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羞耻什么?”清晰的女声说,“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陈家娴愣了一下。她转过头。
关晞?
陈家娴嗫嚅,嘴唇干巴巴的,发不出声音。关晞说:“哦。你不喜欢他。那他喜欢你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推开他。”
陈家娴的脸更红了。
她偷了关晞的工牌,此刻正揣在口袋里,贴着大腿,隐隐发烫。
关晞又问:“你在羞耻什么?”
被无视的年轻男人转过身:“你什么……”话音未落,关晞伸出手,用力一推,年轻男人一屁股坐下,她重重地补上一脚,他被踹翻在地上,摔得发懵。
“就这样。”关晞收回手,“推开。”
陈家娴微微张开嘴。在这样大脑空白的时刻,她居然注意到,关晞的手指和脚趾,都整整齐齐地涂着指甲油,这次是苔藓绿。
关晞看向陈家娴。
“反抗。拒绝。很简单。”关晞重复,“你究竟在羞耻什么?”
……
你在羞耻什么?
……
陈家娴如梦初醒。
年轻男人从地上跳起,破口大骂:“草泥马贱人!”气势汹汹就要上来动手,关晞早有准备,脱下身上沉重的抽绳皮质登山包,猛地砸在他身上,年轻男人又摔在地上。
Charles适时出现,吼了一句:“你他妈骂谁呢?”
年轻人见关晞不是独身女性,身边还有男人,这才放弃。
他从地上爬起,转头就跑,倏忽间消失在人群中。
Charles的目光落在陈家娴身上,淡漠地滑过。他埋怨关晞:“你怎么都不叫上我?”
关晞说:“我有准备。”
Charles的表情一言难尽:“小姐姐,你砸的是我的包。这是街头潮牌HERM本月最新发售的设计师限量款,全球发售101个,我花了五万二从黄牛贩子手里拍到,里面装着价值六十万的设计稿,你用它锤人渣。”
关晞“哦”了一声。
陈家娴把皮包拎起来,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放进白金色短发的男人手中。他个子很高,浑身潮牌,看起来很酷。
他是关晞的朋友。
关晞更酷。
陈家娴既不勇敢,也不酷。
Charles接过,对着陈家娴嗤笑一声,刻薄地说:“没见过人发情,还没见过狗配种吗。你有什么好羞耻的。”
Charles讲话很粗俗,也没有同情心。关晞听他嘲讽眼前的女孩,也并未阻拦,抱着手肘站在一边。
——你在羞耻什么?
陈家娴的脸又涨红了。
她这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关晞:“谢……谢谢。”
关晞点了点头,上车离开。
……
车子开走了。
陈家娴撑着身体走到公司门口,刷卡,走进办公室。
潘乔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陈家娴坐在自己工位上。这个工位属于她自己,这给了她极大安全感。她渐渐从惊吓中缓了过来。
但也仅仅到周五而已。
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有的也注定被剥夺。
可是。
凭什么呢。
他曾经认可过她的工作。她以为自己提供了价值。可他却像对待即食食品一样,随随便便就把她扫地出门。
陈家娴很想问问潘乔木,问问他,为什么。
她看了眼潘乔木的办公室。三面条纹玻璃只能从里面向外看,却隔绝了外面窥伺其间的目光。
这就是职场的阶级。
潘乔木的职级不知比她高了多少,他凭什么接受她的质问?
裤子口袋里,关晞的工卡贴着她的腿。关晞的话回响在耳边:
“你在羞耻什么?”
……
我在羞耻什么?
……
陈家娴伸手握住关晞的工卡,起身往潘乔木的办公室走去。
……
“我要见潘总。”陈家娴对潘乔木的助理说出一个谎言,“有个流程节点需要和潘总当面确认。”
其实表达自己的欲望并不难。
助理敲敲门,替陈家娴刷卡开门。
陈家娴注视着眼前缓缓打开的玻璃门,门内的景色逐一露出。
其实实现自己的欲望也不难。
看,其实这么简单。她想。所以,她从前究竟在羞耻什么?
……
潘乔木从办公桌后抬起头。
“你是谁?”他问。
……
潘乔木对陈家娴毫无印象。
陈家娴心中并未有太多波澜。
她算什么?职场丛林中的蜉蝣?
她介绍自己:“潘总,我是招商部的陈家娴,最近刚被您裁员了。我的职位是项目秘书,我想问问我的工作表现……”
潘乔木想起来了。
“停。”他打断她。
陈家娴住嘴。
潘乔木说:“你的诉求是什么?想达成怎样的目标?你现在的情况是什么?需要我向你提供什么帮助?”
