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闪动。
拉门被打开了,多志将手中的托盘放在门口,行了个礼。
托盘上放着两只茶碗,她给两人沏了淡茶。
“我给你们沏了点儿茶,请不要拘泥茶道,随便喝吧。”
多志把茶碗放在两人面前,拿着托盘离开了。
“在这个隐居之地,我总是这样喝茶,从来不会装模作样地品茶,因此不会当着客人面煮茶,总是端温茶上来。”
牛一随意抓起茶碗,“咕咚”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那我就喝了。”
清如随口一说,便学着牛一的样子喝完了。
“这是伯父的作品呀。”
他显得很怀念,将表面粗糙的丹波茶碗放在手里,把玩了一阵。
“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之所以有人打着茶道的旗号,煞有介事地品茶,或许和这个国家的茶史有关。一来茶的产量不高,相当于贵重的草药;二来茶道似乎和武士奔赴战场前的诀别仪式比较相称。但是,一旦到了茶产量变大,武士们也不再愚蠢地相互争斗的年代,就应该顺应形势,以一种适当的形式喝茶。重要的是我们要对天地心存感激,是天地赐予了如此有滋有味的东西。”
牛一故意使坏,问道:“那您怎么看待堺港商人的茶道呢?”
“或许他们是为了和信长谈论火枪、火药的预算,故意找个由头吧。我虽然不从事武器弹药的生意,但也经常和同行人在茶室里聊竞标的问题。所谓‘一生只有一次相遇’,这真是一个方便的借口。啊哈哈哈。”清如大笑一阵,又一本正经道,“那就开始吧,刚才我们聊到教堂秘道了。”
“我们不知道哪边是出口,哪边是入口……”
他的语调再度变得舒缓、柔和。
“本能寺一侧的出口被怎样堵起来呢?我们让那个女人打探了一下,原来空井出口处有一块重达五贯目的平整石盖,被粗绳绑着。如果阿线不从上面切断绳索,将我们从井下拉上去,我和良秋根本不可能推开那个石盖。就在我们思考方法的期间,信长远征信浓、甲斐一带,长期不在。他是……”
“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日回安土的。”
牛一补充道,当时他跟随信长公出征信州,日期记得非常清楚。
权兵卫点点头,继续说道:“阿线说他回来后要为招待三河大人举办盛宴,会耽搁一阵子。但是我觉得随性的信长随时都可能来京都,就让良秋从五月下旬开始住在教堂里,我也每天晚上去他那里看看。不出所料,五月二十九日,信长突然来京都了,而且只带了二十几个随从,我和良秋觉得机会难得。哪知侍女阿线没有一同前来。”
权兵卫说到这里,轻轻一叹,或许他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如果无人内应就贸然闯入,是很危险的。
“也没办法。根据阿钱的消息,信长在本能寺最多待到六月三日或四日,五日就要西下,之后就会前往中国地方的战场。如果这次错过,将丧失报仇的机会。我们觉得就是两个人也要干,决定六月朔日半夜行动。我们从阿线处获得本能寺内的信长卧室图,牢记在心,只要在人们酣睡的深夜爬到古井口,两人合力用背将石盖顶出缝隙,将绳索割断就行了,然后等待时机,穿过库房,直袭信长!复仇之神会保佑我们的。我和良秋原本就没打算原路返回,做好了死的准备。我们做梦也没想到明智大人会先下手……”
牛一难以抑制兴奋,插嘴问道:“你们在何处发现明智动手的?”
“我们拿好武器,正准备从地下室钻进秘道,良秋先察觉的。他对声音敏感,能流利地弹奏西洋乐器。他说有脚步声传到地下,似乎有许多人,而且就朝我们这个方向来。为防万一,我们赶紧掉头跑上教堂三楼,朝四周一看,大吃一惊,本能寺内满是人和战旗。最初,我们只想糟了,和阿线说的不一样,信长要上战场了!所以立刻改变战略。织田军中有人认识良秋,我便把他留在教堂里,独自穿上传教士的长袍,身藏吹箭走了出去。当时,我想利用他们的忙乱,借着微亮的曙光瞄准骑马上阵的信长,只要一根毒箭就能取其性命,复仇反倒变得容易。”
(这样就能杀死信长公吗?)
