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书信十三 复信

可怜的表妹,你有那么多过平静生活的条件,却偏偏没完没了地自寻烦恼!啊,你这苦命的人呀,你的种种痛苦都是你自找的!如果你按自己的准则行事,在感情的问题上只听见自己的心声,而你的心声不去征询你的理智,那你就会毫无顾忌地相信你的心灵所启迪的安全感了,就用不着明明是问心无愧的事,却偏要去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袭来。

我了解你,我很了解你,我的朱丽:你不该故作矜持,而应相信你自己;你借口说是为了防止犯下新的错误,而以自己过去的错误来贬抑自己;你之所以疑虑重重,并非为了将来,而是为了不让从前使你失足的大胆行为再度发生。你应该看到今非昔比了!这一点你想过没有?而且,今天的情况与往日的情况你也可以比较一下,你要记住,从前我责备你过于自信,可今天,我却要责备你过于胆怯。

我的表妹,你这样是不对的:一个人是不能这样自己欺骗自己的;尽管一个人只要不去想自己的处境,就可以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但是,只要他稍加思考,他就会如实地看待自己所处的环境的,他也就不会再假装看不到自己的优点与缺点的。你性格温柔、为人忠实,致使你凡事谦恭卑屈,你必须抛弃这种危险的道德观念,因为它只能让你一门心思地想着你的自尊自爱,我告诉你说吧,一个正直的人高尚的坦诚是胜过卑屈之人的傲岸的。如果说端庄应有一个度的话,那么由此而采取的谨慎做法也应恰如其分,以免因担心有损美德的行为反而玷污了自己的心灵,致使一个原本幻想出的危险反而因惊恐万状而变成了真正的危险。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人摔了跤站起来,就应该挺直起腰板来吗?你难道不知道不站稳了,矫枉过正,是会再次摔跤的吗?表妹呀,你是爱洛伊丝式的情人,你同她一样的虔诚,愿上天保佑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说实在的,如果我对你那天生的胆怯性格了解不深的话,你的那些错误也会把我给吓住的;如果我也像你一样疑三惑四的,那我会因为替你担心而使自己也为我自己的处境感到战栗的。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亲爱的朋友:你是个性格温柔而随和,心地正直而纯洁的人,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这种做法太粗暴了吗?而且,就你的性格而言,硬是要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是不是太刻板了?我同意你的看法:男人与女人不应该生活在一起,不应该以同样的方式生活,但是,你就不想一想,这条重要的规矩在实践中难道说不该有所区别吗?难道对已婚女子与未婚少女,对一般社交与私人交往,对工作与娱乐就不该有所区别,不该有个例外吗?制订这条规矩是考虑到举止稳重,为人正派,但有的时候难道就不可通融吗?你希望在一个主张男婚女嫁应该门当户对的风气良好的国度,青年男女可以在某些聚会上相互认识,相互了解,相互挑选,可你又口口声声反对他们私下相会。你不觉得对于为人妻为人母的女性应该完全相反才对吗?因为她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可以在公共场合露面,她们家务繁忙,走不出家门,但凡归主妇做的事,她们一件也逃不了。我不希望看见你把商人带到你家酒窖里去品酒,也不希望看见你撇下孩子跑到钱庄去结账,但是,万一来了一位诚实人来看你丈夫,或者来找他谈点什么事,可你丈夫又偏偏不在家,那么你难道就因为害怕与他的客人单独在一起而拒绝接待他?就连家门也不让他进吗?你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该如何行事就全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认为女人就该留在家里,与男人分开?认为女人软弱,为了避免让她们有受到勾引的危险,就该让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难道不是对女人的一种污辱吗?不,我亲爱的,这些侮辱人的担忧,对于一个端庄稳重的女人来说,对于一个周围总有培养其光荣感的环境并无限忠于其天职的主妇来说,完全是没有必要的。让我们与男人有所区别的是大自然本身,它让男人和女人分工不同;女人最可靠的保护手段是保持温柔与羞怯谦和,而不是大谈什么贞洁;正是这种专注而又撩人的矜持使男人心中既萌发欲念又产生敬重之意,可以说是用娇羞显出了美德。这就是为什么连丈夫们也不能不受这条规矩约束的缘由;这就是最诚实的妻子一般来说对丈夫都有着巨大影响的缘由,因为借助这种聪明谨慎的态度,她们可以既不任性又不违拗地在最亲密的夫妻关系中也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使得丈夫对自己永远也不会感到腻烦。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意见:你的行为准则太笼统,难免会遇到一些特殊情况,而且,尽管制订这一准则的出发点很好,但因为并没有建立在一种严格的义务的基础之上,所以有时反倒让人钻了空子,不按照执行。

