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翟坐完月子,熊赀来探望。妫翟月子里饮食增进,保养得颜色鲜亮,更添风韵。熊赀逗着幼子,看着榻上的妫翟,有心说话却不知该怎么张口。
妫翟见状温婉一笑,从床里边拿出一顶羊毛毡帽,轻轻放到熊赀手中:“大王,秋日将至,臣妾给您做了这顶獬冠,您看看还喜欢吗?”
熊赀接过柔软温暖的羊毛帽子,细声问道:“这般温软,是何物所制?”
妫翟轻轻瞥了星辰一眼,叫星辰抱着孩子退下,柔声解释道:“用的是獬羊皮。獬乃神兽,能辨曲直,能护佑平安。它的毛色均匀,柔亮细软,最是保暖。前日屈重从息县猎获一只獬羊,臣妾闲躺着也是无事,便用獬皮给您做了一顶软冠。”
熊赀细细打量这顶四四方方的帽子,笑道:“这样式颇是新奇啊。寡人中意,很中意。”
妫翟伸手握住熊赀的手,温柔说道:“大王,臣妾知道丹姬走了您难受,日后若再有时机,臣妾会帮您找回她的。”
熊赀仰头收泪,感激地看着妫翟,复杂的情绪上来了。他将帽子戴上头,认真道:“丹姬暖床颇佳,但只有你才是寡人的妻室。”
妫翟凑过身子倚靠着熊赀,感慨万千地说道:“大王,秋侬以后再不跟您怄气了。浮生短暂,两次徘徊于鬼门关前,臣妾再不想失去珍惜彼此的机会。”
熊赀俯身亲吻妫翟光洁的额头,浓情蜜意地说道:“我日后也不想轻易离开你,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伤害你。瞧你为生孩子每每都惊险一回,我倒情愿你再不受孕。”
熊赀自称“我”,让妫翟吃惊不小。原来他也是愿意与她平视的,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俯瞰。妫翟靠着熊赀结实的胸膛,为自己的心微微颤抖而更加疑惑了。
“咱们的孩子还没有取名,你对屈重的孩子那么好,当心艰儿会吃醋。”熊赀笑着捏着妫翟的鼻翼。
“正等着大王赐名呢!”
“寡人瞧着这孩子生得头大浑圆,莫如叫頵儿吧。”
“大王,您给臣妾取名那样悦耳,怎么给孩子取名就这样直白了呢?哪里头大了?”妫翟娇嗔地埋怨。
“你才思敏捷,想的名字必然动听,还是你来取个好名儿吧。”
“臣妾希望他将来心地善良,孝顺父母,少些大王的脾气,多些臣妾的温和。所以,不如叫恽儿吧。”
“恽儿?敦厚温和,很好。”熊赀很是喜欢,又打趣道,“不过,我们俩的脾气可都不小哦。”
“大王,您又笑话臣妾。”妫翟笑了。
熊赀拥抱着妫翟,动情地说:“你知道我的心里,该有多爱你吗?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让我好不心寒,才带着丹姬去了云梦。以后再不干那样的蠢事了,我要好好朝政,再不离开你。你不要急着上议政殿,好好养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
妫翟柔声道:“大王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定趁此时机好好滋养。”
熊赀走后,星辰这才笑嘻嘻道:“翟儿,你总算是舍得放下那些繁杂事务了。”
妫翟沉默片刻,才道:“我自个儿的身子遭了太多孽,不趁此时机好好将养,将来有什么力气替恽儿筹谋?”
星辰点头不语。
入了冬来,邓夫人老毛病犯了,一旦躺下就再难起来,妫翟时常亲自为邓夫人熬煮汤药,精心侍奉。曾夫人芈惠得知母亲患病的消息,以贺熊赀再得麟儿为由,归楚服侍母亲。妫翟特意安置了房舍,添置了诸多精细物品和仆役供芈惠调度。
这天早上,妫翟去看老夫人,芈惠见着妫翟精神焕发的模样,不禁为她感到高兴,趁着邓夫人睡下,拉着妫翟到了偏殿说着悄悄话。
芈惠打趣道:“你几时学乖了,竟不再与我王兄怄气?”
妫翟羞怯说道:“都生下两个孩子,何苦再闹别扭?你王兄对我真心真意,我再任性岂不是铁石心肠?”
