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寇听从妫翟的劝说,遂向宣公自请伐卫。杵臼大喜:“嗯,这才是我大陈太子本色,太子经得起考验,品行端方,嘉于国人,完全可堪重任。”
原本子款听闻御寇对此事很是抗拒,雀跃不已,正要毛遂自荐,却扑了个空。又听父亲对嫡子的表扬,让他的一颗心落入冰窖,冷了半截腰。更令他气愤的是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子夏,小小年纪竟然也跟着陈完附和,极力支持太子代父王会盟齐、鲁、蔡等诸侯。
下了朝,子款无法再忍,将庶弟拖到一偏僻地方好一顿教训:“尔等下三滥的东西,也不擦亮你的狗眼看看,就知道跟着胡咧咧。你才多大,国政大事你懂什么,胡乱搭话?今日是凑巧,叫你上朝堂。瞧你那乳臭未干的倒霉相,真以为父王会把你放在心上?”
子夏此时十四五岁,有了一定的主见,被子款这样臭骂也不服气,立即回嘴道:“二哥说话怎尽折我的颜面?我也是父王的儿子,为何我的话父王就不会听?太子为嫡长子,自请伐卫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就事论事,何错之有?”
子款见子夏生得呆头呆脑,没想到说话却这样利索,冷笑道:“呸!你母亲不过是洒扫盥洗的低贱奴仆,若不是用些非常手段,能生出你这个祸根?少自鸣得意!”
子夏听子款侮辱自己的母亲,气得呜呜哭起来,与子款对骂道:“二哥为何辱骂我生母?若论嫡庶,哥哥与我一样地位,都是庶子!”
子款听子夏提起嫡庶之分,气得脸色发白,抡起巴掌正要教训弟弟,突被一双手捉住,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母亲蔡姬。蔡姬反手一巴掌,扇得子款耳鸣眼花,对子款骂道:“没出息的孽子!子夏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弟弟年幼无知,你不以身作则反倒骂他,论什么嫡庶长幼!生怕没有人戳你母亲的脊梁骨不是?”子款被蔡姬发青的脸色吓到了,也没见过母亲暴怒至此的模样,再不敢回嘴,只能忍住满腹委屈退下。
蔡姬骂完皱了皱眉,将子夏拉在身侧,为子夏揩泪并好言安慰,然后带着子夏回到宫里,给子夏拿好多吃喝用度,又派人给子夏的母亲送去了名贵的衣料与饰品,才哄得子夏破涕为笑。
子款一肚子憋屈无处发泄,回到宫内酗酒,吓得侍从不敢多嘴。天黑之后,蔡姬派人去叫子款,子款不去。蔡姬听闻后气得暴跳如雷,她带着几个小厮来到子款房内,将子款强行架到偏院。冰天雪地里,蔡姬把儿子捆在树上,命人提起一大桶水从子款头上泼下来。
子款一阵激灵,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喷得冷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他睁开血红的眼睛,看见母亲已经泪流成河,惊吓不已,酒立马醒了大半。蔡姬伤心欲绝,哭着骂子款:“当年你外祖父非要我嫁给陈佗,我心不悦,私下命太史观察陈佗,果知他乃短命之相,所以屈尊嫁给你父亲做妾室。这些年来我隐忍煎熬,难道是为自己谋求安乐吗?难道还不是为了我的孩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怎不叫我寒心?”
“娘亲,孩儿知错了!”子款不忍见母亲哭得伤心,又气得颤抖,连连认错。
蔡姬摇头苦笑,哀叹:“孩子,你并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啊!”
“孩儿不孝,惹娘亲伤心。”
蔡姬听这话心里有些安慰,揩干眼泪,屏退下人,替儿子解开绳索,语重心长地说道:“款儿,你对娘亲孝与不孝都是次要。你要记住,大丈夫想要有所作为、扬名立万,就要喜怒不行于色,谋定而后动。你看你现在,一丁点儿小事就大动干戈,连子夏的话都容不下。”
子款似懂非懂,但也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你与子夏都是庶子,他还未成年,不辨是非,但是谁对他好他自然会记住,所以往后你不能再看轻他,更不能责骂他。他心里惦念他母亲,所以咱们要拉拢他们母子,日后才能收归己用。这王储的争夺,光凭嫡庶是不够的,你必须要有德行与智慧!”