你是因为过去犯了错误,所以处事小心翼翼,但这对你目前的情况却是很不利的:我是绝不会原谅你的心灵让你如此谨小慎微的,我也很难原谅你的理智让你如此这般的。保护你的那道屏障怎么就无法使你不产生这种可鄙的胆怯心理呢?我搞不懂,我的表妹、我的亲妹妹、我的女友、我的朱丽,怎么竟然会把一个多情少女的软弱与一个罪恶女人的不忠贞混为一谈呢?你看看你周围的人吧,他们当中有谁会不是你心灵的支柱呀?你的丈夫,他对你评价甚高,你也得到了他应该给予你的敬重;你的孩子们,你希望把他们培养成为善良的人,他们总有一天将会以有你这样一位母亲为荣的;你可敬爱的父亲,你是那么的爱他,他以你的幸福为幸福,他不以其祖上功德为显赫,而以你的荣光光大门风;你的女友——我,其命运依靠着你的命运,你应对她为你所做的奉献给予回报;她的女儿,你应为她做出美德的表率;你的那位男友,他对你的美德的崇敬远胜于对你个人的崇敬,他对你的尊敬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还有你自己,你的智慧已使你所作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报偿,你绝对不希望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获得的成果毁于一旦的。你有着那么多的理由可以使自己鼓起勇气来,可你却偏偏对自己疑三惑四的,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而为了对我的朱丽负起责任来,我需要怎样才能看清她现在的状态呢?我只需弄清楚她深陷那段她深感痛悔的错误时的情形就可以了。啊!要是你心里真的闪过不忠贞的念头的话,我会同意你始终要保持高度警惕,不可掉以轻心的;但是,就是在你认为自己可能会萌发不忠贞的念头时,你就感到十分的恐惧,吓得连想犯这种错误的念头都没有了。

我记得,我们从前曾惊讶不已地听说,在有一些国家,少女失足被视为罪不容恕,然而,少妇通奸却美其名曰“风流”,当姑娘时的偶然失足,一旦结婚,就成了小事一桩了。我知道上流社会所奉行的是什么样的行为准则;在那里,美德一文不值;一切都是虚假表象;犯了罪的话,也因未能当场捉奸而不了了之;即使抓住了把柄,但因风气使然,也只好一笑了之。可是你,朱丽,你是个心灵纯洁而忠贞的人,你只是在男人眼里被看做是有罪的,但你对得起上苍,你无可自责!你虽然犯了错误,但仍旧为人所尊敬。你尽管做了深感愧悔的事,但我们仍旧敬佩你自认为已不复存在的美德。你痛恨自己干出了让人轻蔑的事,但是,综合起来看,那是情有可原的,所以,你为自己的失足已付出了沉痛代价,难道还用为此而惴惴不安吗?你从前为此而流下了那么多的泪水,难道你今天还担心比从前更受人蔑视吗?不,我亲爱的,你非但不应为过去的误入歧途而惶恐不安,反倒应该因此而勇气倍增:你已如此后悔不已,就不用再这么愧疚难当了,过于羞愧的人是无法与可耻的行为进行斗争的。

一旦心性懦弱的人需要人帮助自己战胜软弱时,会有人主动前来帮助的;而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如果能自己战胜自己的话,他还需要别人来帮助他吗?所以,请你告诉我,你究竟害怕什么呀?你的生活曾经一直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抗争,即使遭到挫折之后,你仍旧继续在为荣誉和天职而斗争,而且最终取得了胜利。唉!朱丽,经历了若许艰难和痛苦之后,流了十二年的泪水和获得了六年的幸福之后,你难道还害怕一个星期的考验不成?总之,你应认真地对待自己:如果危险确实存在,你要保护自己,把握住自己的心思;如果危险并不存在,那你要是害怕一个并不可能危害自己的危险的话,就等于是在侮辱自己的理智,损害自己的美德。有一些有损名誉的诱惑人的事情,对一个诚实正直的心灵是毫发无损的,与之抗争简直是令人蒙羞的事,对之诚惶诚恐则不仅是自我贬损,更是在降低自己的人格,这你难道一点也不懂吗?

我并不是说我的这番道理是无可辩驳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道理中有一些是与你的道理针锋相对的,因此,我不得不说出来。你对自己都缺乏一个正确的判断,而我虽然看到了你的缺点,但又总认为你心地善良,总一味地偏袒你,所以我的看法正确与否,不由你说了算,也不由我说了算,而要由你丈夫说了算,因为他对你看得比较客观,是根据你的才德来正确评价你的。我同所有那些感情冲动的人一样,对城府很深的人是不看好的,不相信他们能够深刻了解感情丰富的人的内心秘密,然而,我从他在我们的那位远航者归来之后写给我的信中看出,他对你们两人的内心秘密是颇为了解的,而且,你们的内心活动没有一样能逃过他的观察的。我发现,他的种种观察既细致入微又正确无误,所以我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几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自然而然地便认为,不光凭眼睛而更是凭内心去观察的那些头脑冷静的人,对别人情感方面的评判,比像我这样的感情冲动、头脑发热而又自以为是的人的评判更加正确,他们一开始就设身处地地去思考,所以别人的思想活动,他们完全可以掌握。不管怎么说,德·沃尔玛先生是很了解你的;他很敬重你,他很爱你,他的命运与你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这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把自己的一切举止行动交由他去全权处理吗?你还害怕些什么呢?也许他感到老之将至,所以想用一些适当的考验来使自己心里踏实些,免得出现老夫少妻通常会有的那种让丈夫心生嫉妒的事情;也许他希望你能同你的男友亲切相处而又不会干出让你丈夫和你自己感到不安的事情来;也许他是想向你证明他是对你既信任又尊重的。对于他的这些想法,你千万不能反对,仿佛不堪重压似的;依我的意思,我觉得你应该完全相信他对你的真情,他的智慧谦虚谨慎地处理了这一切。

