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你知道吗?”鹿照远突然说,“在最初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白得像是光下的一团烟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散。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候的感觉不全是因为你的外貌而生的,更可能是我当时就意识到:这家伙看着和其他人真是格格不入。”

鹿照远似乎从侧面证明了祝岚行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他紧跟着说:

“不过现在再看你的话,我倒没觉得你像烟雾。我觉得……嗯。”

他抬头看看月亮,想到了一个比喻。

“我觉得,现在的话,给你一条披帛,你说不定能飞到月亮上去。”

“你觉得我像嫦娥?”祝岚行失笑,“如果你愿意装装玉鹿,和我一起飞月亮,在上面干点风花雪月的事情,那我也不是不能当当嫦娥。”

“都会开玩笑了。”鹿照远瞥了祝岚行一眼,“还带颜色的。”

“我一直都会。”

“最开始就不会。”

祝岚行微微一怔。

鹿照远勾住祝岚行的手,很珍惜地摩挲着:“岚岚,你说你是个孤独的人,我不太赞同。我觉得和最初遇见你相比,你已经改变很多了。也许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它一直在发挥作用……我们都会变好,越来越好。”

“……你是对的。现在和过去不一样,只要我愿意,所有的改变都可以进行。”

并不花太久的时间,祝岚行想通一切。

失明是他不可磨灭的痛苦,且已经成为缠绕着他的阴影,但他不能让过去的痛苦支配他未来的生活。

那应该成为养料,使他拥有更多美好的未来。

他心中微微的怅然烟消云散,于是另一个问题伴着困惑,自然而然浮上他的眉宇。

“为什么叫我‘岚岚’?过去你一直叫我岚行。”

“因为我今天才发现叫你岚岚竟然意外的可爱。这么可爱的称呼,别人不能叫,是我的专利。”鹿照远表现出了理直气壮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祝岚行纵容了鹿照远新的称呼。他想了想,又对鹿照远说:

“我挺喜欢高中的,这里有很多人和很单纯的关系……就像你说的,不知不觉,令人开朗放松。”

“你觉得这里更好?”鹿照远听出了祝岚行隐藏的含义,“比大学更好?大学有更多人,只要我们愿意,肯定能得到更多的人际交往。”

“不是更多的人际,是单纯的人际。”祝岚行一笑,“我上过大学。大学当然有更多的人际,但这种人际是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牵绊着许多其他的东西。不像高中,人际单纯,氛围轻松,同学与同学之间没有太多复杂的利益关系,哪怕也存在着一些矛盾冲突,也是有所克制和收敛的,我呆在这里,相信自己不会碰到曾经碰见的事情……”

祝岚行的手抬起来,抚过耳后。

他的眼睛轻轻一眨,纤长的睫毛下,眼底微光闪烁。

“在这里,感觉有点像疗养。”

祝岚行微微侧头。

站在旁边的鹿照远看见月光批下的银纱落在祝岚行的侧脸上,照出静谧的沉思之色来。

一种蛊惑着人亲上去的美丽颜色。

鹿照远完全被蛊惑了。

夜色的魅惑让他轻而易举地脱口:“那我跟你一样,在这里再疗养一年——”

一根指头按住了他张合的唇,又在他唇边的边沿轻轻一划,像为他划上一抹笑意。

祝岚行用拇指按着鹿照,制止他没有说完的话。

“我觉得这里舒适和我到底是否选择留在这里,是两个问题。”

“……?”

鹿照远刚刚露出迷惑,祝岚行已经接下去开口。

“因为对我影响最深的人际关系者,我最在意的那一个,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的人——他不是其他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叫鹿照远。”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感动……”

鹿照远艰难把自己从美色中拉拔出来。

“但我觉得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并没有说清楚,你到底是想上大学还是想留在高三?”

“我也还没想好。”祝岚行坦诚回答,“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替我分析分析。”

“让我当你的知心哥哥?”鹿照远兴致起来了。

“知心哥哥算不上,勉强是知心鹿鹿吧。”祝岚行笑道。

“鹿鹿也行,鹿鹿也挺好的。”鹿照远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过去一直是祝岚行扮演他的领路人,他习惯于将自己内心的困惑分享给祝岚行,而每一次,祝岚行都没有让他失望。

他几乎以为祝岚行不会有困扰。

鹿照远迅速开始分析。他理科是满分,思维推理能力久经考验,一瞬间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岚岚,你现在的症状有点像是报志愿困难症。除了我,你对你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所以你对代表着更前进一步的大学抱持着怀疑审视的态度……你刚才说你上过大学?”

鹿照远想起祝岚行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对。”

“之前在大学,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鹿照远问。

不用刻意回想,他就自然而然使用祝岚行曾经引导他的方式,帮助祝岚行——他不替祝岚行做决定,他建议祝岚行去做。

如果对什么感到犹豫,那就去尝试。

“我们去你曾经的大学看看,怎么样?”

“……”

祝岚行沉吟许久,但他的心并没有那么挣扎。

鹿照远是对的。

道理很简单,对什么事情犹豫,就面对什么事情,了解什么事情。

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在鹿照远开口之前,他始终没有意识到。

想来人的眼睛,总停留在别人身上,却忽略了自己。

“好。”祝岚行答应,“我们抽个时间,回我的学校。”

两人商量完了之后的一些事情,也该回训练室看看了。

他们来到训练室门前,刚刚推门,门内就传来一股反向力道堵门,接着,警惕的声音自里头传出来:“谁?”

