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箱子里,信定和自身的意志力进行着无休止的斗争。
他忍受着长时间的激烈震动,同时暗暗恼恨自身的软弱。
(哪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掉!)
须臾,他稍微回过神来,注意到头顶上方一角有个透气孔。从那里飘进海风的味道。
(好像正沿着海岸行进,而且走得很快。)
片刻后,他的头顶一侧猛被抬高。大概是上坡了吧。抬箱子的人急促喘息,那动静透过小孔传到信定耳中。接着,脑袋又被放平,然后又被抬高……就这样翻来覆去折腾几次之后,箱子忽被狠狠往地上一摔。
信定的额头猛然撞到箱盖,好像鼓了个大包,但是箱内狭窄,他无法用手去摸。
几个男人窃窃私语后,突然打开了箱子。
外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几个男人抬住箱底,将箱子一翻。信定像个石子,滚出箱外。一瞬间,他非常害怕,怕被人从坡上直接扔进大海。
然而,身下一片平坦,而且好像是木板地。好像是在房子里面。
抬箱子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信定虽然明白,却无意起身追赶,只是在黑暗中蜷缩着。
周围安静下来后,信定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疲惫异常,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竟开始酣睡……
猛烈的海风拂过脸颊,信定被这海风呛醒,再次睁开了眼。
周围不知何时变明亮了。环顾四周,信定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房间内的凉席上,这是个十叠大的屋子,铺了地板。
突然,信定察觉身畔坐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两人都是年近七十,一头银丝,红铜色的脸上满是皱纹,细细的眼睛,蜷曲的身体似乎弱不禁风,眼神中察觉不到敌意。
“这是哪里啊?”信定缓缓转身问道。
两人默默看着信定的嘴角,只是报以微笑。
恐怕是有人让他们别乱说话吧。信定放弃询问,又观察了片刻。奇怪的是,老头和老太婆都是通过肢体语言进行对话。莫非他们是聋哑人?
(若是聋哑人,就没辙了。)
信定想起身看看周围,却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想起来了。当时我被打了一拳,仰面朝天……)
惨痛的记忆复苏了。信定摇晃着,想再站起来。不仅心口疼,被闷在箱子里的时候,腰腿好像也扭了,下半身哪里都痛,额头更是被撞得生疼。
老头似乎看不下去了,帮他撑起了身子。虽说是个老人,力气却大得出乎意料。信定借力起身,踉踉跄跄朝着海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眼前是五十来丈的断崖,丈余高的波涛逼近海角,白浪伴随着巨响拍击岩石,浪花四散。海角对面的水平线方向,一块又长又低的陆地在朝霞中遥遥扩展开来。
这里似乎是内海湾。
“这是哪里?是能登半岛?”
加贺地区没有这样深的海湾。明知道是白问,信定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老头摇摇头,一个劲儿指着屋内一隅。不知何时,那里放好了换洗的衣服和被褥。信定直到这时才察觉身上的衣服混杂着汗味和酵母味。
信定转过身,打算去换衣服。这时,老太婆冲他招手。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屋外的一间土房里,竟然准备好了开水。大木桶中飘散出热气。
(太难得了,真能洗澡啊?)
信定脱下脏兮兮的衣服,坐到了大木桶旁的小台子上。老太婆走过来,绕到他的身后,帮着信定冲洗。这和昨晚前的待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换上清爽的麻布衣服回到房间,信定看见屋中央摆好了饭菜。让他惊异的是,食案上除了豆菜粥、咸梅干和小盘的酱菜,竟然另有两道鱼料理,而且是安土城里从未曾见到的生鱼片!
看见生鱼片,信定想到了一件事。五月上旬,信长公要接待德川家康,最初是命明智光秀负责具体事宜。光秀费尽心机,打算用琵琶湖的鱼做生鱼片,结果又怕导致食物中毒,只好放弃。
生鱼片这道菜虽不难做,却需要保持新鲜。更何况时值盛夏,纵是海边,信定都想不到两个非专业厨师的老人会做出这道菜来。
老头看着犹豫不决的信定,将生姜削成丝放进小盘,用肢体语言表达着意思——就着这个生姜丝,吃生鱼片吧。
信定把生鱼片往嘴里一丢,轻轻咀嚼起来。虽不知是什么鱼,但带着一种入口即化的清甜,夹着生姜的辛辣,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味扩散到整个舌头上。
“好吃!天下第一!”
一瞬间,信定忘了昨天前受到的粗暴待遇,独自嘟囔着。这虽然只是一道普通的生鱼片,却不见得会输给那个给幕府将军做菜的坪内大厨!
吃完饭,老太婆退到水房里,开始收拾,老头则是形影不离。然而信定又无法跟他说话,不禁觉得非常烦躁。
当信定走向门口时,老头抢先拦住了去路,不让他继续前行。这老头虽然个头不高,蛮力倒是不小。
信定再次觉得是被“软禁”了。他回到凉席上,揉搓着疼痛的腰部,稍微躺下一点。见状,老头凑上前帮着揉腰。这老头到底是敌是友,信定捉摸不透。
信定任凭老头揉着腰,闭上了眼睛,回想诸事。
来到一乘谷时所遭遇的军队,无疑就是佐久间盛政的部下。但这老头到底是听谁的呢?
