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表姐,我的恩人,我的好友,我从天涯海角归来,带回一颗非常思念你们的心。我四次越过赤道线;我跑过东西两个半球;我看到了世界的东西南北四大部分;我俩之间曾经身处两个对折点;我整整绕了地球一圈,然而,你们的身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怎么也避不开我最亲爱的人,她的音容笑貌比海流,比风速都要快,紧跟着我走遍四方;我无论走到哪里,使我活下去的宝贵东西就跟随着我到哪里。我吃了不少的苦;我看见别人吃的苦更多。我看见有多少不幸的人死去!唉!他们为讨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而我却幸存了下来!……实际上,我也许并不算是可怜的,我的同伴们的苦难远胜于我;我看见他们辛苦艰难至极,应该比我难受得多。我心里在想:“我在这里是挺苦的,但是,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一处让我幸福和安宁的地方。”我在日内瓦湖畔的日子补偿了我在海洋上所受的苦。我在到达时幸福地看到了我的种种希望如愿了;爱德华绅士告诉我说,您和朱丽都平平安安,身体健康,尽管您失去了丈夫,但您还有您的那位女友以及您的女儿,这应该足以让您感到幸福的了。
我心急火燎地要把这封信寄给您,所以先不跟您细说我的海上旅行了。我斗胆地企盼着不久会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现在,我只给您讲个大概,并不是想吊您的胃口,只是想先满足一下您的好奇心。我刚才跟您提及的这次远航,差不多花了四年的时间,归来时,乘坐的仍旧是出发时搭乘的那艘船,舰队司令带领归来的船只剩下这条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南美洲,这个广袤的大陆因缺乏铁器而被欧洲人所征服,而欧洲人为了统治它,竟然使它变成了一块荒凉之地。我看见了巴西海岸,这里的财宝被里斯本和伦敦掠夺一空,当地居民穷苦不堪,满地的黄金和钻石,却没人敢去拿。我安然无恙地穿越了南极圈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在太平洋遇上了最吓人的暴风雨。
我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和陌生的极地,遭到了恶浪和狂风的袭击。
我远眺了那些所谓的巨人的出没之地。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巨人,是因为他们的英勇顽强。他们由于生活朴素,饮食简单,所以保持了独立,而不是因为他们的身材魁梧高大。我在一座虽然荒凉但却很有趣的岛子上待了三个月,那里仍保留着大自然那原始的美丽动人的景色,仿佛是专门为受迫害的纯洁的情侣们辟出的一个避难之所。但是,贪婪的欧洲人按照自己粗暴的性情,不许温顺平和的印第安人居住在这座孤岛上,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他们自己也不住在其上。
我在墨西哥和秘鲁沿岸看见了在巴西所见到的相同的情景:我看见那里居民稀少而痛苦,他们是两个强大的部族所剩下来的穷苦人,尽管遍地金银,但却饱受蹂躏、耻辱和贫困,他们在怨恨苍天,为什么赐予他们这么多的财宝却又让他们受苦受难。我曾看见一座完整的城市,被无情的烈火吞噬,竟无人相帮,无人救助。这就是欧洲各个有教养的、人道主义的、彬彬有礼的民族之间的连绵不断的战争酿成的恶果,他们为了打败自己的敌人,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即使干了坏事自己并未从中捞到好处,他们也照样要干,按照他们的想法,只要让敌人受损,就等于是自己得益了。我几乎走遍了美洲的西海岸。当我看到一千五百法里的海岸和世界上最大的海洋竟然掌控在一个手中握有半个地球的钥匙的强国手中时,我真是惊叹不已。
越过大洋之后,我在那另一个大陆看见了一个新的景象。我发现世界上人数最多和最光荣辉煌的民族竟然被一小撮强盗统治着;我仔细地观察了这个著名的民族,竟然全都是奴隶,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他们屡遭侵袭和征服,一直都是捷足先登者的猎获物,而且这种状况将会延续数百年。我觉得他们命该如此,因为他们连哼唧两声的勇气都没有。他们有文化却很懒散,虚情假意而又善招摇撞骗,夸夸其谈而又空话连篇,脑筋转得快而又无甚才华,金玉其表而又败絮其中,文质彬彬、笑容可掬而又圆滑奸诈,左右逢源;他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只是善于客套寒暄。我的足迹踏过第二座荒凉的岛屿,比第一座岛屿更加鲜为人知,但却更加美丽可爱。在这座岛上,突发一件严重意外,差一点让我们永困其上。我也许是唯一的一个一点也不害怕这种温馨的流放的人。从今往后,我难道不是到处被流放吗?我在这个既让人留念又让人害怕的地方,发现了它能激发人类智慧的东西,以使文明人从一无所缺的孤寂中摆脱出来,但最终又把文明人推进欲壑难填的深渊之中。