他语速很快,咬字清晰。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我很忙。我的时间也很贵。我没空听你啰嗦,给你五分钟,拜托你讲话有点逻辑。”
陈家娴的面孔涨红了。
她伸手抓住口袋里关晞的工卡,努力回忆着关晞的样子。
她渐渐冷静下来。
“我想知道,裁员为什么是我。”陈家娴说,“在项目秘书的工作中,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项目通用的会议记录表就是我设计的,并得到了您的认可。我想,我的工作完成度很高。我希望您告诉我,为什么裁掉我?”
她一口气说完。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一双形状含笑的眼睛转向陈家娴。但他的瞳孔里没有情绪:“你认为,你的价值,是否体现在工作中?”
陈家娴说:“您认可过我的工作。”
潘乔木点头:“我想起来了。你确实做得很好,那张表设计得也很好。你在短时间内接手这个岗位,做出的成果远远超乎我的预期。”
“那为什么裁我?”
“因为不重要。不需要。”
陈家娴怔住。
“因为你提供的价值并不是无可替代的。”潘乔木琥珀色的瞳孔倒映出陈家娴小小的人影,“这样的项目秘书,这样的工作价值,人才市场上大把。做表?整理文件?梳理流程?报修?这不是什么核心竞争力。没了你,别人一样做,一样完成得很好。”
潘乔木想起什么,又说:“或者说,在我醉酒的那天,你替代我的助理,表现出细心的特质,具备成为行政秘书的潜质?你确实具备,我也确实考虑过调你去做行政秘书,但卓秀集团的行政岗也要裁员30%,没有空余职位给到你。”
陈家娴涨红了脸。她说:“但我更便宜。”
很可笑。
潘乔木没有笑。陈家娴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尊重。
但这份尊重仅仅出自他本人的教养,与陈家娴的表现没有关系。
潘乔木平静地说:“你试图贩卖自己的劳动力给卓秀,但卓秀完全没有对你的需求。‘便宜’不是当下项目最需要的。裁掉你,可以保住另一个人,并不是他创造的价值比你大,而是当下项目需要他。要么你满足卓秀的需求,要么你创造出卓秀对你的需求。创造需求,满足需求,这就是生意。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他英俊的面孔看起来却总是多情,桃花眼和眼尾红痣形状含笑,浅色眸子里却全是冷漠。
陈家娴颤抖着说:“我复述一下:您的意思是,我必须找到自己独一无二的核心竞争力,而且必须契合对方的需求。如果对方没有需求,我就去创造对方的需求。我理解得对吗?”
潘乔木看了眼时间:“你理解得没错。OK,五分钟到了,我就不送你了。”
陈家娴深深地看了潘乔木一眼。
他要去北方出差,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棕色麂皮西装马甲,有自然的阴阳色。他肩宽腰细,身形修长,棕黄色的玳瑁纽扣掺着黑色斑点,像一只美丽却残忍的豹子。
她说:“谢谢你,潘总。”
潘乔木“嗯”了声。
陈家娴注意到,他不戴袖扣,只偏爱同色系的贝母纽扣。含蓄低调,小小的偏光在衬衫上微微闪烁。她想起自己的梦。
她刷卡出门。
潘乔木在身后说:“我知道你很有野心,祝你未来创造与野心相称的价值,一切顺利。”
陈家娴刷卡的手愣住了。
她第一次被人用野心形容。她和野心有任何关系吗?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潘乔木:“我?”
潘乔木也看着她。
潘乔木的时间很贵。他不是一个拥有同情心的人。甚至,因为长年累月进行逻辑和数字的训练,他的感性的部分愈发贫瘠。他不懂陈家娴的自卑与疑惑。但逻辑、程序和运算结果适合解决她的疑惑,他就说了。
“没有野心,你为什么看网课?为什么擅长抓住机会,无论是设计会议表也好,还是刻意表现出自己细致的一面也好?我从不认为女人天然细致、天然喜欢照顾人。你只是抓住机会,把我的助理比了下去。”
“扪心自问。”潘乔木说,“你的潜意识里,就没想过,这些所谓的精英也不过尔尔,你可以取而代之吗?”
是吗?
陈家娴捂住自己的心脏。
她以为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随着潘乔木话音落下,她心中的欲望却如同葳蕤乔木顶破冰层,蓬勃而起。
潘乔木最后说:“一路顺风,陈家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