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书信一 德·沃尔玛夫人致德·奥尔伯夫人

你走了这么久也不回来!你老这么来回地跑,我真受不了。你回到你本该常待着的地方来,路上得浪费多少时间,更糟的是,来了又得走!一想到一见面马上就又得分手,把在一起的高兴劲儿也都一扫而光了。你不觉得这么轮番地在我家在你家,对谁都没劲儿吗?你就一点儿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让你既管这家又管那家吗?

亲爱的表姐,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没剩多少时间可以浪费的了,可我们却把多少宝贵的时光给丧失了呀!一年又一年的逝去;青春开始离我们而去;生命在衰退;生命把短暂的幸福送到我们的手里,可我们却不注意好好地享受!你还记得我们还是姑娘时的那段时光吗?还记得那长大之后再也见不到了的美丽快乐的童年吗?童年一去不复返,心里想忘掉却又忘不了。有多少次,我俩不得不分别几天,甚至几个小时,我们便相拥相抱着凄凄切切地说:“唉!如果将来我们能自己做主的话,我们就永远不再分开!”现在,我们能够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了,可我们一年中竟有半年无法相见。怎么!我们难道不像以前那么相爱了吗?亲爱的好友,我们两人全都感觉到,相处日久,习惯已成,再加上你对我的关心,使我们相互依恋之情更加牢不可分。对我来说,你不在身边,我是越来越觉得受不了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你,我就六神无主,没法活了似的。我们之间友谊的这种发展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自然,是我们的环境和我们的性格促成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所有的感情都凝聚在一起了。我们每天都在失去某些我们曾经所珍爱的东西,而且失去了就补不回来。一个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直到最后只知道爱自己,在死之前,就不再有什么感情了,犹如行尸走肉。但是,一个重情的人却是在使出浑身解数来对抗这种提前的衰亡的:当手脚感到冷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周围所有的天然热量聚集起来,失去的越多,他就聚集得越多,他可以说是在通过与其他所有的事物的联系,来紧紧攥住那最后的一样东西。

我觉得我体验过这种感觉,尽管当时我还年轻。唉!亲爱的朋友,我那可怜的心曾经那么的爱过!我早早地就已经心力交瘁,可怜的心已经提前衰老了;许许多多不同的爱充盈在心中,不堪重负,已经再无空隙可以容纳新的爱了。你亲眼目睹了我从姑娘到女友,到情人,到妻子和母亲的全过程。你知道我是对这些头衔全都喜欢的。这些关系中,有几个已经断了,其他的一些也已经松弛了。我的母亲,我那善良仁慈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我只有流着眼泪缅怀她的份儿了,最温馨的天然的感情,如今我只能享受一半了。爱情也已熄灭,永远地熄灭了,留下的是永远也填补不上的一个空位置。我们已经失去你的那位善良的好丈夫,我把他看做是你的另一半似的一直在爱着他,他无愧于你的温情和我的友谊。如果我的儿子们再长大一些,母爱也许会填补上这些空缺,但是,这种爱与其他所有的爱一样,是需要沟通的,一个母亲能从四五岁的孩子那儿期待什么回报呢?我们要爱我们的孩子很久,然后他们才会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爱,继而才会爱我们的。可是现在,我们是极其需要向一个能理解我们的人说我们是多么地爱他们呀!我的丈夫是理解我的,但他并不很赞成我这种爱法;他脑子里的想法与我的并不一样,他对孩子们的爱太理性;我希望他对孩子们的爱更加强烈,胜过我对孩子们的爱。我需要一位女友,需要一位像我一样疼爱我的孩子和她的孩子的母亲。总而言之,做了母亲之后,我就更加需要你的友谊,让我可以不停地谈论我的孩子,而又不让人家厌烦。当我看到你那么疼我的小马尔塞兰时,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当我亲吻你的女儿时,我感觉是在拥抱你。这些话,我们说过不知有多少遍了;看见我俩的小鬼们在一起玩耍时,我俩那紧密相连的心就把他们给融汇在一起了,分不清他们三个哪一个是你的孩子哪一个是我的孩子。

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些充足的理由希望你经常在我的身边,你不在身边,无论怎么说,都是够狠心的。你想想我为掩饰一切而躲来躲去吧,想想我对几乎相处六年之久的那位世上最亲爱的男人的那种一直矜持的态度吧。我那可憎可恶的秘密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似乎每天都更加的挥之不去。我越想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我就越是谨小慎微地守口如瓶。你想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丈夫的怀抱里,却心怀鬼胎,疑虑重重,谎话连篇,不敢向拥有她的男人敞开心扉,为了让他心气平静而把她生活中的一半事情隐藏起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呀?上帝呀!我这是在向谁隐瞒我最秘密的那些思想,隐瞒他还以为很满意的我的内心世界呀?我这是在向德·沃尔玛先生隐瞒自己,在向上苍本应让他娶一位贞洁少女以回报他的美德的优秀的丈夫隐瞒自己。欺骗了他一次,以后每天都得欺骗他,结果,我就总感觉到自己不配接受他对我的种种关心爱护。我的心不敢接受他任何的钦佩表示;他最温情的爱抚使我羞惭,而他对我所有的尊敬与钦佩的表示在我的良心上反而都成了对我的鄙夷与责难。我最难受的是心中老在想:“他尊敬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而不是我。唉!如果他了解我的话,他就不会这样对我了。”不,我不能再忍受这种可怕的状态了。每当我单独与这位可敬的男人在一起时,我就准备要跪倒在他的面前,向他忏悔我的错误,在他面前痛苦而羞愧地死去。