虽然这么想,牛一还是没有插嘴发表意见。
“但等我走进本能寺才注意到——并排的骑兵已经解开马嚼子,火枪队已经点燃火绳,明显是战斗架势。而且十重、二十重的旗帜上都画着桔梗纹。我在阿弥陀寺散发草药的时候,曾记住不少武将的家纹,所以当即明白那是明智大人的部下。我想那是造反,赶紧返回教堂告诉良秋。多么幸运呀!这就是当时我们两人的真实心情。不用脏自己的手,就可以达成复仇的目的。但转念一想——不好,信长老谋深算,说不定战到一半就会逃进那条秘道,算准时机穿上预先准备好的西洋长袍,悠然自得地从这里溜走。我们觉得要迎头痛击信长,而且最好在他下井的时候袭击,于是决定再次回到秘道,拿着武器朝内里前进。不过那时,为防万一,我再次琢磨一下我们的处境。”
他表情严肃,犹如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
“是吧,您怎么想的呢?”
牛一吞了口唾沫,等他说下去。
“万一明智大人知道教堂秘道,怎么办?他当然会派兵前来。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信长公在秘道中被两面夹击……想想都觉得可怕。
但是,权兵卫淡定地说了下去:“那样也好,无须我们弄脏手,事情就解决了。但是,如果把我们也当做敌人卷进去,那可受不了。如果亲手杀死信长,就算受到惩罚也在所不惜,但如果没杀成,自己反倒成为牺牲品,那就不划算了。”
牛一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说道:“您说得有道理。”
“商量的结果就是一个人在入口,一个人在秘道内见机行事。在狭窄的地方,与火枪相比,吹箭更能灵活地应对突发事件。鉴于此,我主动要求进秘道,让良秋守卫入口。作为联络信号,我们分别抓住鱼线两端,如果我用力拉,说明信长下到井里,良秋就要立刻赶来;如果良秋用力拉,说明明智军靠近,我就要赶紧退回去或者暂时藏进某个岔口。”
牛一由衷感叹道:“你们想得周到,就连武将们都要自愧不如。”
“不过,我们本来就是螳臂当车,现在又要各自为战,结果将如何呢……”权兵卫一直都很冷静。
“您就继续往下说吧。”
“我当然要说完,不过,到此为止,我已经讲了十分之九了,继续说下去之前,能否先听您把话讲完?因为找还没弄明白信长那家伙的真实面目。”
“您想听什么呢?”
(到时候了。)
虽然这么想,但牛一还是装糊涂。
“您刚才说信长绝没有篡夺皇位的野心,只是想和天皇一起在天守阁上开心地观赏天象变化,才要把他带到安土去。而且,您刚才说手上有证据,对吗?”
牛一服了,对这个男人耍小奸小坏可不管用。
“啊哈哈哈。我说不过您,没办法。那么……轮到我说了,对吗?哎呀,权兵卫先生,您相当会谈判呀。”
虽然咂舌,但这种“败北”倒让人心情愉悦。
“这三十年。我就靠谈判、讨价还价谋生的。”
牛一终于明白,权兵卫是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强硬对手。
“那就带您去我的仓库。”牛一下定决心。
“仓库?”权兵卫有些惊讶。
“是我屋后的书库,那里放有信长公托付的东西。那就是证据。多志,把灯笼给我。”
牛一带着权兵卫朝书库走去。
(这是最后的较量。)
牛一从廊台上看看,太阳已经偏西。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但没有说出来。和权兵卫聊着往事,牛一觉得内心充实,不想破坏这种氛围。打开书库后,他用灯笼照着屋内。
“虽然没有您的仓库大,但对于防火、防震、防潮,我还是有点自信的。”
“真是不错。”权兵卫用手在书库的墙壁上到处敲敲,确认材质后。感叹一声。
“请到这边来。在左边内里的书架处,有道暗门,东西就放在那儿。请看。”
里面放着用旧衣服包裹着的木箱。牛一拖出一个,用力打开,将灯笼照了过去。
“您看。”上面有点灰尘,用手拂去后,能看见几十根金光闪闪的金条。
“哎呀!”权兵卫不觉惊呼。牛一解释起来,语调平缓。
“这是美浓地区产的金子,一共五箱,重达二十贯目以上。权兵卫先生,您也是做买卖的,不用我说也知道价值吧。当时,这是为正亲町天皇驾临安土而准备的,只是一部分。信长公将其托付给我。他说这些不够的话,可以从秀吉负责的石见矿山索取。不过,他好像打算只带五摄家中的少部分人来安土……尤其是像阴阳师头领土御门久崤之流的迂腐之人,不需要来。信长公打算在民间寻访天文人才。这就是信长公的条件。他给我下了密令——‘六月二日,我会进宫朝拜天皇,如果他接受我的建议,我就会派加急快马到安土,你就把金子带来。’怎么样?现在您相信了吧?虽然没有信长公的亲笔信,但像我这样的贫穷书生,书库中不应该放着如此巨大的财富吧。这就是最好的证明,难道不是吗?”
