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几次听到了山鸣。
那动静突然临近耳际,旋又变成地下的闷响。一瞬间,太田牛一(太田信定)从浅眠中醒了过来。恰是这时,天地开始崩裂。
这个宅子位于赶建的伏见城下,是一个警卫居住的简易房屋,虽然外形看上去不错,但内里的天花板、地板、墙壁等都非常脆弱。在地震的最初一击中,薄薄的杉木地板一下子就拱起来,整个宅子似乎就要倾斜着滑落下去。
卧室里的牛一被弄得滚来滚去,中途猛地撑开两肘,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十年前,当他去伊势地区抄录往昔伊势禁卫军的史料时,突然地震了。那场地震中,他积累了些经验,这次果然派上了用处。
(那次地震更加猛烈。)
信定不觉比较起两次地震,这让他很快就有了自制力。信定默念不要慌乱,要沉着,他发现月光不知从何处透进屋内。借助着微弱的亮光,他注意到卧室角落里有一根快要折断的杉木柱,那根柱子暂时抵住天花板,形成了一个狭窄空间,信定缩着身子钻了过去。墙上的灰土无情灌进他的口鼻,让他难以喘息。
(但是,如果再震一次,这里就要坍塌了吧,一定要快点冲出屋子。)
看着头顶上方垂挂的天花板,信定一瞬间做出判断。下定决心后,他找到通向廊台的书房的方位,一脚踹开拉门,好不容易爬了出去。期间,门框狠狠砸到了他的左肩,幸好身体没再受到别的伤害。他忍着肩膀的疼痛爬行,朝前弓着身子,冲到了庭院里面。
伴随着两三下轰鸣,大地再次晃动。信定跌跌撞撞爬到老松树的树根下,扭头一看——几是同时,他刚刚钻出来的宅子便轰然倒下,扬起一片尘土。
(该不会是关白秀次的阴魂不散吧。)
牛一突然想到了早晨时的事。
听说今年(文禄五年)进了闰七月之后,丰后地区一直强烈地震。今早,竹田城的城主中川秀成派人将这一消息送抵伏见。谣言登时在城内散开,所有人都只是点点头,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据说,该消息尚未报知太阁大人。
不仅是遥远的丰后地区地震。去年七月,蛰居高野山的前关白秀次奉太阁之命饮恨自杀,伏见城内很快就有了流言,说此后一年中将有阴魂作祟。然而,直到秀次的周年祭(七月十五日)时,一切兀自安然无事。但是,今年是闰年,有两个七月,所以决不可稍有放松。今天早晨,负责警卫工作的下人们曾讨论这个话题,哪知紧接着就地震了。
牛一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亮得出乎意料,十三夜的月亮兀自残留天际。从月亮的位置来看,时间尚不到十一点。如此说来,目前离他习惯看完书上床的时间不出一小时。
(会有余震的吧。)
接下来要做的是弄清风向。下风向固然危险,上风向亦非绝对安全。火灾时有个规律——火势会旋转着蔓延。将着火的地方和风向连成一条直线,要选择这条直线的右边或是左边,地势低洼且倾斜的地带。
风到底往哪边吹呢?信定想起身确认一下,借助红红的月光,他悄悄环顾四周。不久,伴随着似乎从地底传来的轰鸣,大地再度震动。这次的震动太强烈了,信定咬牙忍受着,等待轰鸣消逝。随着这次震动的冲击,门柱、拉门完全从视野里消失,适才歪七扭八的梁柱更是完全崩塌。
幸亏周围没着火,信定觉得这样就不用挂虑火势蔓延了。他转到屋后,突然瞠目结舌——正房后面有他自费增建的一个书库,他常常引以为豪,哪知那个书库此际竟是无影无踪。一眼看去,只有如小山般隆起的沙土。
(书库后面的围墙坍塌了吧……)
信定尚可微微苦笑,只因他确信那书库纵被沙土覆盖,都不会受损。
根据十年前伊势地震时的经验,信定从原来为伊势家族掌管图书的老臣那里学到了建造书库的知识。侍奉信长公后,他曾在大坂的自宅旁建了书库。他听说伏见的地质结构不稳固,便在书库四角堆上石头,沿着这些石头撑起粗大的栎树柱,再将墙面用厚厚的栎树板包住。在屋内的地上,不分前后左右,铺满木炭,上面则铺好桐木地板。这次建造书库时,他采用填充的办法改造了书架,可以根据藏书的大小,随意改变书架的高度和层数。
这书库坚固而且耐湿,虽然颇花功夫,但几无虫害,不用每年立秋前晾晒书籍,每三年弄一次就行了。不管写作任务如何繁忙,信定都要把用过的古书、草稿等放到里面。今天晚上,他正是遵照这个习惯,将书放好后才就寝的。
(明天挖起来肯定会很费事,但毕竟是地震弄的,没办法了。)
想明白这问题后,信定不觉茫然望着庭院中那早就失去了往日风采的倒下的灌木。而后,周围突然开始喧闹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通往城门的石子路上满是军马和军旗,到处都亮着火把,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奔向伏见城的本城。
——出事时,就由我带头保卫太阁殿下!
