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子元到邓夫人宫中,向母亲禀告了妫翟有孕,大王不归国之事,顺势将错误推在了丹姬身上。
“混账!这丹姬在宫内之时就不守规矩,如今越发放肆了。”邓夫人果然气得七窍生烟,“国主不事朝务,那还了得。你言之有理,若是只叫几个人去请旨,怕是被驳回来。哼,宗亲都在,由不得他撒野,你这就去叫王室子弟们去宗庙候着,老身稍后就来。”
子元退下,邓夫人平息了怒气,这才派宫婢去请妫翟入殿。妫翟俯身请安,邓夫人立即命令免礼,嗔怪道:“你为国主之妻,未免贤良得太过头了,怎能凭着丹姬这样没脑子的蠢货在你头上撒野!要是再早个二十年,丹姬不用仗着自己戎马出身,料她也接不住老身几鞭子!”
妫翟道:“臣妾资质愚钝,略微能识得几个字效力君前,怎敢与老夫人比肩。没有老夫人这样的文武英杰,又怎会有曾夫人的大方果敢呢?臣妾顾虑着宗亲们的感受,不想因些小事徒惹麻烦。何况,丹妃为大王所爱,臣妾不想邀宠嫉妒。”
邓夫人道:“你不惹人家,人家却来惹你,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老身的孙儿啊!走,跟老身一起去宗庙,咱们也让宗亲们好好给丹姬算一笔账!”
妫翟颔首,坐上步辇与邓夫人一道来到楚国熊氏宗庙前。邓夫人抱着熊艰为武王焚香草,上牲畜祭祀。
“子上(斗祁,字子上),你虽不在朝堂,但仍为大宗。如今兄弟们都早早追随先王去了,只有你还依然跟老身一样赖着不走。若不是还有你们,老身可真是满腔怒气不知诉与何人!”邓夫人提起儿子就来气,轻咳几声,“你要帮老身拿个主意,把那逆子给拽回来!他一走三月沉溺美色不问家国政事,老身要让他跪在他父王灵位前好好交待清楚。”
“老夫人勿要动怒,大王非执迷不悟之人,偶然一回为之罢了,这么多年了,不就这么一回么?老臣愿意去云梦劝大王归来。”斗祁劝邓夫人道。
“有你这番话,老身略微心安。”邓夫人叹道,“你年事已高,云梦湿热恐难生受,若要子善去,我恐国事无人协理,您选个子侄跟您一道去吧。”
斗祁扫了一圈,见宗亲里不是有朝务在身,就是年纪太大,或者太小。有几个年纪相当的,却十分疏远,不知性情,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跟什么人去办这件棘手的差事才算是好。
“老夫人,卑下以为斗祁大人前去,并不妥当。”斗祁犹豫之间,忽然有一人站身出来提出异议。
妫翟闻声望去,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穿葛衣长衫,青须稍薄,鼻如悬胆,面如皓月,比子元之俊秀多一丝稳重,比申侯之英武多一分风雅,双瞳剪水迎人滟,似有万种风流蕴藏于谈笑间。
妫翟一阵琢磨,心道:莫非是他?
男子的语出惊人引起了子元和斗祁的不屑,众人都议论纷纷,然而此男子却无所畏惧地走上前来。邓夫人轻咳一声,人群寂静下来。
“子文,你但说无妨!”邓夫人并无偏颇,直言不讳道,“你既然入了族谱,便是芈氏后裔,有老身做主,无人敢妄自非议。”
“卑下谢老夫人。卑下以为一国之君当敬事上天,尊发先祖,慈爱臣民,修明道德,是以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运安危。大王能置朝务不顾与妖妃嬉戏于他国,能置太子与世子不顾拒绝归都。卑下以为,这等行径,不仅宗亲不能忍,国人乡野之民皆不能忍。今若以宗亲之名请王还,恐大王以为此过微小不足为惧,抑或以为夫人携子施威迫使老夫人以宗亲之名请君。若大王以为如此,不仅不愿归都,反忌恨夫人。如此,岂不是善心反废了?”子文语速并不快,但字字句句直指要害,毫无谄媚糊弄之意。
妫翟听罢此言,惊喜不已,楚国还藏着这样的人才,果真虎父无犬子。
邓夫人哪里是一般的人啊,她出身邓国贵族,是武王的正妻与知己,见识从来都不浅薄,听了子文的话,拊掌大笑:“嗯,子文言之有理。国主离都,不是家事,是国事。老身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看来,老身是老了。既是如此,移驾议政殿,召集群臣相商。”
众人随行至议政殿,彭仲爽与苋喜、鬻权乃至太史范明都悉数到场。鹤发鸡皮的邓夫人坐在正殿中央,大声说:“葆申、彭仲爽听令,你们俩出面去云梦迎接大王归都。葆申师父曾是先王太傅,先王亦有遗旨,如熊赀不力可废而择新君。葆申师父只管去,字字句句皆是老身的意思。彭仲爽,你是大王千方百计寻来的良才,这回老身拜托你,不惜一切代价把大王寻回来。如果丹姬还有意刁难,只管给老身就地正法!”