在那本该最宜于人们彼此交往的宽阔海洋上,我看见两艘大战船在你追我逐,相互攻打,猛烈至极,仿佛偌大的洋面容不下它俩似的。我看见它们相互对射,炮火连天。在一场短短的战斗中,我见到了地狱一般的惨相;我听见得胜者欢声雷动,盖过了受伤者的呻吟和垂死者的哀鸣。我很羞惭地分到了巨大战利品中我的那一份;我虽收了下来,但只是把它存放起来了;如果是从一些不幸者手中夺取的,而将来是要把它还给他们的。
我发现那个贪婪、耐心和勤奋的民族,通过长期坚忍的努力,终于战胜了其他英勇民族从未克服的重重困难,把欧洲的那一套搬到了遥远的非洲来。我发现这些广袤而贫穷的地区似乎是专门用作一群群的奴隶的居住地似的。一看到他们那副卑贱猥琐样儿,我便把鄙夷、恐惧和怜悯的目光移开了去;看见自己的同类有四分之一变成了为他人役使的牲畜,我为枉为人而悲哀。
最后,我终于在我的旅伴中发现了一群坚强而自傲的人,他们的行为举止和自由洒脱让我觉得在恢复做人的荣耀,为了这份荣耀,痛苦与死亡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害怕的只是饥饿与厌烦。我看到他们的头头像个统帅、军人、领航者、智者、伟人,甚至也许可以说是无愧于爱德华·波姆斯顿绅士的朋友,不过,走遍全世界,我还没发现有谁像克莱尔·德·奥尔伯的,像朱丽·德·埃唐什的,能像你们这样牺牲自己来安慰爱你们的人的心。
我怎么跟您说我疗伤的情况呢?我得仰仗您才能弄清楚这一点。我是不是比走之前变得洒脱和明智了?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又无法确定。那同一个形象仍旧萦绕在我的心头;您很清楚它是否会从我心中抹去;它对我的影响更加说明她之可钦可佩,它并不是一个幻象,它像萦绕在您的心中一样地永驻于我这个不幸者的心中。是的,小表姐,我觉得她的美德折服了我,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她从未有过的最温情最要好的朋友,我将像您爱她那样地去爱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对她的感情并未减弱,而是有所修正;无论我如何细心反省,我都觉得我的感情与那个启迪我感情的人的感情同样的纯洁。我除了愿意接受能教导我如何判断自己的那种考验而外,还能对您说什么呢?我是真诚而坦荡的人;我想成为我应该成为的我,但是,有那么多的理由在使我对我的心不敢信任,我又怎能保证自己的心不会发生变化呢?过去的事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吗?我能阻止过去的燃旺的爱情之火把我吞噬吗?单凭想象,我又怎能区分今日的事与往日的事呢?我又怎能把以前看做情人的女子作为今日的朋友看待呢?无论您对我的急切心情的秘密动机有什么看法,反正我的动机是真诚而合情合理的;它应该得到您的赞同。我可以事先向您保证我至少愿望是好的。请允许我去看您,让您亲自来审查我,或者让我去看朱丽,好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样。
我得陪同爱德华绅士前往意大利。我将从你们那儿路过!您就不许我见上一面?您想一想,这怎么可能呀?唉!如果您真的狠心不让我得以一见,那我要是不听您的,您可别见怪呀。可您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您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克莱尔了?您原来可是个既善良又有恻隐之心、既贤淑又聪慧的女人呀,您自年少时起就非常爱我,而今天您应当更加爱我才是,因为我今天的一切都归功于您呀!
不,不,亲爱的好友,您不会这么狠心地拒绝我的,您也不会这么狠心地对待我的。千万别把我推进痛苦的深渊呀。我再一次,我在有生之年再一次把我的心呈现在您的面前。我要见您,您是会同意的。我要见她,她也会同意的。你们两人都非常清楚我对她是很尊敬的。您想一想,如果我自己都觉得不配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话,我还会主动提出来要求见她吗?她长期以来都在为她的风采所带来的结果感到悲叹,唉!就让她看一下她的美德所结下的果实吧!
附言:爱德华绅士因事耽搁,还得在此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我能去看你们的话,我为什么不可以先走,早点到你们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