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狂奔颠簸让妫翟气郁都凝结了,没想到回国路途竟是这样的坎坷。妫翟起初只是呕吐无食欲,到了后面几日,便腹痛腰酸,力气一日乏过一日,到后来竟下红不止,淋漓不尽了。日夜煎熬在马车内,妫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染上了什么恶疾,星辰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到了江国境内,跑遍了整个都邑才找到一个有经验的巫医。巫医诊断细瞧之后说:“夫人是流产了。”
简直比一个晴天霹雳当头还让人惊怔,妫翟听罢这话,当即哀声痛哭起来。早知自己有孕,便不会闹着归宁,更不会假道蔡国了。
星辰与随从们跪在地上抹泪,请求主子的原谅。妫翟腮边挂着泪,却无人可怨,她幽幽说道:“今日之事,不可对大王透露半个字,谁若多嘴,休怪本夫人无情!”
星辰泪如泉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懊悔道:“我怎么这么粗心,主子有孕,我竟没照看好!”
妫翟在江国都邑的客栈里休息了两日,吃了几帖土方,止住了崩漏之血,便驾车起身。她知道若想保住身子,就必须尽快回到息国。
连天的赶路,妫翟总算回到家里,一入宫便倒床不起。息侯被妻子蜡黄的脸色吓了一跳,临走时一个如花的美人,现在回来怎么成了这样残损的模样?听妫翟和奴仆都说是感染了风寒,息侯心疼坏了,当即下令:“把我息国最好的药材和滋补品都找来,另增加了二十个厨师熬汤,夫人想喝什么汤,就上什么汤,一切以夫人的健康为最高标准!”
妫翟每天饮食微少,汤药倒成了主食,过了半月仍不见有起色,人也跟着瘦下去,两颊一丝血色都没有。息侯每看一回,就心疼难过一回。
息侯心疼夫人的病体,更焦虑的是手里积压的公文要案已经堆积如山了,自夫人归宁到现在,斗丹和大臣们虽也帮着处理,但总让臣民有意见,处理得均没有妫翟到位。可眼下妫翟病在榻上,息侯只能一日三遍跑过来探视。
妫翟突如其来的重病,让心细如发的斗丹心生怀疑。他知夫人才思敏捷,心思缜密,若是感染恶疾定会提前告知,绝不会病得这样蹊跷,更让他怀疑的是奴才们的回答,竟都是同一句话,连字数都不差,过于圆满便有可疑。
斗丹把心中的疑虑告诉了息侯:“大王,眼下息国急需夫人,可夫人的病委实蹊跷,感风寒怎么会越来越重?您勿要动怒,万不可惊动夫人,为我息国着想,除了星辰姑娘不能问,我建议还是拿来跟着去的奴才们问一问情况。”
息侯点头称是,背着星辰派人把省亲的随从们一一叫来。
“夫人病重至此,到底是何缘故?”息侯问道。
随从们哪敢多嘴,依旧回答:“回大王,夫人确实为感染风寒。”
息侯发起怒来,骂道:“哼,一帮奴才好大的胆子,连寡人也敢欺瞒!都不说实话,那好,通通砍去手脚,剁了喂狗!”
奴仆们吓得哭声一片,不知如何是好。
斗丹站在一边见此情况,软语对奴仆道:“唉,你们好好想想,大王连日来都不问你们,为何今日来问?若是不知晓实情,会来拿你们吗?夫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延误了治疗,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奴仆们不敢抬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如何作答。跪在前头的奴仆,颤颤回道:“夫人再三嘱咐我们不可多嘴,否则,否则会要奴才们的小命。大王,您饶了奴才们吧!”
