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息侯的同意下,妫翟开始大力改革后宫的制度。
息国后宫最大的难题就是奴才们岗位职责不明晰,上下级不辨,内外不分。该担水的去砍柴,该砍柴的去舂米。赏罚不明,规矩不清,所以奴才们往往肆无忌惮地懈怠职责,到了真正出大事的时候,问责人就模糊了。妫翟想,要与朝堂上那群宗亲抗衡,她先要管好内宫。若是连内宫都整顿不好,更不要说整顿一个国家。
妫翟将息国内宫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分区域,每一个区位提拔一名总管事,掌管宫内日常事务,并派一组禁卫军日夜轮流值守。每一个区域的总管事下面,分派五名协理管事,分别掌管衣饰、吃食、车马、住所、祭礼,其洒扫除尘、轮值看守的事情就分配给协理们自行安排,但凡是宫中出了差池,只管问头领。
“以往所有,今日不咎。从今日开始执行新规,严令禁止宫中奢糜酒乐。无论身居何职,身处何处,不要忘记你今日今时该要做之事。本夫人赏罚分明,尽职者赏,油滑者罚,有贤者升,无能者下。”
同时,妫翟在内宫设立世医馆,拿出自己的聘礼金钱,请有行医经验的医者入驻宫内,料理诸侯世卿的疾病,同时破格招录有天赋的寒士到医馆学医,行医于乡民。
历时三月,内宫整然有序。之后,妫翟将以前犯事的奴才都提出来,本着“既往不咎”的原则,免去了他们的刖鼻之刑,让他们在中宫后院养蚕缫种葛制衣,为息侯与夫人缝制礼制衣裳。隔三差五,妫翟亲自到此处浣纱浆布,为息侯一针一线纳鞋裁衣。
息侯见妫翟果敢决断,很是高兴,也乐意配合妫翟的一切举动。原本他还有些喜好浮华之物,为了使宫中奴仆对妻子心服口服,也放弃所好,衣食用度均从简。
月夜之下,息侯摆开了琴,捧起新摘的果子亲手喂到妫翟嘴里。夫妻二人抚琴谈心,情意正浓。“翟儿,有时看你威严赫赫,有时瞧你温柔如水,有时你英姿勃发不让阳刚,有时你有颦眉轻叹愁绪绕心。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呢?”息侯摩挲着妫翟的皓腕,浅笑着问妻子。
妫翟柔情一笑,眉间的桃花烙印更盈盈动人:“哪一个都是我。臣妾之所以一人千姿,皆因心牵大王,都是为使大王少些忧虑……”
息侯无限温情说道:“不管大事小事,你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虽愚钝,倒也可以为你打个前锋。我所有不多,唯有这祖宗家业,今交予你执掌,我放心。”
妫翟幸福地歪在丈夫怀里,声音轻得像羽毛,撩动息侯的心舒服至极:“大王,有此一生,妫翟何憾?”