大名们开始竞相展示忠义救主的表演。但是信定今年才得到解脱,当了隐士,在别的地方偷偷建好新的隐身地点。明天就打算离开伏见城了。太阁的死活,他真是懒得打听。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秀吉这家伙会不会被这场地震弄死啊?要是他死了,大家只怕会说这场地震是“关白地震”喽。)
如果拿这个当地震记录的标题,肯定非常刺激。信定此时半是清醒半是模糊,脑袋里几乎都是创作之事。
牛一掸落衣服上的灰土,透过夜色,偷偷仰面望着伏见城。
平素,太阁大人引以为豪的天守阁就算是夜里都会金光闪闪。那些铺着金箔的屋瓦,现下则是荡然无存,本城下方到处升腾起火焰和白烟,壮观无比的石墙似乎彻底崩塌。
(如此一来,太阁大人……)
信定忽想,若太阁大人就这样被砸死,他以后就能随性创作了。对独立写作而言,这是最好不过的快事。信定不觉有了一种叛逆的解脱感。当晚,大火肆虐蔓延城内之际,牛一微笑着,似乎欣赏着强风吹拂火星的样子。
自从在越前松任见到秀吉并追随他后,到现下足足有十三年了。晚年的牛一除了担当一些闲职——譬如负责照看秀吉那个双目失明的侧室松丸殿的安全,便是负责记录秀吉的一言一行,成了个并不乖巧的宣传者。
牛一虽然编辑着奉承太阁大人的书籍,内心却不舒坦。太阁大人不光喜欢自我吹嘘,更不允许牛一记录他们昔日共同的主公织田信长的业绩。
拥戴信长的牛一难以拭去心中的不满——这男人曾受到信长的无比关照,而且完全继承了信长的权力,他岂可这样对待旧主?何况,就算他生来好色,总不该将信长公的女儿(三丸殿)、外甥女(淀殿)和信长公弟弟信包的女儿(姬路殿)都纳为妾吧!他太厚颜无耻了!听说他甚至要染指信长公的次女冬姬(故去的蒲生氏乡之妻),使得冬姬唯有出家躲避。
随着年龄增大,牛一日渐厌恶竟甘心帮秀吉照看侧室的自身。前年春天,他提出隐居,将一些未完成的著作,诸如《丰国大明神临时御礼祭记录》、《太阁大人军记》等,交给了助手大村由己。大村以前是一个讲童话的人。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想暗中撰述信长公的传记。
大村由己很早就想亲手记录太阁大人的言行了。当牛一将相关工作托付给他时,他竟然泪眼婆娑,谢道:“太好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这让牛一有点吃惊。
(他就那样喜欢太阁大人啊?)
