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的某天夜里,隐居处的牛一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我是源兵卫。”
来人低喊道。牛一放下笔,打开门。朦胧月色下,浮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有些事情,所以深夜打搅……”
个高的源兵卫弯着腰,回头看看身后。一个女子用黑头巾将脸捂得严严实实。
很快,女子取下头巾,默默行了个礼。就在这时,一片黄色的银杏叶飘落在她身后。
“哎呀,都这个季节了呀。”
牛一看着二人,嘟嚷道。
他不想把隐居处告诉外人,无奈各地驻大坂的大小官员还是经常前来,让他不胜其烦。
和太阁指派的五大老、五奉行不同,他们不太了解伏见城内的事,或许觉得牛一和太阁关系近,所以不时前来询问太阁的病情。不是关心太阁,而是想早点知晓情况。从而躲避其死后的混乱,寻求明哲保身的途径。为了逃避如此繁杂的应酬,牛一近来总是早早关上门窗,假装不在家,专心在书桌旁写作,对季节变换都漠然了。
被引到书房的女子看上去远没到三十岁,身材瘦小,皮肤白净,眉眼清秀,是个袅娜之人。她穿着棉布做的窄袖便服,一色黑,连腰带都是黑的,这愈发衬托出皮肤的白皙。
“她的名字,说不说都一样。”源兵卫瞥了一下女子,表情和来时一样严肃,继续说道,“您只要知道她和两年前死去的前野长康大人有关系就行了。”
“什么?她是前野的……”
牛一本想说“妻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前野将右卫门长康——此人很早就跟随秀吉,和蜂须贺小六一样都是秀吉“影子军团”的大将,一度甚是活跃。
但是,秀吉平定天下后,前野便没了用武之地。后来,他被命令侍奉关白秀次,厄运由此开始。两年前的文禄四年,随着秀次出事,前野长康被迫承担连坐责任。他儿子景定和秀次关系密切,被勒令切腹,长康本人也未能幸免、前野家就此灭门。据说长康的妻子在丈夫切腹后也自杀了。而且,眼前这个女子也太年轻了。
“是的。”源兵卫稍微眨了下眼,那意思就是说不要再刨根问底了。
“对了,和泉守大人。”源兵卫将手里的棉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四方形的漆制文库箱,看上去有年头了。
“钥匙。”
听到源兵卫的话,那女子从黑腰带中取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从里面拿出一把金属小钥匙,递了过去。源兵卫沉默不语,接过钥匙,熟练地将其插进锁孔,很快传来“咔”的一声金属脆响,箱盖打开了。
“您看。”
在源兵卫的催促下,牛一看见箱内放着一个很厚的油纸袋。源兵卫从里面抽出一本厚厚的,用纸捻缝缀起来的雁皮纸册子。他把最上面的标题指给牛一看看。
永禄三年日志
“永禄三年?”
“就是那个永禄三年呀。”源兵卫故意放慢语调,意味深长地答道,那一年正好出了桶狭间之战,“这是当时的‘前野小右卫门’偷偷记录下来的日志。不知为何,小右卫门把这部分的记录交给我保存。”
“然后呢?”