妫翟改革内宫获得了宗亲与朝臣们的交口赞赏,息侯借势将一些政务由小到大移交给妫翟处理。渐渐的,朝臣大夫们些许的小事不问息侯,倒是直接向息夫人汇报了。妫翟办事勤勉,行事严谨,头脑清理,方法灵活。凡事都会虚心询问,宗亲们有任何意见与建议,无论可行与否,妫翟必要认真倾听,让宗亲们很是信服。
妫翟浸染在息国的政治环境下,很快便如鱼得水。她看出来了,息侯之所以惧怕宗亲,皆因息国的权柄都在宗亲手里,所谓成也宗亲,败也宗亲,此乃息国的弊端。若要摆脱这样的威胁,必然要培植可用的人才,为国主自己掌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妫翟知道,要打开息国顽固的宗法之门,如果急于求成,就别想打破旧的桎梏,从而改变息国的现状了。息国太小,容易被灭,想要强国,谈何容易。这段时间,大夫斗丹引起了妫翟的注意。公元前685年,齐国公子小白杀公子纠,在宫廷斗争中成为了胜者,即位为齐桓公。齐桓公登位,拜管仲为相,大举改革。首先废除井田制,允许自由私田,轻赋税,推行国野分治的行政规划,促使民兵合一,使国力迅速增强。齐桓公上位之处便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与鲁国大战于长勺。鲁世子姬同业已即位,史称鲁庄公。鲁庄公听从曹刿的意见,不敢懈怠,与齐国奋力厮杀。齐、鲁的交恶也使齐国不断会盟小国,试探反应。
息国虽小,也是姬姓的一支,属于天子嫡亲。齐国既要尊王,息国也在受邀之列。息侯最厌恶这样的无谓交际,然大宗年迈,妫翟有心见识,却奈何深宫妇人的身份不能出头。
妫翟想,是时候考验斗丹了。妫翟摆下家宴,与息侯请宗亲欢聚于内宫,斗丹受邀在列。妫翟见斗丹仪态端庄,慎言慎行,没有一点骄矜之色,心想,斗丹定能担当大任。
是夜,妫翟为息侯盥洗后,提起了重用斗丹之事。
“大王,齐公能会盟诸侯,与鲁在长勺一争长短,与拜相管仲莫不有关连。今我息国,乃天子嫡系,怎能在启用贤才上逊人一筹?况且大王向来忧虑宗亲之反复,依臣妾看来,早已到了培植贤者的时候了。”
息侯捡起梳妆台上一支白玉搔头,细细把玩,道:“翟儿言之有理,手中有自己的人总是好些。依你看来,何人担得起贤名?”
妫翟见丈夫不甚在意的模样,有些许失落,息侯聪明颖慧且青春年少,原本该有大作为,奈何意不在此?
“翟儿,何故如此怅惘,有什么心事吗?”息侯见妻子怅然若失的模样,有些担心。
妫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大王放心,臣妾没事。臣妾在一干青年子俊里拣选,觉得大夫斗丹倒可堪重用。”
息侯抬起头,颇有玩味地看着妻子,打趣道:“难怪宴席上,你频频端详他呢!莫非贤妃瞧着斗丹斯文俊美,动了什么心思?”妫翟一听这话,脸色怔住,眉头直皱,正色道:“大王,臣妾关心朝务本是逾矩,奈何大王抬爱,所以才一心为君分忧。岂料今日大王竟说出这样消遣臣妾的话,真叫人伤心。”
息侯见妫翟动了气,也不敢胡诌,连忙哄道:“跟你闹着玩的,哪里就有那么重的疑心?何况你来息国才几年?寡人与斗丹可是伴着长大的,当然知晓他的秉性。”
妫翟叹道:“大王居庙堂之首,这样的玩笑以后可不能随意开口,不然朝臣如何归服?臣妾本不想多议论这些,以免大王觉得臣妾沾染了俗气,配不上您的超逸了。可是……”
息侯无辜瞪着大眼,定定地瞧着妫翟,似有求饶认罪之态。小孩撒气的模样让妫翟如何也生气不起来,反倒忍不住噗嗤一笑:“罢了,大王既是闹着玩的,臣妾岂能不依不饶。”笑罢又极为认真地说道:“大王,臣妾引荐斗丹不是鲁莽之念。您想,当日臣妾与您还未碰面,大宗便要主张为您纳妾,唯有斗丹有所异议。臣妾与诸子素昧平生,无从交恶与偏袒,可见斗丹不随波逐流,是明理知义之人。但是仅凭这样亦是不够的,闻名不如一见,这段时间以来,议我息国国政之事,均见斗丹言行一致。今齐公会盟,臣妾认为斗丹能担此任。”
息侯倚靠着软枕,欣赏地看着妻子,道:“翟儿,你知寡人不爱理会这些琐事,难为你处处细心。寡人虽无掌权的耐心,却有一双识才的慧眼。我今日瞧准了你,断然不会错。明日,寡人便升斗丹为上大夫替寡人会盟诸侯,他定也不会丢我息国的脸面。天晚了,安歇吧!”