然而,自开始时就让我欲言又止的种种原因每天都在增加新的分量,我每每觉得应该和盘托出的理由,反而又成了我沉默不语的理由了。考虑到我的家庭的那种平静祥和状态,我就不无恐惧地会想,只要说出一句话来,就有可能在家庭里造成无法消除的混乱。六年来,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我怎么能把一个如此通情达理、心地善良的丈夫的平静生活搅乱了呢?他可是对自己的妻子百依百顺的呀!他可是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的呀!我怎能使家庭不和,从而让一位因他女儿和他朋友的幸福而眉开眼笑的父亲的晚年受到损害呢?我怎能让我可爱的有前途的孩子们落到无人教育或受到不完善的教育的地步呢?我怎能让他们成为他们父母不和的可悲的牺牲品呢?我怎能让他们目睹他们因嫉妒而不无道理的大发雷霆的父亲和因自己的过错而整天痛哭流涕的有罪的母亲之间的争吵呢?我知道德·沃尔玛先生是很敬重自己的妻子的,可是,如果他不再敬重她了之后,我知道他会怎么样呀?他之所以那么温良恭谦,也许是因为还没有遇到什么让他暴跳如雷的事情。也许他平时因没什么由头才这么温顺,而一旦遇到事情也是会暴躁到极点的。

如果说我对自己周围的人是百般敬重的,那么我就不该对自己也多少有点尊重吗?六年的循规蹈矩、安安生生的生活就一点也不能消除年轻时的错误吗?难道就非要让我因一个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痛悔的错误去受惩罚吗?我的表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一想到过去的事,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它使我感到耻辱,竟至让我丧失掉勇气,我是个对羞耻极其敏感的人,一想到往事,就一下子跌入绝望的境地。婚后的这几年是我不得不审慎对待以使自己心里踏实的一段时间。我目前的状况倒是启迪了我的信心,但是一些讨厌的回忆却总想把我的这份自信夺走。我想要以我认为已在我身上恢复了的荣誉感充填我的心灵。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升华了我的心灵,并支撑着我去对抗因少女时的过错而产生的悔恨心态。当我看见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围绕在我的身边时,我感到我的周围洋溢着美德;他们把我心中的对往昔过错的懊悔全都驱除了。他们的天真无邪挽救了我的清纯;他们在使我变好的同时,让我更加的疼爱他们;我对所有损害正直诚实的事都感到极其厌恶,以致我很难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以前会把正直诚实置诸脑后的同一个人。我觉得自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对现在的我极其有信心,以致我差一点就认为我要说的事像是与我无关似的,差一点就认为我不一定非要说出来不可。

这就是你不在我身边时,我的那种心里没底儿、焦虑不安的状态。你知道这种状态有一天会出什么事吗?我父亲不日将前往伯尔尼,并决心等到看见那件旷日持久的诉讼案件有了结果才回来,他不希望这件事给我们留下麻烦,而且,我想他也不相信我们有兴趣把这场官司继续打下去。在他动身之后到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将独自与我丈夫在一起,我感到我将几乎不可能不把我心中的那个要命的秘密说出来。你是知道的,当我们有客人来访时,德·沃尔玛先生总是躲出去,独自一人在附近散步;他去同农民们聊天;他去了解农民们的近况;他去观察他们地里庄稼的长势;必要时,他会给他们出出主意,还掏钱接济他们。但是,就剩我和他两人时,他只是同我一起散步,很少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而且还十分天真地跟他们一起做游戏,这时候,我感觉他比平时更多了这么一点柔情。每当享受这种天伦之乐的时候,都是十分危险的,使我无法继续守口如瓶,他亲自给我提供了和盘托出的机会,而且总是话中有话,像是在鼓励我说出心里话来,不会出什么事的。我感觉到了,我迟早都得把心里的事说出来给他听的,但是,既然你要我俩之间协调一致,而且必须慎之又慎,那你就快回来吧,别一走就这么长时间,否则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我亲爱的朋友,这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了;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事情得跟你说一说。你不仅在我同孩子们和丈夫在一起时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独自悲叹你的可怜的朱丽时,尤其需要你。我一孤独,就很容易出事,因为我会觉得孤独一人时更清静,而且有时不自觉地在故意寻找这种清静。你也知道,这并不是说我心里还在念着往日的伤痛;不是的,那份痛已经治愈了,这一点我感觉得很清楚,是确定无疑的;我敢说我是很有道德的女人。我害怕的并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的事在折磨着我。有些往事,回想起来,如在眼前,十分可怕。我因回忆往事往往变得很软弱;我不好意思哭出声来,可是,越是这样就越是想哭。我流出的是同情的、悔恨的、遗憾的眼泪,与爱情毫不相干。对我而言,爱情已不再有意义了,可是,我却因它们造成的伤痛而悲泣,我为一个因一时头脑发热干出蠢事,也许还会为因此而送命的男人的命运而流泪。唉!他想必是已经在这次因绝望而参加的危险远航中死去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即使走到海角天涯,他也会捎信给我们的;他这一走都已经四年了。据说,他所在的那支舰队遇上了无数的风险,损失了四分之三的船员,有多艘船只沉没,剩余的人与船的命运如何,尚不得而知。他死了,他已不在人世了,我心中有此预感。这个不幸的人跟其他人一样,难逃一死。大海、疾病以及更加残酷得多的忧伤,会夺去他的性命的。一个在世上曾一度闪亮的有才华的人就这样逝去了。他看不到我因造成一个诚实的人之死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了。唉!亲爱的表姐,你的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呀!……他是多么的懂得爱呀!……他是应该活在人世间的呀……他将呈献给天主的是一颗柔弱的心灵,但却是一颗完美的、热爱美德的心灵……我徒劳无益地在驱散这些忧伤的念头,但是它们驱之不去,不一会儿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你的朋友我需要你的关切来驱除或斩断它们。既然我忘不了那个不幸的人,那我宁愿与你一起聊聊他,而不愿独自一人去思念他。