在确认该物件的真伪前,牛一在脑海中瞬间产生一个疑问——源兵卫为何要拿这份记录来?据牛一所知,当时的小右卫门不过是个杀人越货的盗贼。就有关桶狭间之战的史料而言,牛一根本就没考虑过前野小右卫门这个人物。
“在这个日志中,我发现了这个……”
源兵卫翻开日志,将其中二月份的记录抽出来。
藤吉郎大人下达从官令
人数,一百二十人分成四组,每组三十人
地点,诸轮、傍示本、佑福寺、桶狭间
各组角色,老百挂、说书人、耍木偶者、弹唱艺人
“藤吉郎,从官令……”牛一看完这段,觉得纳闷,“藤吉郎就是太阁大人,但所谓的从官好像不是当官的意思。”
“我等也觉得不是那个意思。当时,小右卫门和蜂须贺大人都跟在木下藤吉郎大人的后面,还没有得到信长公的信任。”
源兵卫压低声音,没有一丝笑容。
“当时,他们倒不如说是信长公的仇敌。”
蜂须贺小六和小右卫门原本是织田氏本家岩仓织田家的家臣,长期以来,和信长公是敌对关系。正因如此,直到最后,信长公都没允许二人做官。他们只是木下藤吉郎的马前卒。
“如此说来,这难道是《孙子兵法》中的一个词……”
牛一猛地想到一个词,不禁一惊。
“您真是明察秋毫。就是您说的那个难道。”
源兵卫这才露出笑容。
古代的间者(间谍)使用五种手段,孙子将其归纳为“五间之法”,其中的第四间就是这个“死间”。这种人为了实现本方计略。进入敌国,让对方错误判断。本人也做好在敌方阵亡的思想准备。
“不过,这里列举出的地点也不在敌国呀。”
牛一一本正经。其实他很清楚。这理由不足以反驳。
“您说得没错,但当时尾张东端的织田家地盘正被今川家吞蚀。您看!”
源兵卫打开尾张东部的古代地图,用手指出当时今川家控制的鸣海、大高和沓挂等城。诸轮、傍示本、佑福寺、桶狭间就是分散在那一带的小村落。它们虽然属于织田家的领地,但织田家在那里的控制力很小,只好允许今川方随意出入。
“小右卫门奉藤吉郎之命,将手下装扮成老百姓、说书的、耍木偶戏的、弹唱艺人等,配置到那些村落里。”
“为了什么呢?”
“为了防备今川义元进京而实施的阴谋。”
源兵卫说得颇有自信,牛一顿觉不爽。
“你说是计谋?在那场桶狭间之战的背后,难道有藤吉郎的计谋?”
说完这句话,牛一也能感觉出自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来。
“是的。小右卫门的手下首先装扮成农夫,拿着酒菜前去迎接今川军,庆祝他们大获全胜。接着那些装扮成尾张地区说书人、弹唱艺人、耍木偶戏的则围坐到今川身边,逐渐让对方放松警惕,按照和信长公事先约定的那样……”
“按照和信长公事先约定的那样,你这是什么话?”
热血涌上了牛一的面部。
“您看,在下一页纸中,写着他们送给今川军的供品一览表。即便这样,您还不信?”
牛一用颤抖的双手翻着日志,上面写着庆祝用的酒莱名称——去壳的栗子、海带、米饼、栗饼、煮芋头、烩萝卜等。
“这是谎言。这是虚构的文件!”牛一情不自禁地将日志抛在一边。
“至少在桶狭间之战中。信长公应该没有采用什么谋略。他从清洲出发,或许是长驱直入,或许是迂回前进,冒着大雨,奇袭对方。那是一场借助天时获得的胜利。源兵卫,你不这么认为吗?”
源兵卫摇摇头,再次取出尾张东部地区的地图。
“你又要干什么?”
“您看。这里就是我们所说的桶狭间山,一般简称桶狭间。虽说这儿距离敌方阵地很远,也没有断水之虞,但作为排兵布阵的常规,武将不会在局促之地生火做饭。正如您看到的,这是座小山。那么,义元为何要在这座让敌方一览无遗的小山上安营扎寨呢?这必然有相应理由。好,暂且不管这些问题,这里就是今川义元大人前一晚住宿的沓挂。”
源兵卫用笔尖指指沓挂,嘴角浮现出笑意,自信满满地说道。
牛一虽然有些犹豫不定,但还是强势反问一句:“你想说什么?”