息侯听此言,怒气直冒,他将案几上的陶盏顺手就往那回话的奴才头上砸去,奴才的额角瞬间就肿胀成了一个大包。息侯骂道:“你们若不招,寡人现在就要你们小命!夫人生病,你们不仅不告诉寡人,还在这里敷衍塞责。来人,把他们都拉下去,砍头了事。”
奴才们见息侯动了真格,连连哭喊着求饶,终于有人招架不住,一个年纪大的女奴才跪向前道:“回大王,息夫人回归时假道蔡国看望姐姐姐夫,却不想蔡侯见我夫人美色,言语不逊非礼她,夫人骂了蔡侯一顿后连夜归国,未料想生气和颠簸致途中流产,是以身体才这样虚弱,受这样大的刺激,哪是一时半会就会好的?”
息侯听罢,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挥挥手让奴才们出去。他脸如黑墨浸过一样阴沉,愣愣地问斗丹:“你都听见了吧。”
斗丹一听完仆人的话就傻了,自己的刨根问底,竟坏了夫人辛苦隐瞒的苦心!听到息侯这样问,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微臣都听到了。”话一出口,斗丹心里就懊悔不已,说这干什么。
息侯忽然起身,他青筋暴露,发狂地将满屋的几案蒲团都踢翻,屋子里一片哗啦,能碎的东西都碎了。息侯怒气攻心,心口一阵绞痛,他摸着胸口看着这狼藉的地面恨恨说道:“蔡献舞,蔡献舞怎能这样欺凌寡人!寡人誓要报这辱妻之仇,让他们蔡国碎在我息国面前!”
斗丹被息侯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到了,悔不该多嘴,此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但眼下的情势已至此,略一沉吟,向息侯施礼道:“大王,夫人之所以隐瞒,想必是为了顾全息蔡两国体面。蔡侯虽然言语不逊,但……”
“你不用劝寡人!寡人只问你,若是你的爱妻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会不会坐视不管?”息侯仰起头,把辛酸之泪收进去,难过地说,“你可知,蔡献舞不仅伤了寡人的颜面,更让寡人失去了孩儿!吾恨不得将蔡侯千刀万剐。辱妻之恨,杀子之仇,若忍气吞声,还配做什么男人大丈夫!”
斗丹自诩唇舌灵活,可是面对息侯的恨与痛,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与安慰的话,只能愣愣地看着国主,不知该怎么是好。良久,他才说:“大王,郑、蔡、齐、宋交好,且蔡侯治军颇有方略,若要伐蔡,恐以卵击石啊!”
息侯正半目出神,听斗丹这番话,气势一下偃了下来。息侯踱步半晌,皱眉道:“士可杀不可辱,若要战胜,需寻帮手。江、弦、樊、蒋诸国都是国弱兵少,无可用之地,唯有南蛮楚国倒可借兵。”
中宫内殿,妫翟躺在床榻,唤着星辰:“星辰,我想喝水!”
星辰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端着陶碗,送到妫翟唇边。妫翟张嘴饮水,却发现碗内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责问道:“你怎端着空盏过来,水呢?”
星辰这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惊讶不已,连连请罪:“奴婢该死,忙糊涂了,这就给您换来!”
星辰重新端碗过来,将妫翟扶起,预备将碗里的汁液喂下。妫翟皱眉,闻着气味不对,问道:“这不是汤药吗?”
星辰傻眼,无言以对。妫翟心中惊醒,抬眼仔细打量星辰。星辰不敢正视,躲闪不已。
妫翟皱眉,推开碗盏,犀利地盯着星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星辰勉强笑道:“奴婢哪有什么瞒着您,只是忙晕了头,所以出了差错。”
妫翟一声叹息,苦笑道:“你我姐妹一起长大,你素来办事极为稳妥,最令我放心。何况我们情同手足,我妫翟的事,你哪一次不是比谁都着急。你快说吧,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星辰见实在瞒不过,这才开口:“夫人,我说了您千万别生气。大王拿住了省亲的随从,逼问出了蔡侯对您的非礼之事,也知道您已经流产了!现在正在朝堂上商量着要借楚国之兵大举伐蔡呢!”
妫翟直觉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惊呼:“快替我更衣!”
星辰焦急劝道:“早知便不该告诉您实情,您病没好,怎能再管这些闲事?”