他凝望着权兵卫。
“的确。”权兵卫不停点头,“但是,那么苛刻的条件,天皇能答应吗?”
“或许吧。不,肯定不答应。所以信长公才会焦急,光是想着未来的事。反倒忽视了身边的人。”
“不光是忽视,而且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踢开、剪除身边的人。对那些反对自己的武士、朝臣做恶事,倒也可以原谅,但是对无辜百姓呢?”
“如果您说信长公对无辜百姓做了恶事。我也没法反驳您,唯有承认。”
牛一再次老老实实点头。
“好了,只要您能理解就好。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明白我当时表现出的态度和立场了。回刚才的书房吧,请听我把话说完。”
回到书房,他们发现多志不知何时准备好了饭菜。竹笼里放着饭、小菜、丹波的梅干,还有一大瓶麦茶。
两人相顾点头,赶紧大口吃起来,吹吹热气,将麦茶喝进肚子。两人相互看看对方,也不知道是谁领头,“扑哧”笑了。
把饭吃干净后,权兵卫开口说道:“那就让我接着说吧。”
“不胜感谢,请吧。”
此时,两人心中的疙瘩完全解开了,权兵卫讲述的复仇大剧开始落幕。
“我把用于联络的一捆鱼线搭在肩上,一手放线,一手拿着灯笼,慢慢地朝里前进。因为之前做过记号,所以没有迷失方向,但是等我走到里面那个空洞附近,不禁傻眼了。那里本该纵横交错地拉着许多铃档才对,那时却竖着一道厚墙……秘道被堵住了!”
“您说什么?秘道中竖起一道墙?”牛一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我赶紧把良秋叫过来商量对策。良秋认为那道墙肯定是光秀封的,再不赶紧离开,明智的军队就会来了。但是,我用灯笼照着,认真研究了一下那道墙,并用随身携带的吹箭筒戳戳墙面,发现那道墙中立了一排粗重的方木,使得整面墙纹丝不动。墙面和上下两端涂满灰泥,和秘道墙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从墙土状态能看出是这一两天弄的,而且里面混有速干封堵剂,能使用这种封堵剂的,只有丹波人,而织田阵营中只有一个人……”
“秀吉?”牛一大叫起来,感觉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
不过,权兵卫始终很冷静。
“没错。而且我觉得直接从事这项工作的,应该是羽柴手下的前野等人,他们专门负责挖掘坑道。您觉得如何呢?当年,这家伙把阿弥陀寺翻了一个底朝天……我曾和这个男人关系不浅……”
他苦笑一下,前野将右卫门早就切腹了,不再是这世上的人了。
牛一也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
“肯定是前野。根据秀吉的报告,他是挖掘坑道的天才,在中国地方的战场上攻打毛利家时,他创造出新战术——直接将坑道挖到敌城下方,然后用炸药毁坏正上方的要塞。要封堵挖掘好的坑道,简直易如反掌。不过,他从哪一侧封的呢?怎么封的呢?”
“不会从教堂这一侧封堵。我和良秋几乎每天都去教堂察看,所以他是从本能寺一侧封堵的。那条秘道中到处都有岔口,他可以从地上某处挖掘,下到支巷,再潜入秘道。不管怎样,正如您所说的,封堵工作本身并不是难事。另外,或许为了塌方时维修方便,秘道中到处都放着备用木料,那些东西也能用。与这些相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
说到这里,权兵卫慎重地选择起词句。
“本应在高松前线的秀吉,怎么会在明智大人谋反前命令前野干这件事……换言之,秀吉事先就察知谋反一事了。说到这里,又有两个疑问,秀吉怎么察觉的?他为何要封堵秘道?关于这两点,我权兵卫很难理解,您有什么线索吗?请赐教。”
权兵卫直勾勾看着牛一,似乎探寻着什么。话虽然说得谦虚,问题却相当尖锐。牛一略一迟疑,立刻明白这种时候两人无须遮掩,需要开诚布公。
“第一个疑问,我可以明确回答您。秀吉会派忍者监视明智大人的一举一动。信长公命明智大人救援高松战场,但等不到援军的秀吉难免会派忍者调查,这是情理中事。实际上,明智大人当时的行动中有太多让人费解的地方。权兵卫先生,您或许不知道,就在谋反前的五月二十八日,他还悠然自得地在爱宕山召开诗会,之后号称闭门修炼,猫在爱宕神社中。织田军向来兵贵神速,他这明显是怠慢消极。我觉得奇怪,进行了调查,原来在诗会当晚,明智大人就趁着夜色悄悄离开神社,在山脚的水尾地区会见了某人。”
“水尾……就是那个柚子之乡?”