“臣必不辱使命!”葆申与彭仲爽异口同声。
妫翟瞧着邓夫人岿然不动的姿态,心想,真正的一国之母定当如此。如果她有将来,必定要有此担当。不,不是如果,是一定要有这样的将来,否则——妫翟低头抚摸着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心思更加坚定。就在低头的瞬间,妫翟又多了层主意,赶紧对邓夫人进言:“老夫人,妾身有一计较,不知是否妥当。”
邓夫人道:“你且说来。”
妫翟好言劝道:“老夫人,您知晓大王的性子,最是服软之人。如今葆申师父与彭卿远道而去,恐大王颜面上过不去,若是不肯,总还得有人能调停,况且葆申师父与彭卿都年纪不小,路上总要安排手脚麻利的人跟着去才好。”
邓夫人点头道:“嗯,多亏你心细,是该如此。你觉得该派何人?”
妫翟瞧了一眼子文,道:“妾身以为子文为宜。子文乃内亲,其外祖乃昔年郧国国主,云梦紧靠郧国,即便生变也有个熟门熟路的人可以随机应变。且子文斯文心细,最紧要的是常年不在朝堂,不至于让大王觉着咱们在迫着他,也许劝几句就回来了。”
邓夫人点头,问子元:“子善,你以为如何?”
子元偷偷瞟一眼妫翟,瞧见妫翟清俗多姿的样子,想着妫翟的建议也有几分道理,于是点头说道:“儿臣以为夫人所言极是。大王向来尊敬葆申师父,如今因丹姬而劳动师父跋山涉水,一时愧悔有所回避也极有可能,有个中间人调停也好。”
邓夫人思虑一番,考虑到子文不过是斗伯比的私生子,身份卑贱,倒也像是个当差的下人,于是同意了:“嗯,也好,有个人侍奉葆申师父,老身也心安。范明,你选个好日子。二卿出行乃国务大事,不可等闲视之。”
范明道:“微臣遵旨。”
邓夫人转脸瞧了瞧妫翟白皙瘦削的样子,皱眉道:“你这样形销骨立可不行,议政殿你要少来,安心在内廷养胎吧。老身要找个得力的人来伺候你,星辰也没有什么经验,出了差池可怎能担待?”
妫翟这回没有执拗,而是顺从说道:“一切遵从老夫人的安排,不过妾身斗胆求您,可否让丑嬷侍奉妾身孕期?”
邓夫人慈爱地笑道:“你跟老身想到一块儿去了,也只有丑嬷才让老身放心。”
黄昏的帷幔拉开,庭院的花树在月下暗香浮动。子文悄悄而来,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他第一次正式踏进宫门,沿着御花园的小径往国母寝殿而来。妫翟掩卷长叹,庆幸楚国没有陈国那样多繁文缛节,不然以她女流之辈,恐怕难以张开自己的网,结住自己的人。
“夫人,子文先生求见。”星辰禀报。
“进来。”星辰退下,守在了门外。
子文进殿叩拜:“卑下参见夫人。”
妫翟起身,抛开男女大防,亲手扶起子文。徘徊在芈氏边缘的斗子文受到国母这样大的礼遇,吃惊不小,连头也不敢抬。
妫翟却没有顾忌,道:“子文贤弟,快快起身!”
妫翟的这一声称呼,更是让子文心慌,忙请罪道:“卑下惶恐,不敢受此大礼。”
妫翟轻声道:“贤弟若是再固执己见,不怕累及本宫无颜见人么?”
子文听这话这才起身,忙退开几步端坐一旁,然而妫翟却毫无忌惮地直视他的双眼。子文心慌,脸羞得绯红,幸好是灯火映照,否则他真不知如何坐下去。
妫翟瞧见了子文虽然闪烁但正气纯良的眼神,方收起试探,说:“你可知本宫为何选中你?”
子文讶然,坦白道:“卑下不知。”
妫翟轻轻一笑,认真道:“那你想不想知晓?”
子文感觉微凉的天气无端闷热起来,谦和地说:“卑下身份微贱,想必夫人已经听人讲起。卑下的父亲斗伯比曾侍奉武王左右,所以弟弟们能在王城谋得差事,但卑下与他们不同,卑下不过是先父抛弃荒野的私生子,见不得光。若非外祖垂怜,恐怕如今世上没有斗子文这如草芥的贱命,即便先父临终前求大王许我入族,不过也是个末微流浪之人,能得夫人恩典,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请夫人明示。”
妫翟轻声道:“听说你三十年来一直隐逸山野,求学着典,为的就是避免那些无谓的难堪,是吗?”
