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书信十四 致朱丽

我怀着一种内心的恐惧进入这个世界最广袤的荒野。这纷乱的景象呈现给我的只是一种可怕的孤寂,周围竟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的那颗紧揪着的心企图在其中获得舒缓,但反而到处感到压抑。一位古人曾经说过:“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反倒不感到怎么孤独了。”可我,我虽在人群中,但却感到孤单,我既没有你,也没有他人可以交谈。我的心想说话,但又觉得根本没人听;它想与人交谈,但别人的话没有一句能够触动它的。我听不懂当地的话,而当地人也都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并不是因为大家没有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没有表示友好和关心,也不是因为似乎没有对我嘘寒问暖,说实在的,我也讨厌这类繁文缛节。萍水相逢,客套一番就能成为朋友了?真挚的友情和待人以诚的朴实感情与虚情假意和社交场合所要求的那种骗人的热情是大相径庭的。我很担心,初次谋面就把我当成多年老友的人,多年后,当我有要事求他帮忙时,视我为陌路人。当我看见一个左右逢源的人,见人便笑脸相迎时,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想,他对谁都是漠不关心的。

我这番话是有根有据的,因为法国人虽然生性善良、开朗、好客,但对他们说的话可别当真,他们明知你会拒绝却偏要假惺惺地说要送你这送你那的,他们对老实的乡下人的礼貌,实际上是在给你下套。在别的地方我就没有怎么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您有事就跟我说一声,我愿意为您效劳,我有钱、有房子、有仆人,您尽管用好了。”如果此话当真,说话算数,那世界上就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比法国人更淡泊财富的了;均财富的体制在这里也就几乎已经成为现实:阔人们不断地施舍,穷人们总有接济,大家自然也就处于同一个生活水平,就连斯巴达人也没有巴黎人这么财富均分的了。但情况并非如此,这座城市也许是世界上贫富悬殊最大的城市,富人们穷奢极欲,穷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须赘述即可明白,那种虚假的救人之急的同情心到底是什么货色,那种萍水相逢便像知交的好心表白纯属谎言。

我不需要各种虚假的感情和那种骗人的热络,那我是不是想要寻求一些启迪和教益呢?如果是,那么,这里正是给人以启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人们在此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谈话很有知识,很合道理,不仅学者和文人,而且各个阶层的人,甚至女人,也都如此:说话的语气平和自然,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轻飘浮华;他们有学问但不迂腐,活泼而不疯狂,彬彬有礼而不矫揉造作,对女人殷勤而不庸俗,说话风趣而不语含双关,下流媚俗。他们说理但不长篇大论;他们爱开玩笑但不故弄玄虚;他们把才思与理智巧妙地加以结合,语言精辟隽永,既带尖锐批评又有恰如其分的夸奖兼严厉的训诫。他们的谈话包罗万象,以便人人都有话可说;他们凡事并不刨根问底,免得令人生厌;他们谈什么都像是顺便一提,立即讨论起来,因此,人人都可以发表看法,三言两语地说出来,绝不与人争个面红耳赤,固执己见。他们讨论的目的是为了弄清问题,不是争个高低。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从中获益,人人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告别而去,甚至贤哲之人也能从他们的谈话中带回一些值得独自静思的问题。

不过,你到底想从这种极为有趣的谈话中学到些什么呢?学会冷静地观察世间万物?学会好好利用社会?至少学会了解和你生活有关的人?我的朱丽,都不是。要从他们的谈话中学会如何巧妙地为谎言辩护,如何借助哲学去动摇美德的原则,如何用能言善辩去美化自己的激情与偏见,如何给谎言涂上某种符合当今格言的时髦色彩。根本不需要去了解人们的性格,只要了解他们的利益之所在,基本上就能猜到他们对每件事会说些什么了。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可以说只要看他的衣着而无须看他本人,就知道他的态度如何了。而他的地位一变,他的装束也随之改变。若是你让他相继地戴上长长的假发,穿上一身军官服或胸前挂个十字架,那他就会用同样的热情,时而宣扬法律,时而鼓吹专制,时而维护宗教裁判所。穿长袍的、理财的和佩剑的都同样各自有着自己的一番理由。每一种人都能巧舌如簧地编排其他两种人的不是,而这三种人都各有各的道理76。因此,每个人都从不说心里话,而是说些他觉得应该让别人产生合他意的话。表面上他们像是非常热爱真理的,其实那只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私心罢了。

