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和宫本祐理走进一家自助咖啡馆。他们选择了最偏僻的角落,不想让别人听进他们的谈话。
“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他声音低沉,却又足以让对方挺清楚。
宫本祐理盯着盛有拿铁咖啡的杯子,答道:“我是他的秘书。”
“我不是问那个。”弘毅探了探身,“我是问你们有没有私人交往。”
宫本祐理抬头,道:“那是个人隐私,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这让弘毅感到意外。他原以为对方既然乖乖地到这里来,肯定会将实情和盘托出。
“我是他儿子,有权知道他的异性关系。”
“那你问你父亲不就好了。”
“他不太可能跟我说这个,所以才问你。”
“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清濑社长应该有他的考虑,我听他的。”
弘毅在桌子下面晃起了左腿,这是他着急的习惯。宫本祐理对他内心的焦急完全不感兴趣,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
真是一个美女。弘毅在焦急的同时这样想道。她已有了成年女性的沉着,但仔细一看还很年轻,和弘毅应该相差不到十岁。
“警察在怀疑我父亲,可能是他杀了我母亲。如果你是他的情人,你们的关系在离婚前便已开始,我母亲就能要求精神赔偿。他不想支付这笔钱,就杀了我母亲。”
宫本祐理瞪大眼睛。
“这怎么可能!你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吗?”
“不是我,是警察这么想。”
但宫本使劲摇头。
“重要的是你的想法。要是你相信自己的父亲,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会动摇。”
听到对方劝诫的语气,弘毅不由得咬紧牙关。
“那我只能说,我并不相信他。”
宫本竖起双眉。“当真?”
弘毅的表情舒缓下来,说道:“原来你也用这种词。”
“这不是重点。是真的吗?你不相信他?”
“我不相信他,或者说我无法相信他。他对家里不管不问,母亲提出离婚时他也没有反省,离婚后又把你放在身边。想让我相信他是不可能的。他连我母亲的葬礼都没参加。”
宫本祐理仰起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怎么了?”弘毅问道。
她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小声说:“不行了,我已经不行了。”
弘毅正要喊她,她已重新坐正,眼神中充满坚毅。
“弘毅,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
“这本来不是我的职责,但我忍不住了,只能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真相?”
“你别说话,听我说。”宫本祐理把咖啡一饮而尽,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加贺把直弘带到一家名为松矢的料亭。直弘见招牌上写着“料亭”,还以为是非常高档的餐厅,但服务员带他们去的不是单间,而是摆着桌子的大厅。
直弘对餐厅的关注仅止于此,因为加贺开始讲述,他全神贯注地聆听。加贺讲的是峰子搬到小传马町的原因。她一直在寻找儿子的消息,以为他的女友怀孕了,便决定留在他们身边,但那只不过是因各种偶然而产生的误会。正像弘毅所说,一切和直弘无关。如果峰子没有被杀,直弘或许会笑她愚蠢。但现在不一样,光是听到这些话,他就感到胸口作痛。
“如何?”加贺把话说完,拿过啤酒杯。
飞弹啤酒是这家店的一大特色,直弘也点了一杯,但和加贺一样,还一点都没喝。
“我很惊讶,没想到案件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直弘直率地表达感想。
“据律师高町女士说,峰子在离婚时并非没怀疑过您出轨。她好像也想过,如果详细调查,说不定能查出什么。但她最终选择协商解决,因为她迫切地想自立。可后来她又想索要精神赔偿金,我想应该有非常重大的原因。”
“因为儿子有了孩子?原来如此。”直弘喝了口啤酒,“但我并没出轨。”
“听说您公司的人已经开始议论宫本祐理小姐了,三井峰子女士听到传闻也不奇怪。她认为找到了向您索要精神赔偿金的证据。”
直弘轻轻摇了摇头。“真蠢……”
“在您看来或许愚蠢,但对于一般人来说,一个男人刚离婚便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放到身边,总会有人怀疑他们是否已交往很长时间,而且你们确实从很久之前就交往了。问题是你们的关系。既然是男人和女人,周围的人只会想到一种可能。你们该不会又血缘关系吧?”
直弘吃惊地看着加贺。这个日本桥的刑警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悠然自得地夹起小菜送到嘴边。
直弘长叹一口气。
“果然不出所料。听祐理说起你是,我就猜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你问她戒指的事情了吧?”
加贺点点头。
“宫本小姐左手的戒指是手工制造的,而且不知当说不当说,那还是个外行的作品。戒指和她的打扮并不相称,因此我想可能是很重要的人送的。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戒指,是用五十元硬币锉的吧?”