芈惠笑道:“你才知自己是铁石心肠啊,要不是瞧着你是个聪明人,谁稀罕管你。王兄脾气暴躁,总按照自己意志掌握周围的力量,但这对楚国是有好处的。”
妫翟笑道:“都是我太爱使小性子,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别再笑话。木兰殿住着可还惯?有什么要添置的只管跟我讲,可不能外道。”
芈惠笑道:“甚好,得亏你有心,木兰殿荒废了多年,你竟能让它恢复原样,让我想起未出阁的时光。那会子,我整日跟着子善骑马射箭,无忧无虑,哪里会想到一朝嫁给死了女人的曾侯呢?”
妫翟伸手摸了摸芈惠的暖炉,已经不暖,便把自己的暖炉换给了芈惠。
妫翟紧了紧裘衣,伤感道:“咱们的婚姻,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你尚算好,有疼你的母亲,能时常归来,哪怕只是在曾经长大的绣房里歇几日也算是极好的。不像我,父母早丧,无依无靠,所住之处都是荒园,在我遭逢大难之时,不见陈国有谁安慰我,哪里还有我的归去之路?我若是还有父母娘家,断然不会这么孤寂啊。”
芈惠捧着火炉伸手暖了暖妫翟,笑道:“你瞧瞧咱俩,好容易说说话吧,竟说些伤感的话。这要过年了,不该这么沮丧才是。”
妫翟笑道:“可不是,这一年转眼就过了,当真是岁岁花开,岁岁易老,如不过得愉快些,真是白来世上一遭了。我着人寻了极好的玉,正想着给世子送去呢,你既然来了,回头你捎给他吧。”
芈惠道:“你呀,净想着给我送这送那的。我跟你好是觉得投缘,可不是要想着楚国的好东西啊。”
妫翟笑道:“瞧瞧,把人想得多坏。当日我窘迫的时候,只有你挺身相助,这份恩情我怎能忘怀。天晚了,咱别在这里冻着,恽儿该要喂奶了,我得先回内廷。”
芈惠道:“可不是,你把我的暖炉子拿去,当心冻着。”芈惠起身,忽然又一本正经道,“太子为老夫人抚养,你别恨她,她心里一心只有大王,也是为了楚国。”
妫翟也正色道:“怎敢有怨?太子原本就是国家的未来,自然要由公族监管。何况老夫人已经让恽儿跟着我,我感激她都来不及呢。”
芈惠又极为严肃说道:“丹姬走了,但她的侍女小蛮,你可不要手软啊,那丫头一肚子心眼,留不得。”
妫翟没有答话,点点头,便起身告辞。回到内廷,芈恽已经醒来。妫翟屏退下人,只留了星辰,边奶孩子边问道:“丹姬身边的小蛮怎么样了?”
星辰道:“关在圜土等候发落呢。”
妫翟问道:“按照旧例,当如何处置?”
星辰道:“刖耳剜目,以正视听。”
妫翟道:“唉,她虽狡诈,倒尽了奴仆的本分,这样的刑罚也未免残酷了些。大王心里有丹姬,我若连一个婢女也不放过,叫人怎么想我?我去殿上一趟,请个旨意,若是她有家人便逐出宫去,若是没有家人便赏给蔡献舞一同受罚吧。”
星辰道:“她运气好遇上您了,若是遇上妫雉母女,恐怕要到后山喂狼了!”
妫翟把孩子哄安稳,独自上了议政殿来。还未进殿,便见蒍吕臣手脚忙乱地在院子的树下埋着什么东西。
“孟林,你在埋什么?”
蒍吕臣见妫翟过来,赶紧喝退小厮们,从袖子里拿出一绺白发,悄声道:“大王烦心华发早生,微臣只能悄悄收起不让他瞧见,这不,想埋在树下藏起来。”
妫翟道:“年岁上去了,哪有不老之理。只是,你这样光藏着也无济于事。本宫倒有个好法子,你好生记着。”
蒍吕臣欣喜道:“夫人博闻广记,还请赐教。”
“取两把乌豆,用老醋泡一晚,第二日用火煮沸,滤去豆渣,将热汤熬成膏状。以此膏抹至发上,再洗净,能使白发乌亮。明日,我叫星辰将《本草经》给你送来,你好好瞧瞧。”
“多谢夫人。”
“大王可在正殿?”
