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尾的地势狭窄而倾斜。沿着梯田延伸的乡间小道细长、逶迤,高低盘旋。牛一他们在这种迷宫式的道路上,走了大约两町的距离。
除了他和平左卫门,还有三个男佣跟着,他们排成一列走着。突然,前方略微平坦的地方现出了一片雅致的建筑群。
虽说水尾自古就作为别有洞天之地而受欢迎,这幅场景总归是让人意外。其中一个宅子被三十间长的土墙环绕,规模之大,和这个小隐居地颇不相称。那正是茶屋的别墅。其北面有一扇厚重的栎木门,正面的右手方向甚至还配置着燃篝火的屋子,或许当主人在家的时候,这里还安排守卫,负责警戒吧。
没等多长时间,一个男佣就从里面将门左右打开。正前方的右边有一个带假山的庭院。
在平左卫门的带领下,牛一看看庭院。沿着正手方向往里,有个歇山式建筑,屋顶上铺着柏树皮,五间屋子前后排列,其构造类似寺庙里的方丈室。连接各屋的走廊上配置着灯台,几乎所有灯台都簇亮,犹如新的一般。
由此可以看出其使用的频率不是很高。
“我把各间屋子的门打开,让他们打扫一下,您可以随意看看各间屋子里的字画,但是绝不要用手触碰桌上放的东西以及墙上挂的东西。四郎次郎先生非常细心,细微到连桌上东西怎么摆放,朝向哪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明白。我绝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情。”
牛一略微点个头,表示感谢。其他人走开后,牛一独自一人,突然像被谁引导着一样,朝最靠里的房间走去。
他也没有像平素那样欣赏屋内陈设,也没心思关注字画,只是沿着昏暗的走廊一个劲朝前走。连牛一自己对此都觉得奇怪。走到房门口,牛一不由自主地站立在那里,拉门关着,里面想必漆黑一片。
从屋内烛台处,漏出微弱光亮;从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牛一和明人喝茶的时候,脑海中曾划过一道闪电,出现过一幅场景,此时,他又开始继续做起和那个武将有关的白日梦。
房间内里挂着一道帘子,牛一猫着腰,悄悄朝里打探。眼前浮现一个身穿僧衣,剃光头发的大个头男人接见武将的场景。
“我的确厌恶这世道了。”穿僧衣的男人嗓音尖利,犹如女人。武将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您为何说如此丧气的话呢?”武将的声音含混,音调不高。
“我丧气了。连天皇都说他想死。我和内基大人(一条内基)、昭实大人(二条昭实)、兼孝大人(九条兼孝)赶紧劝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此时,武将终于抬起头,面色苍白。从其侧面轮廓以及稀薄的头发来看,当是明智光秀。
“昨天早朝之后,我们拜读了快川和尚留下的一句话——灭却心头火自凉。他是盐山惠林寺的国师,上个月被织田信长烧死了。当时,天皇再次泪流满面,弄湿衣袖。之后,天皇只把我前久一人叫进去,附耳悄悄说了一句话——寡人想死了。”
“抱歉,天皇为何如此想不开呢?”
光秀的声音愈发小了,几近呻吟,听不真切,牛一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你或许也知道,信长公这几年来一直要求天皇让位给诚仁亲王。为了回避、拒绝这个要求,天皇筋疲力尽了。他都六十七岁了,当他听到快川和尚死讯的时候,感慨万千,躺在床上十多天。这是可以理解的。”
前久突然移开视线,望着牛一。一瞬间,牛一陡然一惊,但前久似乎没看见他,而是看着庭院。不知何时,套廊上的拉门被打开了,借着屋内灯光,能隐约看见庭院池塘边的白色菖蒲花。那些花开得正盛,散发出清香。
幻觉中的接见持续着。
“老迈的天皇为何迟迟不退位?你或许知道原因。将要继承皇位的诚仁亲王被强行迁移到信长所建的二条宫,前后已有三年。诚仁亲王在那里辅佐父皇,但近来,从那里发出的有关任命、祭祀等的指令,和父皇的裁决完全背道而驰。那些都是信长的指令。信长太专制太霸道了,甚至让天皇都不得安宁。”
牛一能清晰地听到前久的叹息。
“百代皇业尽,草莽英雄出。这是从平安朝流传下来的一句话,一直被宫里人当做训诫。真没想到当今天皇以及我前久殚精竭虑侍奉的天正朝竟然验证了这句话。或许作为无能、不忠之臣,我的污名将会流传后世。今天早晨我想到这些,便不知不觉将头发剃成这样。我算了一下,当今天皇是第一百零六代,朝廷经历百代,气数已尽,没有回天之力了。”
前久夸张地抖动着肩膀,看上去好像在哭。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这种事。我觉得您的想法不对。”光秀的声音颤抖了。
“你不用安慰我。不过,要是有救驾武士,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前久偷偷瞥了一下光秀,这个动作没有逃过牛一的眼睛。一瞬间,前久不再哭丧着脸,甚至连语气也和先前不一样了。这是前久高超的演技,是他下的套。但光秀好像没有明白对方的心思。
“您是说让我去当救驾武士?”光秀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悲痛。
“我没说让你当救驾武士。我不是求你。这只是我的叹息罢了,是我的感慨。对不起,你喝点粗茶吗?我喊一下管家。”
“不用,就我们两人吧。您继续说。”
“如果这样,我就说了。”前久再次缓缓开口,“三年前,你在东丹波的黑尾建造了一座城,将其命名为周山。我们和天皇都清楚记得。”
“您指的是周山城?”