你想既惩罚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傲岸,并防止一个并不存在的危险的发生,而又不让德·沃尔玛先生心生不快吗?你就单独地与我们的那位哲学家留下来,对他采取所有的从前也许是多余的而今却是必要的预防措施;极力使自己保持矜持,使人觉得即使你的道德无可指责,但却不敢保险自己不心猿意马,也不敢保险他就不匪夷所思。你要避免过分亲热的谈话,绝口不提往日的那些柔情蜜意;缩短或不要二人单独在一起;让你的孩子们经常不离你的左右;切莫单独地与他待在房间、爱丽舍和被亵渎了的那片小树林里。特别要注意,你这么做的时候,一定要自然,像是偶然想起似的,绝对不要让他心生疑窦,以为你是因为害怕他才这么小心翼翼的。你一向喜欢坐船游湖,但因你丈夫怕水,而又不愿让孩子们到水上去,所以自己给自己剥夺了这一乐趣,那么,趁你丈夫不在,让芳松替你照看孩子,你可以去湖上泛舟了。这是你可以毫无危险地倾诉友情的好办法,可以在船夫们的保护下,安安静静地与他单独长时间地待在一起,船夫们虽然看得见你们,但却听不见你们在说些什么,在他们还没弄明白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时,你们就已经弃船上岸了。

我还心生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可能会让许多人好笑,但我深信你是会喜欢的:在你丈夫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翔实而忠实地记日记,等他回来时,拿给他看,这样的话,你们每逢交谈时,就得好好考虑了,因为都得记到日记上去的。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样的一种办法对很多女人会管用,但是一个真诚坦荡而无坏心的女人,是拥有其他女人所没有的预防邪恶的办法的。凡是有利于保持纯洁的办法,无一不是可取的,凡事从小处着眼,必然能在大处保持住美德。

另外,既然你丈夫将顺道来看我,我希望他能把他此行的真实原因告诉我;如果我觉得他说的理由站不住脚的话,我或是让他立即打道回府,或是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将做出他不愿意接受的安排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这么一来,我想,对于你安然通过这一个星期的考验,是绰绰有余了。好了,朱丽,我太了解你了,因此我不会不对你的事像对我自己的事一样要负责到底的。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即使你只是依靠你心灵的诚实,你也不会有任何的危险的,因为我就不信会遇上任何无法预料的麻烦的:一个人总想犯错误,美其名曰“软弱”是说不通的,女人只有自甘堕落才会堕落,因此,如果我考虑到你会遇上这样的危险的话,请相信我,请相信我的纯真友谊,请相信你可怜的克莱尔心中所能产生的种种感情,我是会全力以赴去保护你的,绝不会丢下你孤独一人不管的。德·沃尔玛先生跟你说他在结婚之前就知道你的隐情了,这多少让我有点惊讶。你知道,我一直怀疑他有所察觉;我还要告诉你,我并不认为是巴比嘴不紧说漏了的。你父亲至少对你的事有所怀疑,我绝不相信像他那么正直而真诚的人会欺骗自己的女婿和朋友的。他那么极力要求你严守秘密,我认为他觉得由他来把这事说出来同由你说出来大有不同,由他说出来对德·沃尔玛先生的刺激要小得多,而且,他深信你迟早也会把自己的事向德·沃尔玛先生坦白的。现在,让来人把我的回信带给你吧;再过一个月,我们再从从容容地谈这事。

再见了,小表妹,对你这个善于说教的人来说,我说的够多的了,现在该你重操旧业,该轮到你说教了,原因就不必说了。我现在所焦虑不安的是,还不能马上同你在一起。我越是急着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越是弄得个乱七八糟,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啊!莎约特,莎约特!……如果我不这么疯疯癫癫的就好了!……不过,我倒是希望自己永远如此。

附言:对了,我忘了向殿下您恭贺了。告诉我,您的那位大人先生是阿特曼,还是克奈斯,还是波亚尔?就我来说,如果称呼你为波亚尔夫人,我觉得太别扭了。啊,可怜的孩子,你曾因为身为一位女子而悲叹不已,可你现在却有幸成了一位王公贵妇了!可是,我俩私下里说说,作为一位地位如此高贵显赫的夫人,我却觉得你担心的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小人物才会关心一些小事吗?你难道不知道一个贵族公子若声称是某人父亲的孩子是会遭人耻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