受到了高人一等的快感?”

他猛地收声,从地上撑起身体,恶狠狠看着祝岚行: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狗,我会比你厉害无数倍,我只想——‘砰’!”

这一拟声,没有吓到任何人。

“就算我在对你炫耀吧。”祝岚行说,“现在我们已经分开了七年,没有了对你炫耀的人,你当成了医生吗?你当年学的是临床医学,想当神经外科医生,你喝酒——你的手还能动手术吗?”

寂静。

克莱斯当然没有办法回答。

专业性极强的外科医生怎么可能在酒吧买醉,喝到酩酊大醉。

祝岚行看了过去的朋友许久,表情终于变得漠然。

“看来,世界上没什么高人一等,自甘堕落倒是随处可见。”

他站起身,带着鹿照远,从这里离开。

这个人再也不值得让他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

出了酒吧,他们沿着街道走了一段时间,发现一处花园广场,这时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边的最后一缕带霞光的云也被夜晚吞噬,但城市的灯亮了起来,一串一串的小灯缠绕在广场两侧的树木上,鲸鱼形状的喷泉开始喷洒带有霓虹夜色的水流。

他们在广场休息椅上坐下。

祝岚行拉起鹿照远的手,在刚才打人的时候,他就看见对方的指关节处破皮了,他眉头微皱,先以指腹轻轻碰了碰:“有点严重。”

接着他又把人的手牵到面前,先吹了吹,仿佛要将疼痛吹走,再低下头。

可在嘴唇碰到鹿照远手的时候,鹿照远迅速把自己的手抽了。

祝岚行抬起头,微微挑起的眼角挂了一点疑惑。

“打了人渣的手全是细菌,等我回去洗完消毒你再来。”

祝岚行嘴角跟着挑了起来。

他抬起手,揽住鹿照远的脖颈,将刚才那个没有送出去的吻,落在鹿照远的嘴唇。

火热的气息,柔软的碰触,大脑像被浸没在温泉的水中,在蒸腾的温暖里惬意到空白。

祝岚行停了很久很久,等到两人共享的氧气耗尽,才依依不舍地将人放开。

鹿照远从空白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眨眨眼睛:“你……你的吻技越来越好了。”

祝岚行一下笑了出来:“都是陪练的功劳。”

“哦……”鹿照远抬手,摸摸嘴角,小声接话,“其实我也觉得是陪练的功劳。”

他得到了祝岚行不轻不重的一下咬。

鹿照远咬回去,顺势靠在祝岚行的身上,刚才产生的愤怒早在两人的奔跑中消散,现在他依偎着祝岚行,之前忽略了的东西,一下想起来了:“那家伙到底多少岁?不会真的是四十吧?”

“他虽然有点邋遢,但你也给对方加了太多岁数了。”

“那他到底多少?”

“二十七。”

“他是你同学,你……”鹿照远想问的,是这个。

“现在的时机不太好。我本来以为会在一个更美妙的时候告诉你,不过……”祝岚行说,“我也二十七,比你老很多。”

“才没有!”鹿照远立刻反驳,他立刻想到自己曾经遇见的一幕,变大之后的祝岚行,那样的祝岚行,总让他有一种……一种极其安心,也隐约熟悉的感觉。

鹿照远的脑海中模糊闪过了些想法。

不过这些想法太过微弱,他没有及时捕捉到,他的注意力又被祝岚行的声音吸引了。

“我们两个人,置身异国他乡,面前还有喷泉和彩灯,像不像是蜜月旅行?”祝岚行拨弄了鹿照远的发尾。

这个地方可能是鹿照远的敏感点,祝岚行手一碰,鹿照远就有点不适地转转脖子,又挨了挨祝岚行。

像只拿皮毛蹭你,拿身躯靠你,挨着你撒娇的动物。

“像。”鹿照远坦然回答,又说,“其实之前在德国,我就觉得像私奔,没好意思说。”

“既然私奔有了,蜜月也有了,等以后,我们就再进行一周年庆祝,二周年庆祝……”

他专注地注视着人,鹿照远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光线在上边变幻,将漆黑染得瑰魅,好像只要注视着面前的人,就连黑暗,都是绚丽的。

“我们在的每一天,都是最值得庆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