感叹和揶揄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幸好他立刻又咽回了肚内。
去年八月时,由己没得到太阁大人的允许,就离开了伏见城,隐居大坂。他宣称是要迎接六十大寿,所以才会隐居,但是没人相信。之前,他奉太阁大人之命撰写《天正记》,声名鹊起,愈发得到信任,但是那次的随意行动让他失去了信任。他主笔的《天正记》都写到第九卷了,却被命令中断,其他一些看上去完全不相关的歌谣等更是不让誊抄。
今年五月,由己在大坂天满地区的家里突然故去,这着实让人吃惊。据说他一直被头痛折磨。牛一不知道托他撰写的著作结果如何。如果他编写《天正记》的同时又要负责牛一交代的任务,从而超负荷工作……牛一觉得很不舒坦。而且,得知由己之死,他开始认真思索一个问题。
牛一比由己大九岁,早晚会跟他一样命丧黄泉。信长公第十七个忌辰的文禄七年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想完成他的传记。今晚,从地震中侥幸活下来后,他再次想起了曾经下定的决心。
第二天早晨,两个男仆赶了过来。今年春天时,牛一给他们放了假。年长的是附近的老百姓;年轻的才藏目前在童话师佐佐木四郎那里工作,是在加贺被佐久间盛政杀害的直助的亲戚。而且,这个才藏其实是加贺的忍者,对伏见城内的事情无所不晓。
“太阁大人毕竟不是常人。城里那般混乱,他竟是安然无恙。”
才藏由衷高兴。看着他那天真无邪的面容,牛一暗自咂了下嘴巴,但没有表现出来。
“同喜同贺。”他岔开话头,问道,“第一个冲进城内的武将是谁?”
牛一觉得有趣,如同猎人打鸟时看着猎狗相互角逐,争抢猎物一般。
“那个人,您想不到的……是蛰居的加藤清正!城里人都这样说。”
牛一的脑海里,两幅画面交错了——满脸忠义的清正得意扬扬,晚到一步的石田三成愁眉苦脸。其实,牛一希望他们都不要邀功请赏,不要为了争谁是第一个进城的而相互角逐。
“果然是啊。”
牛一鼓起嘴巴,“啪”地吐了口唾沫。
“您不觉得好奇?”才藏露出纳闷的神色。
“这就合了一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您这话怎说?塞翁是指谁呀?”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说这件事迟早会传开,人们肯定会说那个人是‘地震加藤’的。”
牛一苦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
加藤清正是太阁大人亲手栽培的一个大名,受封熊本城,掌管肥后地区,有封地二十五万石。秀吉出兵攻打朝鲜时,他和秀吉的宠臣石田三成不睦,惹怒了秀吉,被勒令回国,目前正闭门反省。牛一不喜欢石田三成的小奸小坏,却亦反感加藤那貌似忠义,显得粗野的面容。听说在太阁大人看不见的朝鲜,加藤几乎每晚都要女人相陪,吃喝嫖赌,放荡不堪,让朝鲜人对日本的印象一落千丈。民间艺人常说加藤是带着梅毒归国的。
“好了,废话就聊到这里。你们帮我看家吧,我要去看看平素关照我的人,比如说松丸殿,和她们打个招呼,我就要去隐居了。明白没?”
“明白。您离开时,我们正好打扫一下屋子。您路上留神。”
才藏行了个礼,便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他的身上没有了往昔忍者的影子,看上去就是个年轻人。牛一对他抱有好感。
“你帮我大忙了。我一个人住,屋里几乎没有值钱东西,就是书库要麻烦你们。那个书库被埋在灰土下,请你们一定要挖出来。你们干活的时候,那个做饭的老婆婆会来的。她身体硬朗得很,这次地震肯定是弄不死的。反正她只要活着就会来的,让她准备一下饭菜和茶水就行了。”
牛一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大概一小时后,牛一回到了倒塌的宅子。不出所料,庭院里铺上了草席,上面放着老婆婆做的茶泡饭、野菜汤和豆酱。城里分配的糙米也领到了,堆得像座小山。牛一在庭院里看见老婆婆后,马上就嚷起来。
“老婆婆,你来了,太好了。你准备得真丰盛,谢谢。”
见牛一安然无事,老婆婆高兴得哭了。牛一抱着老婆婆,虽说他是来到伏见城后才雇用她的,但他毕竟举目无亲,所以和她感情深厚。两人抱了许久才分开。牛一将摆放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他饭量很大,和年龄不太吻合。填饱肚子后,牛一陪着两个男仆着手清除书库周围的灰土和瓦砾。
中午之后,书库的挖掘工作结束了。
“帮了大忙,非常感谢。之后就是整理藏书、古籍,我一个人随便弄弄吧。”
牛一把书库的门稍微打开一点,钻了进去,从熟悉的储藏室里拿出几枚小银币当谢礼,递给瞠目结舌的三人。这隐含有封口费的意思,让他们别把书库和里面的东西告诉别人。
三人很快就离去了,牛一确认周围无人,便拉开了书库的栎树门。午后的阳光一下子照射进去,映衬出屋内情况。这屋子长、宽都是三间。以前在安土城的时候,还有些带家徽的书柜,那些东西现下都没了,随着安土城被烧毁。正因如此,屋中央和两侧可以将书架放得满满的。
牛一点燃灯笼里的蜡烛,察看书架的各个角落。跟随信长公的三十几年,尤其是侍奉秀吉后,手头很是宽裕,不用惦念钱,所以收集了一大批善本古籍。这些都安然无恙。在能登开始撰写的信长公传记的草稿、相关的史料、记录等因为轻,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散落一地,但似乎也没什么缺损。
(那些最关键的东西,怎么样了呢?)