这个话题显然令光秀始料未及,他僵硬着身体,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着前久。
“没错。就是你在黑尾山建造的那座城。你将其命名为周山城,还把通向那里的街道改称周山街道。这是你费尽周折,攻陷八上城之后的事。”
“您说得没错。”光秀的声音有气无力。
“八上城的波多野秀治、秀尚兄弟向你投降,你接受了,把他们送到安土城信长那里。那两兄弟非常拥戴天皇,曾是我们大为依赖的股肱之臣,但信长既没允许兄弟俩进安土城,也没有接见他们,而是在安土城外将他们五马分尸。”
“这件事,您就别再提了。”光秀恳求道,声音悲痛。
“不,不,我必须要说!你许诺波多野兄弟前往安土城后性命无忧,并将自己的姑母作为人质交给八上城内的人。你太在乎功名了。结果,困在城内的守军因为城主被谋杀,便把你姑母绑在柱子上,用长矛刺杀……”
“我求求您,别再让我想起那件事了。一想到那些,我就会厌恶自己。求求您了。好吗?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光秀显得狼狈不堪,自暴自弃似的嚷着。
“我知道了,我不提那件事了。不过,光秀,天皇也知道那件事的。”
“普通武将的争斗,天皇怎么会关心呢?”
“永禄三年,天皇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波多野兄弟游说毛利元就大人,让他进奉了典礼费用。当时,天皇手头拮据,现在依然如此。我们绝不会忘记那两兄弟的恩情,所以我们无法坐视他们两人的命运不管。当然,我们也关心你的战况。当我把你姑母惨死的事情告诉天皇后,他能体察你的心境,不禁用衣袖拭泪。你或许不知道吧?”
“天皇那么体察在下?”光秀浑身颤抖,垂下头来。
“这不是我编造的。那件事之后,你把丹波的新城命名为周山城,不就是周公所在之山的意思吗?周公征讨桀纣……”
“我没有想得那么深。”
“你不用隐瞒。周公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名叫旦,是一代名君,更是儒教的圣人之一。根据这个典故,你把该城和通向那里的街道冠以‘周山’之名。其中暗藏着一层意思——把信长比作纣王。我们是这么理解的。”
“根本不像您所说的。我根本没有那样的念头。我不过想效仿古代的名君,才那样命名的。”
“这么说,是我想得太多?天皇没有这么认为。当时,天皇龙颜大喜,甚至说明智光秀是个博学多才的人,自比讨伐纣王的周公,我想见见他。如果光秀能像殚精竭虑侍奉后醍醐帝的楠木正成一样,为我们效忠,那该多么让人放心。以前,越后地区的上杉谦信是天皇唯一可以倚仗的人,突然失去上杉公之后,天皇非常寂寥。对了,听说你的女婿左马助是备后三宅氏的后人,当真?”