“是的。从爱宕神社下山,大约半刻钟的距离。至于他会见的对象,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暂时不能说名字,一旦确认了,就告诉您。我只能说那是至今还参与政务的朝廷重臣。在我看来,那个人告诉明智大人——信长公留宿的本能寺守卫极少,挑唆他前去讨伐。秀吉派的忍者跟去了两人会见的茶屋宅院,掌握了所有情况。所以我确信封堵秘道是秀吉干的。”
“那这情况是何时传到秀吉那里的呢?”
“恐怕是二十八日后半夜,最晚二十九日黎明。”
“这么说,他接到消息就立刻命令前野封堵了!我记得那年(天正十年)六月是闰月。”
“是闰月。那个月只有二十九天。”
“所以,时间相当紧迫。”
“好不容易赶上了。或者,也有可能事前就封堵上了。”
“是吗?怎么弄呢?”
“我后来调查过,当时朝廷每天都不分昼夜地召开朝会,而且在此期间,参加朝会的某人还和明智多次书信往来。那时,织田方面禁止本方武将和朝臣直接接触,凡事皆要获得许可。明智打破先例,拥有许多忍者的秀吉自然觉得奇怪。如果明智没有谋反,那也行。那个秀吉会面不改色地悄悄拆除封堵。”
“说得有道理,的确如此。既然封堵容易,拆除也不是难事。您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好,最后一个疑问——秀吉为何想封堵呢?”
“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我可不是秀吉肚子里的蛔虫。”
“他不是可以向信长举报吗?”
“如果秀吉还有年轻时的忠诚心,当然会那样做。他不是一时中邪,鬼迷心窍。之所以这样说,您想想看,本能寺之变后,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将织田家族的男人全部杀绝,还把以茶茶为首的三个女人弄成小妾。这绝不是因为他取得天下才变得残暴。从他匍匐在信长公脚下的时候开始,他心灵深处就有了这种想法。当信长公很瞧不起他,骂他是‘猴子’、‘贱民’开始,他就萌生了复仇之心。我觉得就是这种心境让秀吉封堵了秘道。好了,下次找个机会,我们再慢慢谈这方面的事情。您先说说看,得知秘道被封堵后,你们怎么办?”
“我和良秋回到教堂,严密注视明智军的动向,但始终没听见他们找到信长公尸体的欢呼。就这样,迎来了天明。趁着天色没有大亮,我跑到本能寺附近偷偷侦察情况,从下层士兵嘴里得知信长和身边几个近臣的尸体还没有被找到。由此,我确信信长在那堵墙的对面进退两难,没准已经窒息了。接下来的方法只有一个,跑回阿弥陀寺,请清玉上人搬出尸体。我先汇报了事情的原委,然后就两年多的出走和弃教行为道歉,泪流满面地哀求他。”
权兵卫泰然自若地说着,而牛一恨得直痒痒。真没想到信长公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这个权兵卫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说这段话……
“转天,天色大亮后,清玉上人开始行动。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道歉,和我一起奔到烧毁的本能寺,冒着热浪收殓了三十几具织田部下的尸休。那时,三千余名明智军还留在本能寺继续搜索信长的尸体,只不过那尸体依然去向不明。”
权兵卫喝了一大口麦茶,续道:“当晚,清玉上人带着几个主要僧人来到教堂。一直受信长公保护的传教士们听闻噩耗,四处逃散,无人阻止我们进去。我带着清玉上人进了秘道,一直走到墙前。清玉上人祈祷一阵,紧盯着那堵墙,命令我们拆除。做这项工作时,良秋被留在入口守卫,我和三个阿弥陀寺的僧人使用农具,轮流作业,时间非常长,不管怎样,不能弄出声响,因为明智军还在空井上方搜索着……我们用手和铁锹刨开墙面,拔出几根柱子,花了两刻有余。”
“当时,您相信信长公逃到墙对面,在那里倒下了?”