子文心中的压抑被妫翟一语道破,满腔委屈与辛酸不知从何处说起,唯有默默点头。
妫翟真诚地说:“子文,你可知我为何叫你一声贤弟?是因为我没有把己身当作夫人,而是当作你的堂嫂子。我的身世想必你也知道了吧,外人看我是陈国宗女,却不知我的生母其实是个狄族女子,我流淌着狄族的血,所以自幼便被排挤,幼年避居别馆,浆洗缝补、耕种采摘我均要亲力亲为。一个血统低贱的女子,没有父母庇佑,如果自己不振作,只能饿死或者被命运抛弃。身份低微而被人忽视一切的感受,我了解得太深刻,所以我才为你感到不值。难道大楚的天下是只看出身门第而不看才华的天下吗?不是的,大王能对彭仲爽委以重任,你一样也可以,所以万不要自暴自弃。”
妫翟的话如同一阵暖风吹过子文的心。眼前这个纤弱美丽的女子,若不是那双睿智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样打动人心的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而正是那一双眼睛,让她与众不同。
“卑下有生之年能听得到夫人这番话,纵然是死也值了。茫茫人生,不愁名利,无惧贫病,唯怕——”子文本想说唯怕无有知心之人,但想到妫翟与他的身份区别,不敢放肆,忙收了口。
妫翟也道:“你心思纯正,我知道你所指是何。大楚将来还要倚仗你这样的人,我与太子的安危也要多倚仗贤臣们的辅助,我希望你能振作并有所作为,要让世人见到你的本事,让保全你的父亲泉下欣慰。”
子文道:“卑下谨遵夫人教诲。”
妫翟欣慰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嘱托你,不知你可愿意帮这个忙。”
子文钦佩妫翟的坦荡,忙道:“夫人请吩咐。”
妫翟从漆匣子中拿出一个锦袋,交给子文,道:“这是我与大王成亲那天的结发,希望你能帮我带到他身边。我不求大王对我多好,只想叫他看在结发夫妻的分上,多想想老夫人和臣民。丹姬再骄纵,也只是年轻不懂事,我也不想过分斥责她,只想让她见到此物,有所收敛。”
子文点头道:“卑下一定不负嘱托,将夫人的心意带到。”
妫翟又羞怯一笑,道:“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不要让葆申师父和彭卿笑话,你寻个恰当时机办就好。”
子文接受嘱托,告辞离宫,遥看夜凉如水微星伴月,心里淤滞的忧愤涤荡得一干二净,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他忽然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想,沧浪之水其实更可以濯洗真心。
送罢子文,妫翟卸下一身疲累,才松了劲儿躺一会儿。星辰帮妫翟捏着腿,道:“翟儿,这斗子文是什么来头,让你如此谨慎重视?”
妫翟道:“他是斗伯比的私生子。据闻当年斗伯比还没有当令尹的时候,去郧国姑母家游玩,与陨公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妹日久生情,致使陨国宗女未能出阁就身怀有孕。斗伯比回到了郢都,对表妹有孕一事懵然不知,也没有迎娶表妹的打算,结果陨夫人见女儿生下了这么个见不得人的孩子,只能瞒着陨公偷偷丢在云梦泽。说来也是天意,那一日陨公外出狩猎,忽闻草丛中有孩子啼哭的声音,哭了好一阵子才消停。陨公好奇,循声而去,见到草丛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正拼命吮吸老虎的乳汁。陨公见状,忙驱走猛虎,这才保住了婴儿。陨公归国才知这是自己的亲外孙,斥责陨夫人的无礼,亲自教养这个孩子直到成年。所以子文有个小名叫斗谷于菟,谷于菟是陨国地方言,就是指吃老虎奶长大的孩子。”
星辰叹道:“这子文倒也身世可怜啊。唉,那发结能有效用吗?”
妫翟讪笑一声,镇定说道:“我就是不让它有效用才让子文带去的。”
星辰诧异:“这,这从何而解?”想了半会儿忍不住掩口惊呼,“翟儿,你举荐子文该不会是要利用他吧。”
妫翟道:“那能如何?他避世多年,不了解这深宫里的酸醋事,办起事来会让人放松警惕。我倒也不是纯粹利用他,也是惜他是个人才。太子需要人辅佐,彭卿等人已老,他们的子嗣还要慢慢考量,子元之流难当大任,所以要选合适的人啊!”
星辰点头,道:“那丹姬如今正得意,要见了子文带去的东西,不气得发疯才怪呢!”
妫翟笑道:“她气疯了才会想法子不让大王轻易归来,那我也才能把她驱逐出郢都。”
星辰道:“丹姬不见得是多大威胁,不至于驱逐吧。”
妫翟道:“她是个没脑子的,她身边的小蛮却是浑身长满心眼,人是经不得挑拨的。当日我诞下太子时,她便在大王心里种了一根刺,时不时刺激大王。丹姬野性难驯,日后她无子嗣又无依靠,说不定要在太子那里挑拨离间,会坏大事。再说,她再无过错,也不该让大王离开郢都荒废国政,这样不利家国的事能有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岂能容她?她敢这样嚣张,无非是要让大王在她与我之间做个选择。我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那就休怨我手下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