倘若这里是能登地区,下令者就该是受封当地的前田利家……但前田又如何知道我被盛政拘禁?他又为何要救我?此人看似亲切,说不定正是冲着那个木箱而来。
从盛政手中救下信定一事,谁知道是不是那个粗野男人(利家)的擅自决定?没准其实是利家之主柴田胜家的命令吧。
(肯定是这样。所以,一切不出所料,我早晚有机会见到胜家将军的。)
信定决定想得乐观一些。见到胜家前,要把胸口和腰上的疼痛治好,吃饱喝足,恢复体力,耐心等待。
打定主意之后,接下来几天,信定就只顾吃了睡,睡了吃。见信定放弃抵抗,老头愈发亲切,拿来某种黑药膏贴到他的胸口和腰部。信定早就听说伊贺和甲贺是制造秘药之地,而北陆地区的药更是非常有效。不出所料,信定觉得疼痛一天天减轻了。
如此一来,让他痛苦的就只有漫长的等待了。无论如何,自信长公决定“天下布武”的十四年来,信定一直生活得非常忙碌,现下却被隔离了近二十天。他觉得若再这样碌碌无为下去,他就要疯了。
就在信定快要崩溃的某一天,出了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
老人难得地打开房门。除了大海,信定来这里后首度看到外界。走到外面一看,这房子似乎修建在面朝大海的一个山洞里,只有一条上来的路,入口下面有哨所,那里有十几个士兵。入口周围有着好几道木栅栏,无法逃跑,木栅栏的外侧则被厚树枝遮盖,使外面的人无法看到这间房子。
入口的坡道处,有五六个武士让下人挑着沉重的行李走来。他们没有举武士旗,所有人都穿着没有徽章的灰色窄袖便服和裤裙。
那似乎是一次秘密行动。他们走近房子,没有说话,只是把东西抬进屋内。那是两个用稻草包裹着的大箱子。武士们把东西放进信定的屋子后,默默离去。
信定透过稻草缝往里一瞅,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
信定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赶紧扒下稻草。
里面果然是他存放在安土城西光寺内的那个桐木箱!
(这究竟是谁的指令呢?)
信定不由自主全力推开老头,冲出房门。他想抓住那些下山的武士,询问一下是谁出的馊主意。
然而,木栅栏紧紧关闭上了,只能遥遥看到武士们的背影。他跟山下世界的联系再次被切断。
信定黯然回到屋内。老头没有动怒,将他迎了进去。信定检查了一下箱内的物品,里面显然被翻动了,但藏书、日记都在,就连那个急急忙忙塞进去的茶具都没有被偷走。
最后,信定胆战心惊地将手伸进隔层,木村次郎左卫门托付的《天守示意图》的简图也没有被人动过。
(太好了!)
但是,到底是谁让我遭受这种没来由的监禁?到底是谁出了这种馊主意……
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
之后一直安然无事。这房子里的时间仿佛停止流逝了。
信定努力不去想外界的事。他现下唯一的救赎就是以前的那百十册日记。
——再如饥似渴看一遍吧。
然而屋外的季节毕竟无情流逝着。这一带夏秋很短,冬季则颇漫长,而且比听说的更冷。初来时看见的窗户已被冰雪封住,无法打开。当然,那倒是顺便遮挡了屋外寒风。
两个老人每天都忙着扫除门口的积雪。只要一天不扫,这房子就会被大雪完全封盖。信定不知不觉开始帮着扫雪了,这有助于防止慵懒。
扫雪后,吃饭特别香。虽然无法吃到新鲜的生鱼片,但干货同样不错。而且,那个放了海带的酱汤非常可口。
每天吃完饭,信定就会借着雪光,阅读日记。
看了很多遍,能够默记后,再去看就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信定想以日记为基础,将信长公的事迹写成传记。幸亏木箱里放着他爱不释手的描金镶钿的砚盒,还有以前买到的美浓纸。如果美浓纸不够,还有许多塞在木箱缝隙处的废纸,可以在那些废纸的空白处写字,将来重新誊抄一遍就行了。
拿定主意,信定便全身心投入进去。适度的扫雪锻炼、让人心情愉悦的饮食,还有他素来喜欢的写作……信定不知不觉忘却了时间流逝。
漫长的冬季之后,春天全速光临。透过终于能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大海中的白浪也不再汹涌,似乎正与春水嬉戏。
某一天,外面传来了马嘶声,周围似乎有些骚动。
信定刚放下手中的笔,两个武士就跑了进来。
“我是前田利家的家臣壬生修理,奉主公之命前来恭迎阁下,请跟我走吧。”
隔了好几个月,总算听到有人说话,光这个就很让信定高兴了。
“去哪里呀?”
信定感觉费了好大劲儿,才问出一个问题。
“越前的松任。主公担心长期幽居的太田阁下的身体,而且大主公很快就要光临,故而希望您早日动身。那好,我们这就去……”
(幽居?)
信定虽然有这样的牢骚,却没有立刻说出。
提到“大主公”,就是说柴田胜家会来。那样的话,佐久间盛政肯定跟着来了。
(见到我,他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信定觉得那值得一看。
“我知道了,但我这些东西怎么办?”
信定扭头看看身后,满屋子都是珍贵的文件。
“东西都用马驮吧,稍后让他们赶上来,请放心。”
“这些东西都很珍贵,我想亲自装进桐木箱,打包工作就有劳你们了。”
信定忙把文件塞进桐木箱,匆匆站了起来。他四下寻觅那两个老人,打算做个告别,但他们不知何时都消失了。
很久没有走下坡路了,信定险些摔倒。
(那时我竟然嘲笑信长公的女眷……)
信定暗暗自嘲着,骑上坡下等候的马,深吸一口气,仰望天空。
(如此一来,一切都将解决。然后,我就回到故乡的成愿寺,在祖师塔中晴耕雨读,继续写信长公的传记吧。)
光是这样想想,他就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