你瞧,我需要你同我在一起的理由可谓不少啊!你比我聪明,比我幸福,即使你没想到我的这些理由,难道你的心就没感觉到有此需要吗?如果你真的不愿再婚,对你的那个家也不太满意,那么,有哪一家比我这儿更适合你的呢?对我来说,得知你在你那个家里的情况后我很难过,因为,尽管你不告诉我,但我了解你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也绝不相信你在克拉朗跟我们装出来的那种开心快活样儿。你曾狠狠地责备我生活上的过错,这一回,我要对你的一个很大的缺点进行指责了,那就是你总是把痛苦藏在心中,暗自疗伤。你藏着掖着,让自己痛苦伤心,好像在你的朋友我的面前哭泣很难为情似的。克莱尔,我不喜欢你这样。我绝不像你那样不公平;我绝不指斥你悔不当初的心情;我不希望你两年之后,十年之后,或今后一辈子都不再思念那么温情的一个丈夫,但是,我要责备你把你最美好的时光用来同你的朱丽一起哭泣之后,却不让她也来享受与你一起哭泣的温馨,不让她用真诚的泪水来洗涤她曾在你怀里痛哭的羞愧。如果你讨厌哀伤痛苦的话,那你可是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了。如果你能苦中作乐的话,那为什么不让我也分享一点这种乐趣呢?难道你不知道心灵的沟通能够给悲伤的人带来一种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与感动吗?而这又是快乐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友谊难道不是专门给予不幸的人,让他们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得到慰藉的吗?

我亲爱的,这就是你本应该考虑的问题,另外,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劝你来我这里,不光是以我个人的名义,而且还以我丈夫的名义。我多次发现他对像我们两人这样亲密的朋友竟然不住在一起,非常惊讶,甚至几乎很生气。他很肯定地对我说,他跟你本人也讲过这事,而他这个人从来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这番道理将做出何种决定,但我有理由相信你的决定会如我所企盼的。不管怎么说,我的主意已定,而且绝不更改。我一点儿也没忘记你想跟我去英国的那段时间。我无可比拟的朋友,现在轮到我跟你走了。你是知道我对城市生活的厌恶的,我是喜欢乡村生活的,喜欢田间劳作,而且,在此待了三年后,我很想念在克拉朗的家屋。你也知道,搬一次家该有多大的麻烦,而且,老这么搬来搬去,我父亲也会很烦的。好吧!如果你不愿意离开你的那个家,不愿意来此掌管我这个家的话,我决定在洛桑置一所房屋,举家前往,与你住在一起。请你就此事好好安排一下,这是天遂人愿的事。我的心灵、我的义务、我的幸福、我保持住的荣誉、我失而复得的理智、我的处境、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还有我自己,都是你给的。我所有一切好的东西全都源自你,我周围的一切无不让我想到你,没有你,我就一无所有。快来吧,我至爱的朋友,我的保护神,你快来保护你的伟业,快来享受你的善果。让我们只有一个家吧,如同我们只有一个灵魂好更珍爱它一样。你将监督对我的孩子们的教育,我则监督对你女儿的教育;我俩分担母亲的职责,我们会因此而更加快乐的。我们将把我们的心一起奉献给那位通过你的关怀帮助而净化了我的心的天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不再有什么可希冀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将在纯洁与友谊的怀抱中平静地期待着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