妫翟听到星辰口里竟说这样大的事是闲事,狠狠地捶着床榻,气喘连连,气急骂道:“混账!国、国之安危,怎、怎是闲事!这样大的事你也敢瞒我,是将我平日对你的告诫当成耳旁风了么!再不替我更衣,你以后都不要管我,让我病死最好!”
星辰自知失言,不敢再劝,忙替妫翟更衣。妫翟虚如扶柳,挂着礼制之服,顾不上容颜惨淡,一步一蹒跚地向殿内焦急走去。
朝堂上,宗亲们对蔡侯的无礼义愤填膺。
“大王,蔡侯与您同等尊卑,他不顾诸侯情谊,竟这样无礼于国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王,这样欺压我国的恨事,必要狠狠还击才可!”
息侯眉头深蹙,严肃说道:“伐蔡势在必行,寡人欲借楚兵。只是,息、楚两国素日无甚交际,若楚子拒绝,也无可奈何啊!”
大宗对息夫人敬畏,见她受了这样的冤屈,决意伸张正义。他向息侯献计:“大王,依臣看来,强攻不可取,需智谋。”
“大宗,有何妙计,敬请道来!”息侯欣慰,忙催促。
大宗捋须,思虑片刻,说出了妙计,道:“大王,我们可请楚国伐我,我息入蔡求援,蔡侯心有愧疚,必来援助抗楚。到那时,楚可强攻入蔡,将蔡慑服!”
息侯拍手叫好,斗丹却暗叫不妙。斗丹正要反对,妫翟已经拖着病躯上了朝堂。
“大王,万万不可引狼入室!”妫翟说罢咳嗽连连。
“怎地是引狼入室呢?”
息侯忙将妫翟扶上宝座,妫翟慌忙退开,命星辰将一个陈旧的宫灯拿了出来。
“大王,您可还记得这盏灯?”
息侯看着发黄的绢面,道:“自然记得。夫人怎么将它取下来了!”这盏灯是妫翟刚入息国时亲手做的。那时妫翟见息侯整日沉迷精巧之物不务政事,很是着急,于是便用葛纱做了一盏透明的宫灯,命人捉了上百只萤火虫放在宫灯内。
一天夜里,息侯正要赏玩白天寻得的小物件,却见室内黑灯瞎火,忙叫人点灯。妫翟于是就拿着这盏囊萤的宫灯进来,室内果然恢复光明。息侯接过盏六面宫灯,见之面面晶莹剔透,雕花精美,便爱不释手,忍不住问妫翟里面是什么宝物,这样明亮却没有一丝烟火气味。妫翟不答话,只拿着剪刀,将宫灯的一面剪开大口子,萤火虫破窗而出,纷纷飞到夜空,美妙绝伦,室内恢复了黑暗。息侯赞叹不已,岂料妫翟却泪水涟涟。息侯问是何原因,妫翟劝道:“国人如流萤,聚则有光,散则黯淡。我国主不事政务,便难聚民之力,息国便如这黑夜一样没有未来。”息侯听罢,幡然悔悟,虽然依旧不勤力于政事,却再也不放纵于玩物之中了。妫翟便将这盏灯挂在中宫内殿的廊下,以提醒息侯常事政务。
“大王,您曾答应臣妾,事事以国民为重,怎今日如此鲁莽呢?”妫翟五脏俱焚,焦急不已,道,“我息国位在淮阳要塞,地美食丰,臣忠民勤,多少大国垂涎不已,只不过无人独大,不敢擅自夺取以免置身于风口浪尖。今大王因贱妾之事,劳师动众,贱妾百死不能恕罪啊!想那熊赀,最是薄情寡义之人,伐随灭申,连邓国这样的至亲也不放过,无视其母养育恩情,大肆欺凌邓国国民。这样无道之君,他巴不得有机会从西往东扩张,又怎会垂怜于我息国呢?大王,您仔细思量,怎不是引狼入室啊!”