“是的。从外面情况看,只能这么认为。就算最后进秘道的人盖上石板盖,因为整个寺庙都被烧毁了,那个平平的石盖也容易被毁坏。大量燃烧的屋顶木头和热灰随之落入井底,所有人都会立刻无法呼吸,窒息而死。事实正如我的推测。”
“信长公的遗体真的……在那里?”
牛一只觉得口中干渴,很难再说话了。
“没错。渐渐的,墙壁被挖出一个洞,一股黑烟喷冒出来,我们蹲在地上,憋住气,等了好长时间。随后,我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信长的尸体,他个子高,穿着被弄得黑糊糊的绫子睡衣,左手带着射箭用的鹿皮护套,容易辨认。一个年轻男子趴在他身上,似乎要保护他,那是森兰丸大人。而爱平、宫松两人则明显有用手指抓挠和用小刀戳挖墙体的痕迹。我们好不容易把四人的尸体拖出来,在清玉上人的命令下放上板车,盖上苇席,沿着小路回到寺庙,然后念着经文,给他们清洗身体,穿上麻布单衣,连头带脚塞进盛放五谷的背囊中。”
“信长公什么样子呀?”牛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除了手脚的擦伤,几乎和平素一样。最初脸部表情狰狞,清玉上人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念了一会儿经文,那狰狞的表情就不可思议地消失了,最后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我曾在丹波山中领略过清玉上人的功力,当时他还是学僧。时隔几十年,又看到了。”
“就那样举办了葬礼?”牛一欲哭无泪,欲说无声。
“没有。清玉上人将四人的尸体放到棺材里,点上香,然后换了一身衣服,等着天亮去二条御所收殓尸体——信忠大人的尸体尚未收殓。我跟着一道去的。在梅雨过后的炎炎烈日下,那些尸体都放在那里两天了,周围满是尸臭。清玉上人把手放在每个人圆睁的眼睛上,念着经文,合上他们的眼皮,不论武将还是士卒,一视同仁。清玉上人想把所有的尸体收殓好,再一起做法事。”
权兵卫继续语调平淡地说着。
“明智军没有阻拦你们?”
“完全相反。放弃搜索信长遗骸的明智左马助大人来到二条御所,看见我们认真地为死者念经超度,便自报家门。清玉上人也表明了身份,左马助大人赶紧道谢,说自己的主公光秀大人曾得到阿弥陀寺的诸多草药。如此一来,两人成了朋友,所谓一见如故,指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左马助大人不仅把征集来的多半棺木分给我们,还命令部下帮着把尸体抬上搬运草药的板车。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把所有的尸体都收殓好了。”
“信忠手下应该有四百多人吧?”
“不,几乎所有人都不战而逃了。这反倒帮了我们。否则,就靠阿弥陀寺的几个僧人,无论如何也收收殓不了那么多尸体。放在五辆板车上的尸体最多五十具,我们来回跑了三趟,而且寺庙大殿面积有限,也容纳不下那么多尸体。当时,我最担心的就是起初从秘道中收殓的信长四人的尸体开始腐烂。虽说放在如来佛像前,还烧着香,但如果恶臭飘散开,跟着我们去寺庙的明智军就很容易发现信长的尸体已经被收殓了。不过,清玉上人对这种事根本就不在乎,他就是那样的人。”
权兵卫笑了笑,那不是苦笑,而是带点羞涩的笑。他对清玉上人无疑很有好感。
“我们给二条御所的每一具尸休都念经超度,工作进行得很慢。左马助大人出于好意,给我们点上亮堂堂的篝火。我们忙了一个晚上,直到黎明。自从前一晚的秘道挖掘工作开始后,我们不吃不喝忙了两昼夜。”
“那么,明智军一直跟到寺庙?”
“我再三说没必要,他们就没坚持。但是,左马助大人放心不下,第二天巳刻独自晃悠到阿弥陀寺,而且手拿尺八,斗笠压得很深,一幅悠闲僧人的打扮。”
“明智左马助知道了信长公遗骸的秘密?”