妫翟心里更受感动,她想起婚嫁途中的遇险仍心有余悸,于是对息侯建议道:“我息国匪盗猖獗,皆因不见王师,莫若都外十里一驿,既方便行人,也利国防。”息侯迷迷糊糊地说:“行,就依你所办吧。”
妫翟还想说什么,但息侯已露困倦之色。她无奈,也只能挑下纱帐,依偎着息侯入眠。息侯很快就发出轻鼾,沉醉在梦乡里。妫翟却心涛连绵,怎么也无法入睡。更漏声声,夜色深沉,妫翟仍辗转反侧,只好悄悄披衣起身,叫醒了外间的星辰。
星辰一边打呵欠,一边替妫翟预备刀笔,劝慰道:“主子,您也不能老是这样半夜偷工啊,日积月累,身子可怎么熬得住?”
妫翟苦笑:“那能如何?你也不是不知,大王性情天然,超逸脱俗,无心这些俗务。大小事情,全凭着一个兴致。兴致高昂,便肯认真思量;兴致低迷,便撒手不管。我一来不忍他将家业废弛,二来不忍自己苦学多年却只沉醉于针黹。大王越是信任我,我就越不能倦怠。男人啊,喜欢你的容颜,夸赞你的迷糊,却厌恶你的聪明。大王虽是不管,我却不能事事不报备,反倒只有此刻才能静心思索、权衡利弊了。”
星辰铺平书简,挑亮灯花,瞌睡也消了下去,帮着妫翟整理日间积累的公文,颇为自嘲地道:“从前帮你收拾些书简刀笔,只当是为你做个伴读。想不到如今,我也要跟着费心思索国政要事。主子啊,幸亏咱们都是女子,若是要事热血男儿,还真不知道会闯出何等天地。想我一个罪臣奴婢,能得今时今日的见识,也不算虚度了。”
妫翟从容一笑,走笔生花,豪迈说道:“若我们是那热血男儿,说不定不逊管子呢,别看息国弹丸之地,却得天地眷顾,物丰水美,南北都通,实在是淮阳之要塞,南陲之明珠。虽不敢比肩齐、鲁,断不输宋、楚!你且瞧好,咱们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星辰笑道:“这个我自然信!我看,便是陈国太子也比不上主子丝毫。”
妫翟将书简合上,望着摇曳的灯火,无限感慨地说道:“唉,其实我倒有些羡慕斗丹,可以走出这宫廷,去看看外边的人情。齐公与管仲,又是何等智慧的人呢?”
“主子,依我看来您不需要出国,只需看看王畿要邑便可。喏,您瞧瞧这大宗说得,好像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星辰将公文递给妫翟。
妫翟一看,眉头直皱:“去年、前年皆为丰年,为何纳贡之物却日益短缺?何况自我严令以来,内宫省俭不少,开销并不大。哼,今年瞧着也是个好收成,现下就开始哭穷耍赖了。你说得有理,改日我们是要瞧瞧真章。想来管仲要将公田为私,是有些道理的啊。”
妫翟说罢,又埋首在卷宗里,一直忙到四更鼓响,才悄悄歇下。
翌日,息侯果然依言提拔斗丹为上大夫,命其会盟诸侯并出使齐国。
斗丹的升迁在息国宗亲世家内引起了巨大震荡。斗丹虽系王族,但并不是王室嫡系而系旁支,加之人丁单薄,多年来籍籍无名,一朝平步青云,惹人艳羡。
斗丹惊讶之余,更被息夫人的一封批示公文所震撼。看罢公文,才知自己得以升迁并非国主之意,乃夫人的赏识。夫人在批文中明确指出了他去齐国的几件事,一是观蔡、宋等中原诸侯的动向,二是考察齐国,尤其是农事方面的要领。斗丹反复咀嚼文章,越读越有妙味:“饥者乏其食,衣者少其衣,劳者不得息,此民生三患也!然曰:食非美色不足视,裳非滑腻不足观,岂顾民之患?鼓乐琴瑟之声孝神明先祖,无安衣食。子赴临淄,欲观民生要略,乡邑分垄之计,习先进农具锻造,免民患,威于国。以怜耕夫夏锄之苦,少东山之忧。”