“是我。”鹿照远听出这是舒云飞的声音,“没事堵什么门?”

里头传来了轻轻的嘘声,接着,门开了,舒云飞站在里头飞速摆手,示意外头的两人赶紧进去。

当两人进门,诧异地发现,大家已经围着地面坐了一圈,本来整整一箱的啤酒光了半箱,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的,室内正弥漫着一种鲜明的酒气。

舒云飞的脸也红。

他又关了门,还掖掖遮光的窗户,很谨慎地拍拍祝岚行的肩膀:

“刚才在外头有看见老师吗?”

“……没有。”祝岚行打量着舒云飞。

“没有就好。”舒云飞吁出一口气,“在学校喝酒会被老师记过的,你们现在无所谓,我们要是被发现,搞不好会被集体禁赛。”

“说得也是。”祝岚行附和一声,觉得舒云飞脑袋还很清醒,应该没醉。

“要是运气不好,真的被老师发现了。你们就先从窗户飞走,我留下来,对老师发起自杀性纠缠攻击!”舒云飞又啪啪拍着胸脯,一副很有担当的模样。

“……”祝岚行。

“亮哥,祝岚行,你们站着干嘛,赶紧坐过来。”此时,坐在地上的圆圈里,向晨嚷了一句,“大飞你醉了!”

“你才醉了。”舒云飞不乐意,“我说过不要搞这种圆圈做法,你非搞,你以为大家都是小朋友,团团坐吃果果?”

“呸,你这么能你来。”向晨立刻反驳。

祝岚行和鹿照远默默看着这一幕。

“都醉了?”鹿照远。

“都醉了。”祝岚行肯定。

“亮哥,祝岚行,快来!”和舒云飞斗嘴的间隙里,向晨又转过头来,催了祝岚行他们一句。

两人这才坐到圆圈里头,补完了最后的缺口。

门窗紧闭,自从两人坐进来以后,向晨的注意力像是突然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开口抱怨道:“为你们才开的欢送会,结果主人直接跑出来说悄悄话。你们……是不是在说上哪个大学,哪个专业?”

“不是。”鹿照远说了,“在聊什么时候去旅游。”

众人虎躯一震:“都聊到毕业旅游这份上了?”

“也不算毕业旅游,就是普通的旅游。”鹿照远解释,“说不定我们还会再在这里留一年。”

然而众人并不相信,全默默地看着他们,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模样。

向晨撇撇嘴:“高三这种地狱有什么好留的。”

“你们都在这里啊。”鹿照远顺口说,说完觉得有点矫情,又补了一句,“这是朕打下的江山,朕还没决定放不放弃。”

舒云飞笑了声:“我倒觉得无所谓,今年留下来,明年也要散。三年前相识,三年后分别,一届届不都这样子吗?能联系的只认识一个月大家也会联系,不能联系的,认识十年,最后还会分道扬镳。”

“妈的真实。”

“扎心了老铁。”

其余的队员调侃了两句,声音渐渐低下来。

剥离了欢乐的氛围,一种离别的愁绪开始在室内弥散,也可能是酒精激发出了平日所没有的矫情,向晨突然端起酒瓶,对着鹿照远说:

“亮哥,来,干一个。”

鹿照远此时可是很清醒的:“你少喝点吧。”

向晨呸呸连声:“老大你够坏,你都要和祝岚行双宿双飞去了,还拦着我不许我借酒浇愁吗?”

鹿照远飞速瞟了祝岚行一眼,反对的语气就不那么坚决了:“……你醉得过分了。”

向晨低头,不管鹿照远的说法,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亮哥,你去上了大学以后,还会记得我们,和我们联系吧?高一时候我反抗傻逼教练,要被学校停课记过,是你拿着证据跑到教导主任那边拍桌子,订立赌约……还记得我们一起捧起第一个实验中学市足球奖杯,那个奖杯金光闪闪……艹”

他突然骂了一声,拿袖子擦擦眼睛,一口干了啤酒。

“都隔空闪到老子了。”

“好了好了,你说的时间太长了。”舒云飞接上向晨的话,对鹿照远说,“高一的时候,教练觉得我体型胖,不是练足球的料,不让我上场,还是你慧眼识英雄,天天放学留下来陪我训练,又帮我争取到了上场的机会……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得。”

一个一个人开口了。

有些的事情很小,有些就是学校里随处可见的。

还有些人,也对祝岚行说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一天的下午陪对方聊了两句。

这件事情祝岚行已经忘了,这对他而言只是那些似有若无的联系中的一环。但这件事似乎给对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方非常感激,说祝岚行帮他解决了人生里一个很大的困惑。

祝岚行微微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成一圈的众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不管睡没睡,都晕晕乎乎的。

鹿照远叹了口气:“这下要怎么把他们都送回家啊。”

祝岚行站起来:“先收拾收拾这里吧。对了,关于去德国,要不然……”

“嗯?”

“签证似乎还没过期,我们明天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