牛一吃惊不小,全身都没了力气。竟然连敌将明智左马助都知道自己调查了十几年的秘密。虽说这件事很平常。牛一还是觉得难过。
“不,他没有以明智军武将的身份来寺里。”权兵卫断然说道,“左马助大人是独自悄悄来的,而且和清玉上人立下盟誓,绝不告诉主公光秀。左马助大人摘下斗笠后,对着放在大殿中央高处的棺木行礼,似乎在说果然在这里,然后仰头望望天空。当时他一定在想,花了三天时间搜寻,原来遗骸在这里呀。”
牛一真想大喊我也找了十六年呀,想想还是将话咽回肚内,等着权兵卫继续说下去。
“清玉上人默默点头,使个眼色。左马助大人靠近棺木,说道:‘能让我看一下吗?非常感谢。’他轻轻揭开盖在信长脸上的白布,嘴里喃喃有词,似乎在念经文,很快又叹了口气,说道:‘肯定是信长,但他身上似乎没有伤痕,面容看上去也很和善,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曾杀死数十万男女。我看过很多死人的面容,凡是生前杀过人的,死的时候面容都显出怒态,唯独信长例外。’他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看我和清玉上人,却没再追究。清玉上人讲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但当时还不知晓封堵秘道的元凶。之后,左马助大人问他打算怎么处理尸体,清玉上人大大方方地答道:‘这个阿弥陀寺是织田家在京都的菩提寺,请允许我们在这里火化、埋葬。’”
中世纪以前的日本,大名、贵族希望再生,主要选择土葬;只有下层民众才是火葬。随着佛教的传入,这个传统被颠覆,因为肉身的消亡可以让灵魂更早得到净化,上层集团也变得以火葬为主。
“左马助大人同意火葬,只是担心骨灰怎么处理。他说如果就这样放在阿弥陀寺,肯定会被下一个强权者夺取。他表示绝不会告诉主公光秀,但是会有人觉得他行动可疑,向主公光秀告密。一旦光秀知道,或许要抢走。信长的骨灰将会成为后世政治斗争的工具。我和清玉上人都没考虑到这点,一时面面相觑。左马助大人想了很久,说他有好办法,希望只对我们两人讲。于是我们三人将密谈的场所转移到清玉上人的方丈室。”
牛一咽了口唾沫,等他说下去。但权兵卫再次狼吞虎咽地吃起多志添的米饭,说到一半不说了,不仅如此还把话题岔开。
“我想问个事。”
“什么事?”
“您刚才把我的侄女阿枫叫成多志,我想听听这名字的来由。”
“讲到关键的地方,您突然扯起这个,这算怎么回事呀?”牛一用笑容掩饰住内心的焦急,“也没有别的意思。和清玉上人见面时,多志夫人还是个女孩,我没机会一睹芳容。但是她嫁给村重前,我曾见过一次。当时,信长公还住在岐阜城。只看了一眼,我就被她的美貌打动了。这不过是无聊男人不切实际的单相思罢了。我甚至觉得就算政治婚姻,也不能把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嫁给村重那个半老头子呀,真不知道信长公怎么想的。就因为这个无聊的缘由,我把阿枫叫成多志。您尽管笑话我——这是老人的妄想、老人的回忆。”
说到这里,牛一能感觉出脸颊发烫。
“是吗?您能毫不隐瞒地讲出来,我很高兴。说实话,我这家伙也曾动过同样的心思。我和师父一起去生驹家时,曾从旁看到多志夫人。虽然我也知道不对,但还是难以抑制住那种心情。所以,只要提到多志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我就会觉得牵挂。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对望着,同时笑了。不过,笑的时间不长。
“那么,我们就接着聊正事吧。”权兵卫再度表情一肃,“不是我卖关子不说出秘密。事实上,需要时机。”
“需要时机?什么意思呢?”牛一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眉头不觉一皱。
“左马助大人告诉我们埋藏骨灰的秘密地点之后,师父曾郑重叮嘱我——为了保守秘密,只要秀吉活着,就绝不能靠近那里。埋葬九年后,因为秀吉的寺社分离政策,阿弥陀寺被强行迁入现在这个小地方。那时,无奈之下,我得到那些曾无偿获得草药的人们的帮助,悄悄挖出骨灰,转移了地方。从那以来,我再度严遵师命,直至今日都没有接近过埋藏处。信长的骨灰肯定在那里,不过,太田大人,为了遵守和师父生前的约定,请再宽限我一段日子。就这几天,秀吉那家伙肯定要死了。那样我们就能重见天日了,我会带你去那个地方的。在此之前,请您忍耐一下。”
权兵卫深深鞠了一躬。
肩膀如岩石般宽厚的这个男人,一旦承诺就不会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