“正是。他原名三宅弥平次,出生在备前的常山,父亲叫三宅德置,是当地人,已经死了。他是名门之后,祖上可以追溯到三宅备后三郎——俗称儿岛高德。因为有缘,我把女儿嫁给了他,并给他改名明智左马助。”
“听说当年后醍醐帝被北条氏追逼,流落隐岐之时,三宅三郎曾悄悄潜入其住处,削掉一截樱花树的树皮,留下一段诗文——苍天不负勾践,终有范蠡出世。这让落魄的后醍醐帝颇感欣慰。时至今日,在宫里,这还是个让人振奋的传说。听说好几位天皇都激赏这句诗文,在信长威胁下的当今天皇更是如此。”
“您能这么说,非常感谢。”
“三宅三郎并没有仅仅留下诗文安慰后醍醐帝。你博学多才,应该知道吧。三郎之后没有改变信念,即便在后醍醐帝退隐后,他还不知疲倦地坚持在各地抵抗。他最后在男山举兵,可惜武运不利,战败而亡。他的忠诚丝毫不亚于楠木正成,我们和天皇都为此深受鼓舞。你得到一个好女婿。我一回京,就把这个消息转告天皇,他肯定非常开心。”
“谢谢。我会把这典故告诉左马助的,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觉得我们和你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因此,怎么样?光秀大人,不,周公大人,如果你能体察天皇的心境,和女婿一起成为护驾之臣的话,我非常乐意推举你们。”
“给我们升官?”
“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比如说左大臣、征夷大将军什么的。随你说。”
“我不想要什么官职。之前,我曾经为了主公而让天皇心神不宁,对此,我绝不能坐视不管。我下定决心,做好思想准备了。请给我圣旨,让我‘讨伐信长’吧。”
光秀抬起头,斩钉截铁道。
“这个太容易了。如果信长再提出无理要求,逼迫天皇退位,我们就不得不发出圣旨‘追讨前右府’了。”
“真的?那么,圣旨发给谁呢?”光秀的脸上泛起红潮,期待着接下来的话语。
“还不能说发给谁。或许该说还没决定。不过,信长目前待在京都的本能寺,而离他最近、可以发兵的就只有你。难道你没发现?信长这次太大意了,没有带兵,只是领着三四十个随从……本能寺一带,没有军队呢。”
“你说什么?本能寺没有军队!真的?信长公一直谨慎,这让人难以置信。”
“你如果不信,可以先派忍者察看一下。没错,那里目前是空的。对你而言,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至于圣旨,你就放宽心,交给我前久吧。哎呀,夜深了。”
说着,他一下子站起来,不给光秀任何讲话的机会。
那时,拉门一下被打开,秋天的落日照进屋内,余晖中,两人的身影如烟般消逝,白日梦结束了。
“哎呀,哎呀。我光忙着打扫卫生,没照顾好吉风先生。让您站在这么昏暗的地方,太不好意思了。您不方便了吧?”
平左卫门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打招呼。
“没有,没有,你别客气。我一直看着庭院里的菖蒲花,太美了,我一下子看得出神了。”
牛一随口答了一句,他尚未完全从白日梦中醒来,没有分清现实和幻觉。
“庭院里的菖蒲花?庭院里没有花开放呀。啊,您是指那个画着菖蒲花的屏风吧?”
听到平左卫门的话,牛一回头一看,房间内里立着个屏风,上面画着白色的菖蒲花。
“真不愧是吉风先生,眼光真好。那是有名的土佐光信先生的大作,是茶屋先生珍藏的名画。今年农历六月,京都那个寺庙高僧来的时候,非要看,茶屋大人就让摆放出来了。我疏忽了,将它一直放在那里,是我的失职。之后,我得了热感冒,就把这件事耽搁了。如果茶屋先生来,看见这个屏风还立在那里,肯定会把我臭骂一顿。我得赶紧把它收起来,换成别的字画。”
平左卫门喊来下人,让他们把光信的屏风收好。这项工作结束后,他又露出笑容。
“对了,对了,吉风先生,您要找的前久大人的墨宝,就是这个,这块牌匾。”
牛一转身看着身后的门框,那里悬挂着一块三尺见方的匾额,上面跃然写着两个大字——两忘。
匾额的左下角上写着“前太政大臣”,旁边则写着“前久”。
“这太珍贵了。”
“对吧。”
平左卫门误解了牛一口中“珍贵”的意思。牛一没打算解释,沉默着。
近卫前久刚六岁就官至从三位,从第二年开始逐一担任了所有的朝廷官位,是五摄家中的年轻才俊。之后,他的官职步步升高,左大臣、右大臣、关白……但担任太政大臣的时间只有四个月——天正十年二月到五月。
就是那一年,发生了本能寺之变。
牛一作为信长近臣,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因为这是近卫的计谋,他把该官职让给信长公,作为交换,信长公不再逼迫正亲町天皇退位。
信长公当然对此付之一笑。太政大臣不过是名义上的最高官职,敕令上是这么记载的——“其为天子的道德之师,四海民众的行为规范。”这和关白不同,没有具体职务,就是个闲职,没有合适人选时就会空缺,故而又称“空缺之官”。信长公才不会被这样的官职忽悠。
(如此看来,在本能寺之变发生前不久,他书写了这块匾额。)
这就是“珍贵”的真正含义。说不定是刚才白日梦——他接见光秀的天正十年前后的事。如果那样,这块匾额就是二人接触的一个见证。牛一掏出砚盒,将这一想法和“两忘”这两个字记录下来。
牛一抄录时,平左卫门一直等候着,过了一段时间,实在熬不住,叫了他一声。
“不好意思,怎么了?”