“不在正殿,在左舍。天气渐冷,大王也耐不住了。”
妫翟点头,独自步入左舍,果见熊赀斜倚着烘笼打着瞌睡,桌上的书简已经掉了一地。妫翟没有叫醒熊赀,而是走出门对蒍吕臣招招手,叫他拿来一件蚕丝做的斗篷为熊赀盖上。她则悄悄拾起地上的书简,研好墨,拈起紫毫笔,替熊赀批阅起奏表来。自从她出了月子,这样的日子便越来越多了。
直到黄昏,熊赀才睡醒,见到妫翟正全神贯注地忙碌,歉意笑道:“瞧瞧寡人,这一睡竟不肯醒了,又得烦劳你替我批阅大臣们的上书。”
“臣妾阅历尚浅,步步如履薄冰,总是离不开大王总揽全局的。”妫翟笑着将星辰送来的茶递给熊赀,笑道,“大王若不嫌弃臣妾津唾,也尝尝这高山毛尖茶吧,醒神极好。”
“唔,闻着极香,寡人尝一口。”熊赀兴致勃勃的接过来啜饮一口,赞道,“嗯,果真鲜香爽口。哦,对了,屈重叫人供上的息县半夏,你可有给老夫人送过去?”
“半夏?是何物?”妫翟迷惑不解。
熊赀见妫翟答不上话,笑得乐不可支:“总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呵呵,原本叫做水玉。寡人觉着此名怪怪的,听着像是个石头,叫人改称半夏了。”
“哦,原是这个啊,臣妾早叫人给老夫人炙好了。”妫翟呵着手也跟着笑了,熊赀见状把妫翟的手拉过来暖在怀里。妫翟又想起一件事来,道:“丹姬之侍婢小蛮还囚于圜土中,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熊赀笑容顿失,沉默了一会儿,道:“随你处置吧。”
妫翟见熊赀一脸失落,忍不住笑道:“那臣妾就斗胆替她讨个饶。若是她有家人就驱逐出宫,若是没有家便派到别处当差吧。总归是一条人命,何必要牵连可怜人?”
熊赀怔住,万没想到妫翟会为小蛮求情,感慨道:“若此事换做丹姬,恐怕星辰便生不如死了。”
妫翟替熊赀圆场道:“丹姬年轻气盛,又来自巴族。巴濮狄戎,原本以女为尊,所以丹姬的习性自然与咱们不同。”
话说到这里,妫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道:“议政殿可真冷啊!”
熊赀笑道:“昔年先祖筚路蓝缕,忍饥挨饿才有我辈今日,是以父王自号之时便设了议政殿,并特意嘱咐不可华丽装饰,以告诫儿孙要戒骄戒奢。日后艰儿长大了,就会明白寡人幼年时的磨炼啦。这议政殿是训诫子孙的地方,当然比不得你那里暖和。”
妫翟道:“臣妾那里是地方小,所以不觉着冷。虽然是要训诫子孙,但大王您昔年旧伤落下了隐患,再这样挨冻可不行。莫如臣妾叫人把内廷厢房给您布置好,有事殿上议,无事您便在那里批书。若是需要臣妾服侍,也甚是便宜。您看如何?”
熊赀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寡人怎么没有想到这一遭儿呢?只知在此偎着火炉偷闲。去内廷极好,喊你搭把手也好。”话说至此,熊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对着门外叫道:“孟林!”
“微臣在!”蒍吕臣进屋。
“宣群臣进殿,寡人有要事宣召。”熊赀笑得狡黠。
“大王,您这是……”妫翟有些不懂熊赀的意图。
熊赀却稳坐如磐石,诡秘一笑,道:“不要着急,稍后他们来了,你就知晓了。”
都中大臣不知熊赀为何在晚饭时急急诏令他们入议政殿。
彭仲爽与苋喜追问蒍章:“蒍大人可有收到什么风声?”
蒍章犯难道:“孟林一向心里只有大王,有什么事也不会随意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子元心里也暗自纳闷,大晚上的诏令进殿,发生什么事了吗?
冬夜的楚王宫议政殿里聚集了一堆人。熊赀坐在殿上,妫翟坐在右侧,蒍吕臣当众宣旨。
“王令曰:明日起,除早朝与军机要务外,凡有上书请示之文牍皆送至内廷予夫人过目批阅,见夫人之令如见寡人之令,众臣事夫人如事寡人。凡事需尽心尽责,不得有误。”
众臣一听熊赀让妫翟掌管国事,位同国主,立即炸开了锅。尽管邓夫人邓曼帮着武王打理国事长达四十年,毕竟只是打理,没有明令宣旨。熊赀怎么能让妻子打理政务,事夫人如同国主?
斗祁抱拳施礼道:“大王,此举实在不可,自古无有女子掌权之理。夫人若是与大王比肩,便可自称寡人,那么日后楚国有两位‘寡人’岂不是要叫国人迷惑?我等芈姓宗亲断不能答应。”
妫翟原本被熊赀的举动震动了,但斗祁的反驳也激起了她的不服气。熊赀懒于理会斗祁的说法,反驳道:“什么自古无有女子掌权之理?女娲炼石补天团泥造人,母辛征伐保商王武丁又是什么?”