也许你会以为离群索居、独立生活的人们至少有自己的想法。绝对不是,他们像一台台机器,没有思想,必须用弹簧启动。我们只要了解一下他们的社交圈子,他们与什么人为伍,有什么样的朋友,与什么样的女人来往,认识哪些作家,那你就马上可以猜得出,对一本即将面世而他们根本还没有看过的书,对一出即将演出而他们根本还没有去看的剧,对某个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的作者,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的这种或那种制度,他们将会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了。如同钟表通常每二十四小时要上一次发条一样,这些人每晚必去其社交场合,了解第二天要讲些什么。

这么一来,就有为数不多的一帮男女,在为所有其他的人思考问题,而其他所有的人也就为了这为数不多的男女而说话和做事。由于各人只顾自己的利益,谁也就不去考虑共同的利益了;而他们的个人利益每每互相矛盾,相互对立,因此而造成了小集团和小帮派间的无休止的冲突,相对立的偏见与看法你冲我突,此起彼伏,而在冲突中,那些受人挑唆闹得最起劲儿的,几乎都没明白到底在争些什么。每一个小集团都有自己的规章、观点、原则,而别的地方则不买他们的账。一户在家里诚实的人,在邻里则被视为骗子:好、坏、美、丑、真、善等,只能在某一地或某一范围内得到认可。凡是喜欢广泛结交和出入不同的社交场合者,就必须比阿尔西比亚德还要能屈能伸,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每行一步可以说都得换换脑筋,看看自己的言行符不符合规矩:每进到一户人家,他都得抛弃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换成与他前去拜访的那户人家的房屋颜色相同的灵魂,犹如一个仆人必须穿上主人家的号衣一样,直到离开这户人家,出了大门之后,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再换上自己的衣服,换回自己的灵魂。

尤有甚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同自己闹矛盾,却并不知这样做于己不利。他们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而对这种言行不一却又没有感到气愤,而且大家还赞同这种言行不一。大家并不要求一个作者,尤其是不要求一位道学家说话要符合他所写的书的精神,也不要求他的行为举止符合他所说的话。他写的书、他发表的言论和他的行为举止是三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他根本就不必让它们协调一致。总之,这一切很荒谬,但却并不让人厌恶,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而且,甚至有人还给这种言行不一披上了一件好多人自以为很光彩的外衣。尽管人人都在起劲儿地宣扬自己的职业如何如何的好,但实际上大家又都在以模仿另一种职业的人的言行而沾沾自喜。法官大人装出骑士风度;税吏把自己装扮成大老爷;教士说话满口的风流艳词;宫中的人大谈哲学;政客要装成文人学者;就连一个只会说行话的普通匠人,星期天也要穿上黑袍,摆出一副贵人的派头来。只有军人因为瞧不起所有其他行当的人,还保持着自己那个行当的作风,让好心人忍受不了。德·穆拉先生偏爱军人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他那个时代正确的东西,今天就不正确了。文学的进步已把一般人的作风改好了,而从前是最好的军人作风,今天终于变成最坏的了。

因此,你与之交谈的人,根本就不是你想与之交心的人;他们这些人的话根本就不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高见也绝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的言论根本就不代表他们的思想;你只能知其面而无法知其心,而你在他们当中,犹如站在一幅动画前面,只有静静地看画的那个人内心是激动的。

这就是我在看过巴黎的大社交场合之后所形成的看法;也许这种看法更多的是与我个人的情况有关,而与事情的真实情况并不相符,等我有了新的见解之后,这种看法想必是会改变的。另外,我只是光顾那些由爱德华绅士的朋友们领我去的社交场合,我深信,要了解一个国家真正的风俗习惯,必须下到其他的一些阶层去,因为富人的习俗几乎到处都是一个样。今后我将尽力地进一步了解情况。请你判断一下,在此期间我把这群人居住的地方称之为荒野是否有道理?我是不是有理由对在这个荒野上的孤独处境感到惊恐?在这个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只是感情与真理的虚假的外表,每时每刻它都在变幻,并自己摧毁自己。在荒野上我看到的尽是些鬼怪和幽灵,它们在你眼前一晃就不见了,你想抓却抓不着。到目前为止,我看见许多假面具,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人的真实面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