里侧的左边屋角放着用旧衣服包裹的五个木箱。箱子都是安然无事。自从十四年前将之藏到尾张成愿寺以来,他带着这五个木箱辗转大坂、伏见,独自守着这些无主之物。箱子上的铁锁都生锈了,但箱子依然很结实。
牛一暗中花了不少钱在大坂、伏见建造坚固的书库,就是想有个隐藏这五个木箱的地方。他用双手挨个拎了拎沉甸甸的箱子,确认无误后,心情又舒畅了。
(这就行了。今天晚上将它们全部打包,明天离开这里。地震之后一片混乱,反倒不引人注目。)
搬到新的隐居地后,绝不苟且偷生,要专注编写信长公传记。他要用这个传记把有关这五个木箱的信长公的本意悉数写下。这没准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历史的记叙肯定会由此出现变化。
对了!那个记录中一定要再添上一个谜底,就是信长公丧命本能寺之后,其遗骸到底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都只是纳闷,不愿再碰触这个问题。这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纵是现下想想,牛一都觉得悲痛和愤怒。
牛一的愤怒矛头总是指向太阁秀吉。
本能寺之变后,他欠秀吉两个人情,一是当他被怀疑贪污“美浓金”时,得到了保护;另一个则是当他当了御用写手后,从秀吉那里得到了高额俸禄。
但是,天正十年十月——牛一被幽禁能登时,秀吉不管不顾织田家族,自行去大德寺举办了信长公的葬礼,那完全是演戏。据说他们根本就没寻获信长公的遗骨,只好做了个信长公的木像,将之烧成灰顶替肉身,放到了棺材里面。根据大村由己的记录,池田辉政和信长公的四子羽柴秀胜一前一后抬着棺材,而秀吉则举着牌位和武士刀。通往举办葬礼的大德寺路旁,安排了三万余名武士,他们拿着弓箭、火枪,负责保卫。另有来自京都一带的五百僧侣。
“我仿佛见到了极乐净土的五百罗汉和三千佛门弟子……”
由己的《天正记》极尽赞美之词,描绘出葬礼当时的情形。
但是,牛一和由己都不知道,这场葬礼中的信长公遗骸竟是木灰。后来,牛一接受秀吉召唤,出席大德寺举行的周年祭。祭典的前一天,他来到相国寺慈照院跟诸将同宿时,才知道这个事实。
那是池田辉政的一名家臣偷偷说的。当牛一保证不会外传后,他又说了件事——大德寺的第一百一十七任住持、总见院的开山鼻祖古溪宗陈得知上述事实后,恼怒之极,竟然打消了之前给信长公新建天正寺的念头。
当时,牛一只是秀吉手下的一个新官,根本无从调查,但古溪宗陈不久就被秀吉流放到了九州的太宰府,这间接证明信长公的遗骨的确没有寻获。
之后,丰臣秀吉取得天下,所有人不再提信长公遗骨的去向。一切都结束了。
提到这个话题,就是冒犯曾举办奢华葬礼的太阁大人。所有人都害怕太阁大人的威势,都需要仰其鼻息。
(但是,那和我没有关系。弄清楚信长公遗骨的去向,是我最后的使命。完成使命前,我不能死!这都是为了信长公……)
牛一暗暗立誓,一度苦闷得失声痛哭,眼泪顺着因挖掘书库而弄脏的面庞,不住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