斗丹挑亮灯盏,将心中酝酿多年的见解一笔挥就。他的心像是一座被唤醒的火山,又像是久旱的田地遇到了及时雨一样。民生要略,是他早就意识到的问题。息国的宗亲们牢牢霸占着朝堂仕宦的门槛,只图安逸奢糜,不管民生疾苦。乡野之民不仅担负贵族们的衣食用度,更要从泥田里起来穿上盔甲为国主卖命。久而久之,民怨四起,庶民们宁逃向山野荒地自垦,或逃往他国乞讨流窜。一个在黑夜乱撞的人,忽而遇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斗丹立即对自己灰败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斗丹使齐,妫翟以郊游之名与息侯带着宗亲去田野狩猎。宗亲们饮酒赏,景兴致勃勃,但妫翟却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她脱下裘衣,露出一身穿戴简便的粗布麻衣,全然不顾宗亲们的惊讶,淡然走向田间与庶民收割禾谷。她细问农夫今年的收成,发现了宗主有意瞒报之处,还听农夫说起息国农具耜、铫、锄、镰等农具不仅造型短小粗笨,且容易断裂,导致庶民们劳作起来效率降低,许多稻谷赶不上在好天气前收采,就剩在田里喂了麻雀。
宗亲们见息夫人抛下裘衣,带着侍婢赤脚下田,纷纷议论。国主之妻,何等殊荣,怎能下地劳作?更何况,息夫人是出自陈国宗室,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日头暴晒?一时间,虽然劝阻的人很多,但是抱手臂看笑话的更多。
岂料,妫翟与星辰手持镰刀,在稻田里麻利地收割着谷子,手脚比一般农妇都还利索。妫翟笑道:“大王时常告诫臣妾,粒粒皆取自于民,虽蒙天眷,亦是民心所向。臣妾日日时时不敢忘,今领圣恩,代传圣意,乃臣妾之福。”
息侯深受感染,命宫使担来茶水给王畿之地的庶民解渴。妫翟挥刀劳作,直到日暮西沉才休息。宗亲们面有愧色,都灰溜溜回家了,不几日均将瞒下的贡品一一补给齐备。
妫翟见贡品补齐,对大宗笑道:“大宗之忠心,大王一向明白,只是家大业大,谁也难免有个疏忽的时候。本夫人那日与民同劳之时,见农用之具颇费时力。想必大宗并无欺瞒之心,皆因旧物不堪用罢了。”
大宗顺阶而下,连连应诺:“夫人训诫得极是。臣也早已瞧出了端倪,只是还想多方查实才禀。”
妫翟点头道:“大宗果然严谨。依大宗看来,招募工匠锻造农器之事,何人操办为宜?”
大宗知这是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忙跪道:“若夫人不嫌老臣愚钝,臣愿竭力办妥此事。”
妫翟道:“你且起身,原是一家子人,哪里有嫌弃的道理。此事有大宗操持,自然稳妥,只是又劳您受累了。想我息国,虽有淮水之利,但曲沃不事,不足灌田,斗丹前日遣信回都,有意此事。本夫人想着,这农事之利既然起了头,莫若一做到底。斗丹年轻,还需大宗把些手才妥,大宗以为如何?”
大宗这才明白,今日的谈话不止是兴师问罪,还有对他的不放心。如今能逃脱息侯的责罚已经是万幸,哪还敢再多嘴。斗丹虽然受宠,成了事还是他的功劳,坏了事自然是斗丹的过错,想到此,大宗爽快答应了。
大宗在宫里应承了这件大事,回到家就后悔不已。因为他十指不沾泥,哪里知道什么农具才好使,哪个地方的农具比较好使,问尽了身边的心腹,都没有一个知晓。等到斗丹回都带了样本,才知这件事自己也就能挂个名头,实际要务不关自个儿的事了。斗丹不负嘱托,将息国的农用器具都进行了改良,并修筑了浅塘水渠。次年春耕,原本要两个月才完成的农活,一个半月就轻松做完了。
从此,息侯更加放权给妻子,宗亲们也渐渐习惯直接上奏给夫人。除了军权符节,妫翟已经接管了内政要事,在她的治理下,息国农商大兴呈现繁荣之势。宗亲们不再有怨,息侯过上了更惬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