子文站身出来说:“不说前朝,便是在卫国亦有庄姜掌权。大宗可曾听闻《邶风·燕燕》之诗,其言:先君之恩,以勖寡人。卫姜自称寡人便是几十年前的事而已。”
“说得好!”熊赀得到了有力佐证,“众卿对此举有非议实属正常。因为你们对于夫人的了解,何有寡人深刻?兴宫中之学,平内臣之乱,献计伐蔡,提携贤才,苦谏寡人归都,试问哪一点不需智慧与心胸能办得到?当初寡人之所以不惜以息侯之命要挟她,就是相中了她这份才能。她能不以自身性命,力保息县安危,将来楚国有难,她一定也会倾全力顾全楚国宗庙。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小瞧了女子的才学胆识,当咱们糊涂的时候,女人们并不糊涂。寡人在云梦与丹姬游猎期间,所有国政要事不都是她打理的吗?没有她,寡人要少过多少安稳日子,没有她,郢都岂能如此安宁?”
子元想,让群臣以后到内廷议事,意味着他以后可以冠冕堂皇地与妫翟见面了。子元打量王兄灰白的鬓发,品味着妫翟丰满美丽的面庞,心里有了主意,忙站出来道:“夫人才德兼备,心怀大局,微臣耳闻目睹,钦佩万分。臣愿事夫人如大王,为社稷效力,绝无二心。”
彭仲爽想起流放潘地的儿子潘崇,也站身回道:“微臣亦愿追随大王与夫人,无有二心。”
熊赀颔首,欣慰道:“莫敖与令尹大人有此言,寡人便可高枕无虞。”
蒍章心里是有些高兴的,毕竟蒍吕臣受到了妫翟不少的照顾。苋喜虽有些迟疑,但这些年来,夫人朝政才华是有目共睹的,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妫翟走下堂来,跪在地上,对熊赀感激说道:“大王对臣妾有些过誉,臣妾不敢自夸胜过母辛,但大抵是不输于卫姜的。臣妾阅历尚浅,不敢有丝毫懈怠,相信有莫敖大人与令尹大人的辅佐提点,一定无有差池。”
熊赀亲自走下来,扶起妫翟,当众宣告:“寡人与夫人,自成亲那一日起便相约要同心同德走完此生。夫人是熊赀的祥瑞,能破解寡人丧妻无嗣的厄运,仅凭此一点,便是有功于大楚。日后你们若是胆敢怠慢于夫人,便是怠慢于寡人!”
“臣等不敢,唯王令是从。”群臣畏服,不再有议。
妫翟与熊赀携手走上殿堂,不再胆怯羞涩,而是威严冷静。妫翟道:“既然不再有议,大王又在殿上,本宫便要说两件事情。”
“哎,你日后议政可要自称寡人了。”熊赀低低地笑言。
妫翟也浅浅一笑,低低道:“大王在此,臣妾不敢逾矩。何况尊重本在人心,不在称谓。大王不妨猜猜,臣妾要说的是何事?”
熊赀摇头。
妫翟对着群臣大声说:“丹姬妖媚惑主,致使我王离都数月而不事朝务,错在丹姬,而非葆申。是以,本宫决意命熊率且比去渊地迎回葆申,要让忠臣在郢都过一个团圆的除夕。熊率将军,渊地离郢都数千里之遥,本宫予你的期限很短,你可有把握担此重任?”
熊率且比出列抱拳,自信满满地说:“夫人尽可放心,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将葆申师父接回郢都过年。”
“好,你若按时完结此任,本宫重重有赏。葆申师父离都,宫中学邸一直未有人继任。本宫素闻子文研习各国典籍颇有心得,因此特令子文即日入宫,掌事宫学,其子女家眷开春之后迁入都中安置。大王,您看葆申之事如此裁夺可妥当?”
“甚好甚好,寡人早有接回葆申之意。那第二件事呢?”
“老夫人旧病复发,需要静养,为了给老夫人祈福,本宫特令今年除夕至上巳,上至王宫内院,下至县尹乡里,皆不可啖荤腥梁米,亦不可饮酒淫乐,如有不遵者定严惩不贷!在座群臣都是老臣,几世功勋若因一时贪图而灰飞烟灭,那就不要怪本宫与大王无情!”
诸臣听此令不觉哗然,这么奇怪的祈福令,真是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