“您写完了吗?如果写完了,我想打听件事。就是这两个字的意思。我这样的人当然不懂,就连茶屋先生也不知道。近卫大人就算来这里,也只是笑而不答。听说其他大人也曾问过前久大人,但都没获得答案。您知道吗?如果您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请一定要告诉在下。”
“明白了。据我所知,所谓‘两忘’就是斩断生与死两种念头,达到完忘的心境。这是禅宗的语言。人们对比生与死,就有了苦与乐的念头。这个词的本来意思就是斩断这两种念头。”
“哎呀,哎呀,我还是不太明白。”平左卫门歪着头,显得不甚理解。
“是吧。不管生,还是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很难不去想。但那些武士、大臣平素就靠一条命闯荡江湖,就会觉得禅宗这个似懂非懂,谜一样的话语很可贵。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懂也罢,就算不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这句话,平左卫门的表情舒缓下来,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长期以来,我一直琢磨这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无知可耻’嘛。”
“我们就不探讨这个问题了。前久大人和其余来这里小住的朝廷官员都由茶屋先生接待?”牛一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一切都是。”
“朝廷官员来的时候,随从大概有多少人?”
“因人而异,但他们都是悄悄来的,所以就算近卫大人也只带少数随从。”
“厨师、侍女之类呢?”
“这些人当然都由我们这里安排。”
“到时候,就把当地的女孩子都集中起来?”
“主陪的女孩,我们从京都和大坂叫来。因为这项工作来不得一丝差池。但即便这一带,只要和当地主事的打声招呼,也能轻易召集到一批不亚于京都、大坂女子的女孩。只要说朝廷官员召唤,所有人趋之若鹜,她们觉得说不定就能攀龙附凤。吉风先生,您对此也有兴趣?”平左卫门颇有含义地笑笑。
“没有,没有,我完全没有那样的兴趣。我都这把年纪了。”
其实,牛一暗想着迟早要找到其中几个女子。白日梦中的情形不大靠得住,还是希望能找到当时的活证人。
牛一又开始遐想。如果前久就像自己白日梦中那样接见光秀的话,他们的谈话内容应该通过那些假扮成侍者的男女传到了茶屋四郎次郎的耳中,之后则会丝毫不差地传到庇护茶屋的德川家康那里。
(难怪本能寺之变时,三河大人逃得那样快。)
牛一突然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那年五月中旬,德川家康接受信长公邀请,只率领极少的部下,踏上了赴京之旅。在京都,从五月十四日开始,接受了七天的招待,等一切事务完了,从五月二十九日开始又前往堺;六月的朔日(阴历初一)傍晚,在松井友闲家里和今井宗久等人召开茶会和酒宴,欣赏完幸若舞之后,下榻茶屋四郎次郎的别墅。
但是,那天夜里,他不知为何没有前往茶屋四郎次郎家中,而是在四郎次郎和服部半藏等人的引导下离开堺,而且从枚方开始,似乎有意避开京都,从南面横穿过去,冲着宇治田原方向策马狂奔,中途碰到狭窄山路则徒步前进,片刻没有停歇。
一昼夜,走了很远的距离,大约十八里(七十公里)。作为四十一岁的武将,家康这次迅如疾风的行动让人不可理解。后来,当取得天下的丰臣秀吉取笑他这次行动的时候,德川笑着打马虎眼。
“哪有,真不如您从中国地方回来得快。”
秀吉唯有苦笑。
(那次行动的秘密就在于此。否则家康就会被卷进本能寺的混乱。本以为在光秀的谋反中获利最多的是秀吉,不曾想却是这个老狐狸。)
牛一再次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道上,不存在不可思议的事。
(但如果这样,还有件事情让人纳闷,那就是信长公的遗骸在哪里,怎么样了。)
牛一的疑问转了一大圈,又回归到这个问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