直弘用指尖挠了一下眉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啊。”
“据说在二十多年前很流行,没钱的男人用这种方法做戒指送给心上人。现在已经没人那么做了,即使做,也会按照无名指的大小,而不是小指。”
“那是送给那孩子母亲的礼物。”
“我已经猜到了。那位女士个子很小吧?手小,手指也细,所以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也没有钱。”直弘咕咚一声喝下啤酒。
那时还没那么多练歌房,街上遍布可以唱卡拉OK的小酒吧。直弘大学毕业后没找工作,在那种地方打工,工资低得无法想象,但他认为只要年轻能干活,就不用攒钱。
店里有个叫户纪子的女人,比直弘大五岁,离过婚。她不是老板,但负责打理店内一切大小事务,就是所谓的常务妈妈桑。
有一次直弘送喝醉的户纪子回家,两人发生了关系。直弘由此迷上了她,她好像也很爱直弘。
户纪子过生日的那天深夜,打烊之后,直弘拿出了生日礼物——一枚用五十元硬币锉的戒指,并向她求婚。
她感动得流下泪来,连声道谢,还说会一辈子把这个戒指视作宝贝。
但那天晚上,直弘并没有得到答复。
“明天开始我要回娘家住三天,然后再答复你。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户纪子红肿着眼睛笑道。
此后的三天,户纪子都没来店里,第四天也没有出现。代她管理店里事务的酒保告诉直弘,她已经辞职了。
直弘去了她的住处,但已人去楼空。不久,茫然的他收到了她的信,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地址。
户纪子的信里说,直弘向她求婚,她真的很高兴,但不想毁了直弘的前程,只好选择离开。她还激励直弘,说父母好不容易供他上了大学,即便是为了报答父母,他也应该认真寻找自己该走的路。
直弘感到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他这才知道父母多么宠自己,自己又是多么天真。户纪子的信字里行间都充满对直弘的爱,但也可以理解是对不成熟的人的安慰。那天之后,直弘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辞掉了夜里的兼职,到一家家政公司当学徒。选择家政公司,是因为他想证明自己什么都能做。
他的判断奏效了。在家政公司学到的专业技术成为他后来创立保洁公司的基础。
“两年前,我在银座的夜总会发现了祐理。我非常吃惊,她长得和户纪子一模一样。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戴着这枚戒指。”
“当时她也戴着?”加贺问道。
直弘点点头。
“我问戒指是哪儿来的,她的回答让我非常意外。她说那是母亲的遗物。她母亲在三年患胰腺癌去世了。”
你母亲的名字是——话到嘴边,直弘又咽了回去。他要先整理一下思绪。
他又去了几次那家店,每次都指名点祐理,想问她的身世。她并非总说实话,但她说自己出身于单亲家庭,这一点应该没错。
不久,直弘便知道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祐理的出生日期。如果她没说谎,她母亲正是在直弘和户纪子发生关系的那段日期怀上她的。
一天晚上,直弘终于下定决心,对祐理说想跟她单独谈谈。
“我绝无恶意,只是有非常重要的话跟你说,是关于你母亲的。如果没猜错,你母亲叫户纪子,对吗?”
祐理瞪大眼睛问道:“您怎么知道?”
直弘立刻确信了一切,他一阵眩晕,感到难以置信。
夜总会关门后,直弘带祐理去了一家他常去的日本料理店,因为那里有单间。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时,直弘跪在榻榻米上,双手伏地,低头行礼,告诉祐理自己便是他的父亲,而且不知道当时户纪子已经怀孕。
“我向她道歉,说让她们娘俩受苦了。她们明显过得很苦,我虽然不知情,但也有责任。如果我成熟一些,户纪子说不定会接受我的求婚。”直弘手拿酒杯说道。
菜陆续端了上来,酒也换成了日本清酒。好像是富山的酒。
“宫本小姐有什么反应?”加贺问道。
“当然很吃惊。她好像难以立刻相信,这也难怪。但她似乎早已感觉到,我并非只是一个中意她的客人。那天我们没怎么说话就分开了,但后来她跟我联系,说要好好谈谈。”
“你们似乎谈得不错。”
“我当时有家庭,不能马上在方方面面都帮祐理,就想暗地里资助她。”
“就在那时,您妻子提出了离婚?”
直弘忽然笑了起来。
“真讽刺啊。我从户纪子的事中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要想让女人幸福,就得像牛马一样工作。但峰子的行动又告诉我,仅仅那样也不行。我真是蠢极了。”
“但您倒是可以将祐理留在身边了。”
“我想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因为总不能一直让她在银座工作。我意识到会产生一些奇怪的留言。我想等时机成熟就向大家宣布。本来必须先跟弘毅说的,但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计划全乱了,弘毅好像也越来越讨厌我,根本没法跟他谈这些。”
直弘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一直以来,他都想和儿子一起喝酒,倾听儿子的烦恼,从父亲的角度给他一些建议。但实际上,他们只要一说话就会吵架,根本感受不到父子间的心灵相通。
加贺忽然放下筷子,挺直身子说道:“清濑先生,您通过和三井峰子女士离婚得到了什么吧?”
直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您这话真令人厌烦。”
“我不是故意让您反感的。三井女士误以为的儿子的女友怀孕了,便搬到附近,您刚离婚就将祐理叫到身边。离婚后,你们寻求的都是自己的家人,都渴望家人的情感。家人的纽带是扯不断的,清濑先生,您和弘毅也是一家人,这一点您别忘了。”
直弘看着加贺。
加贺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又拿起筷子。“抱歉,我出言不逊。”
“哪里。”直弘小声说道。这时,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邮件铃声响了。他说了声“对不起”,取出了手机。
邮件是祐理发来的,标题是“紧急”。直弘慌忙查看,随即发出惊叫声。
祐理是这样写的:我正和弟弟在一起,要是您能过来,跟我联系。祐理。
加贺见他看着手机一动不动,便问道:“怎么了?”
直弘一言不发地让加贺看了邮件。加贺起初也很惊讶,但立刻笑容满面。
“新家庭好像已经开始了。赶快去吧,我会跟这里的老板娘说明情况的。”
“谢谢。”直弘站起身来。就要离开时,他问道:“加贺先生,您仅仅根据那个戒指,就推断出祐理是我的女儿吗?”
直弘心想,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一双惊人的慧眼的。
加贺调皮地笑道:“实际上,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就猜到了。”
“怎么会?”
“他们很像啊,祐理和弘毅。”
“啊……”
“弘毅也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祐理。”
直弘看着加贺,点头感慨。
“我还有一个问题,加贺先生,您的职衔是什么?”
“警部补。”
“您真该当警部啊。”说完,直弘朝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