息侯接过陈旧的宫灯,将妫翟揽在身侧,深情款款地说道:“贤妃,寡人所做一切,正是为了息国子民啊。你是寡人的爱妻,是息国子民的夫人,你蒙受屈辱,而寡人无所作为,世人难道不会以为息侯可辱,息国可欺吗?楚虽强大,但数年来未曾破郑、蔡联军,未必还有气力伐我息国。”
妫翟听息侯想得如此简单,急得直叫苦,挣着最后一口气,劝道:“大王,大宗之计虽能救息,亦是助楚。楚武王多年来没有击退郑、蔡联军,今我息国却为他送上这样的契机,试问楚王怎不会放手一搏?若是蔡败于楚,这笔帐又算在何人头上呢?自然是我息国头上了。若我君独立伐蔡,虽败犹存正义;若借楚之强弩,败只会更耻,胜只会使小事扩大,无穷无尽。稍有差池,不仅断交于蔡、宋、郑、齐,更开罪于蛮楚,恐受夹击之祸啊!”
斗丹听罢妫翟这番劝谏越发愧疚,想不到夫人之忧虑远胜于他。
妫翟谏罢,一口气提不上劲儿来,竟昏厥过去。朝堂顿时大乱,息侯命人将妫翟抬下去。妻子病恹恹的容颜,更加刺痛了息侯的心。他最爱的女人受了这样大的罪,而罪魁祸首却逍遥悠哉。
“要寡人忍下这口气,誓死不能!大宗,寡人命你使楚求援,不可延误。任何人都勿用再劝,寡人心意已决!”
圣意已不可违,斗丹连连叹息:“听命吧,望老天助我息国。”
天黑了,息侯将那盏旧灯挂回老地方,看着病沉沉的妻子,心绞起千层褶皱。
星辰见息侯紧紧攥住妫翟的手不放,也只能轻叹一声,问道:“大王,奴婢斗胆问您一句,若夫人真不幸遭玷污,大王您会将夫人驱逐出息国吗?”
息侯把妫翟的手轻轻贴着脸庞上,坚定说道:“要寡人与翟儿分开,除非生死!”
星辰心里一热,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悄悄来到里屋,将蔡献舞的符令拿出来。拿着这个符令,星辰的手有些颤抖,不知这么做是不是对的,但是战事既然不可避免,承诺是无法兑现的,不如谋求胜算。何况,她心里对蔡侯的怨恨并不比息侯少。
星辰跪在病床边,将符令呈上:“大王,当初蔡侯有所愧疚将此令予夫人出城。夫人原本差奴婢派人将此符令交还,只是没想到夫人的病如此之重,所以尚未及时归还。如今息、蔡反目,这符令虽只能开外城门,但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息侯欣喜地接过,更添了信心:“哼,蔡侯果真自作自受!翟儿,你信我,一定要给你讨回公道!”
星辰送走息侯,若有所思,又走到书案旁,提笔在息国独有的湖黛锦帛上写下了一封信,告诉蔡侯,妫翟偶感风寒,身体抱恙,待病愈之后过几日就将符令送归,望君见谅。写罢,星辰又觉不妥,既然是要麻痹蔡侯,却有人能送信而不送符令断不会有人信。星辰嘴角浮起一丝鬼魅的笑容,暗道:蔡献舞,你既然是个情痴,那就痴到底吧!星辰将写好的信焚毁,举着灯盏悄悄来到里间。妫翟病容憔悴不堪,暗淡无光,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星辰看了忍不住眼眶湿润,她偷偷从床头的斗柜中把妫翟最珍藏的骨笛偷了出来,用一方半旧的锦帕包好,秘密命人给蔡侯送去。
蔡献舞接到息国送来的大礼,以为是符节,打开一看,却只有一方锦帕包着一只骨笛。妫翟的笛子他见过,残损的缺口记忆犹新。献舞颤抖着双手,把笛子凑到唇边,吹起了《鱼游》曲,仿佛吻上了梦中情人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