“义元大人从沓挂向西走,最近的一条道路就是通往鸣海的镰仓道。”
源兵卫用笔尖顺着那条道路比画一下,牛一只能顺着笔尖方向,默然看着。
“在这条道路的前方,有织田家的领地善照寺、中岛城,但当天早晨,冈部五郎元信率鸣海城的部下镇压、占领了那些地方。义元也收到战报,大军沿着这条大道前行,应该没有任何危险。而且,冈部元信是义元大人最信赖的武将。首先让大军进入安全可靠的鸣海城,这难道不是作战的常规?但是,他却在炎炎烈日下,特意让大军绕路,走上东海道,并穿过那里,走到数町之外的桶狭间山。这是为什么呢?”
“在阴凉地休息,然后奔向大高城。”牛一好不容易回答一句,声音嘶哑。
“或许吧。的确,攻占丸根要塞的松平元康,也就是现在的德川家康大人在当天早晨拿下了大高城。但是,义元大人为何放着心腹部下冈部元信所在的鸣海城不去,偏偏前往松平元康所在的大高城呢?你要知道,当年松平元康可是在义元大人那里做过人质的。他和信长公是发小,非常可能倒戈投靠织田家。义元大人的这个选择,让人费解。”
“于是,你就认为义元前往桶狭间山,别有原因?”
“是的。否则按照常理,他应该直接前往安全的鸣海城。”
“那他为何要去大高城呢?”
“不知道。但我推测义元大人有些特殊事情,不想让冈部大人知道,就想离鸣海城越远越好。像今川大人这样的名将,应该非常清楚‘大军前行、诡道无用’这条铁规则。若没有其他缘由,他只是担心镰仓道狭窄,不利大军行进的话,就要沿着修整完备的东海道,一路直扑清洲城。而他竟然在和信长大军决战前,登上东海道边让对方一览无遗的桶狭间山,并接受当地可疑的村长、农夫等人的酒菜款待,这有点匪夷所思。这似乎不该是名将所为。”
“义元看不起信长公。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
“就算如此,雷雨中,当义元从山顶迅速转移到山脚时,信长公竟然那么快就能掌握他的行踪,而且还能绕过拥堵在山脚的五千大军,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义元大人面前。这也太偶然了,不是吗?”
“这不是偶然。簗田政纲是当地人,他发现义元,并报告信长公……”
“那个政纲大人是怎么发现的呢?”
“这些情况,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政纲大人早就负责和今川方面联系,是个联络官,难道不是吗……”
“联络官?胡说八道。哪能有这种事!”
牛一大吃一惊,脑海中浮现出始料未及的疑团。因为这个缘故,桶狭间之战后,对政纲的褒奖才会超出常理?那么,那种褒奖就是封口费?
“你不要胡乱想象。”
内心中,牛一对桶狭间之战悄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而源兵卫却先说出口,让他觉得可恶,连声调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但是,源兵卫只是冷静地看着牛一。
令人难堪的沉默延续一阵后,牛一不得不重新思考一番。
“今晚的史料全都放在这里。你带来的东西,我全买了。你定价钱,随你便。”
说完,他把脸转向一边。
“明白了。”
源兵卫没有一丝笑容,继续说道:“既然得到您的允许,我就把今天带来的东西都留下,包括这个女孩。”
“你说什么?这个女孩也……”
(说什么混账话呢。)
源兵卫的眼神让牛一没有说出口,对方不急不慢地回答起来。
“是的。现在,和前野长康大人有联系的一部分人正被太阁大人严加追查。您应该会出手搭救的,怎么样?就请您把她留下吧。您可以让她端水送饭。她本人也拿着小右卫门的日志作为见面礼,今晚赶了过来。她或许能成为活的史料,慢慢地和您讲述一些事情。”
源兵卫猛地像换了一个人,颇有意味地微笑起来,而身旁的女人则缩着肩膀,叩拜在地。一瞬间,牛一吓了一跳,茫然地盯着女子那微微颤抖、白皙的脖颈。
“活的……史料?”源兵卫的话让他意想不到,猝不及防,很难拒绝眼前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