子款心内叹道,自己吃的米还没有母亲吃过的盐多,深宫妇人如若没有心计,焉能这样风光旖旎。是的,以后一定要听母亲的。蔡姬为儿子披上斗篷,说:“我知晓御寇伐卫之事,已与元良大人商议过了,明日你向父亲请旨,要追随御寇出征。”
蔡姬见儿子错愕,只能耐心解释:“没有人比我了解你的父王,他那个人向来只能顺着。你若想取代御寇,只能先令御寇消除戒备,令你父亲放心。”
隆冬时节,御寇与妫翟话别,提到了子款强烈要求随军的消息。妫翟心中一凛,道:“子款前后变化太不寻常,恐怕少不了蔡姬的煞费苦心。长兄,切不可让他参与军机要事,当然也不要与他争执,我恐这是子款的迷魂计。”
御寇笑道:“翟儿妹妹,你真是我的女军师!难怪季叔整日夸你女中豪杰,宛丘之比干!”
妫翟道:“我才不要做比干,命丧狐媚之手!你此去要好生照顾自己。”
御寇微笑道:“放心吧妹妹,你也照顾好自己。如若寻到你喜欢的玩意儿,我一定带给你。”
四月,暮春时节,御寇与陈完从卫国归来。卫朔成功复位,卫国内乱平息,但从此沦为齐鲁羽翼下的附庸。楚文王熊赀懒于理会齐、鲁等国伐卫的显摆之举,大举灭申,建立申县,将俘虏彭仲爽招贤,许以大夫之位,与妫翟年前的判断不谋而合。
御寇带回一架锦瑟,音质清脆,品质绝佳,妫翟爱不释手。御寇笑言:
“既是妹妹喜欢,那就当是给妹妹陪嫁礼物吧,希望妹妹将来能和妹夫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妫翟大笑:“那我就笑纳了。”陈完命人雕琢一支玉簪,为妫翟行迟来的及笄之礼,并亲取表字“欣敏”,希望妫翟的将来能欣欣向荣,聪敏智慧。
叔侄三人无拘无束聊天,既闲话家常,又议论政事,亲密无间,默契非常,直至深夜。
妫翟看三人都挺高兴,突然对着叔叔陈完跪下了:“季叔,翟儿素来没有求你什么,今天不得不求你。祖母眼睛已瞎,静若嬷嬷耳背,身边没几个可心的人伺候,两个老人家怎么过活。季叔,求你设法让我去西陆行馆。”
陈完赶紧扶起妫翟,道:“你起来,我答应你,替你设法。”
御寇也道:“父王最近因伐卫之事心情甚好,不如我去求他。”
陈完慌忙摇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当年陈完替庄公尸身换寿衣的时候,从袖子里找到一方锦帕,字字血迹,道出了杵臼谋位的真相,所以,妫翟的生活才过得如此凄苦。表面看这是蔡姬的颐指气使,其实是杵臼对妫翟的压制。幸好妫翟是个女儿家,又懂得避让,若是男子,肯定会像太子免和厉公的后人一样死于横祸了。为了保全妫翟,陈完只能忍耐,他平时小心翼翼,每次见妫翟都是偷偷而来悄悄而去。可是这样的苦衷,他谁也不能说。
陈完缓了一口气,掩饰道:“蔡姬跋扈,若去求大王必然受阻,说不定御寇你还会遭殃。既然求不一定能见,不如私下去见。你们放心,我来安排。”
几日之后,妫翟与星辰收拾了细软离开芦馆,悄悄潜到了西陆行馆的后门,在陈完的安排下,混进了禁宫。
妫翟的担心是没错的,陈曹夫人境况愈下,生计一天比一天艰难。静若嬷嬷老态龙钟,耳朵又被,常常听不到主人的呼唤,而陈曹夫人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呼喊,只能挣扎,常常从床榻上摔下来。
漆黑的夜里,静若嬷嬷靠着床沿发出笨拙的呼吸,陈曹夫人费尽力气挣扎起来。她觉得浑身发冷,无论盖多厚的棉被都冷得发抖。她那双久久不见光明的眼睛,忽然像是看到了死去的丈夫陈桓公。桓公举着微弱的火把,说要来接她一块儿走。陈曹夫人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心里黯然,喃喃自语道:
“老头子,我倒是想早日跟着你去啊,就是这寿衣没有人穿,不知是不是要困死在这里了。”
静若嬷嬷只觉得身上一阵温暖,睁开眼见到身上披上了薄被,妫翟举着灯盏站到了她面前。静若嬷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费力地坐起身掐了一把大腿,感觉到痛才敢相信。连忙惊喜地站起来,叫道:“夫人,翟儿姑娘来了。”
陈曹夫人不像之前那么激动,她对死亡已做好了充分准备。陈曹夫人靠着床榻坐好,对妫翟说道:“翟儿,你来了就好,祖奶奶的寿衣有人裁了。”
妫翟费尽周折才潜进来,却听到了这样的话,伤感不已,忙劝慰道:
“祖奶奶,您硬朗着呢,阎王爷才不会要您进门。”
陈曹夫人搂着孙女淡然一笑:“好孩子,我这身子我自己清楚,你祖父来接我了。”
星辰也劝慰道:“小主子,你听夫人的话吧。听老寿星们说,做寿衣其实是消灾的,可去顽疾。”
妫翟无法违拗祖母,只能听从吩咐做寿衣,她也看出祖母衰弱的身体,知道祖母快要去了。几人见面聊些话又匆匆离去。
过些时日,妫翟为祖母做齐备了寿衣寿鞋,当妫翟送到西行陆馆后,陈曹夫人非要试一试不可。她将寿衣寿鞋穿戴整齐,然后端庄躺在软榻上,对妫翟吩咐道:“你去门口向守卫报丧,说桓公夫人殁了。”
一个活人竟要向外界宣告死亡?妫翟不干,说:“祖母您是气糊涂了吗?这不还有我吗?”
但是陈曹夫人却极为严肃,坚决要妫翟执行。妫翟想,许是祖母想要见叔父吧。于是她泪珠四溢,和星辰一路小跑,对门卫期期艾艾道:“桓公夫人,殁了!”
守卫虽然惊奇妫翟的出现,但对于这样的消息也不敢怠慢,立刻去禀告宣公。
杵臼正与诸臣议事,忽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吃了一惊,立即移驾西陆行馆。
杵臼快步走进死气沉沉的西陆行馆,没有见到一个仆人。自从蔡姬将母亲迁居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看到这个馆子的简陋与萧条,忽然感觉一阵凄凉。
陈曹夫人穿着黑色寿衣,静静躺在床榻上,一旁跪着的静若嬷嬷老泪纵横,床头案几上还放着一碗稀疏得可以照镜子一样的粥。
杵臼怀着愧疚,跪在床边,扶着母亲的手背,压抑地哭泣起来:“母亲,孩儿来迟了,孩儿不孝!”
杵臼哭得正热烈,陈曹夫人忽然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冷冷质问道:
“你还知道不孝?”
杵臼听到声音吓了一大跳,惊得眼泪都忘了流,他呆呆望着母亲,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
“可惜我眼睛瞎了,也看不清你知错的样子。”陈曹夫人眼珠转动得缓慢,瞳孔漫着一层灰暗,叹了一口气道,“杵臼啊,为娘那么疼你,你怎么会这般狠心?若不是我死,你都不来看我一眼啊!”
屋外的宗亲大臣都对这一幕“诈尸”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交头接耳,纷纷揣测。杵臼心里又气又羞,但也不敢当着臣子的面发作,只好搪塞道:
“都是孩儿耳根子软,听了蔡姬的话,孩儿知错了。”
陈曹夫人轻蔑一笑,说:“杵臼啊,为娘要去地下见你父兄去了,将死之人懒于计较过去的是非,没有什么大的遗愿,只是放心不下翟儿。她一个女儿家,没有父亲兄弟,你要替她寻个好人家,给她找个好归宿。你若答应,娘也没有遗憾了。”
杵臼连连应诺,但陈曹夫人不罢休:“你不要含糊其辞,你要向宗亲们保证。御寇和敬仲呢?你们都进来。”
御寇与陈完跪在内室,陈曹夫人叮嘱道:“御寇,你是长兄,妹子出嫁你要亲自送亲。敬仲,你是宗亲,翟儿的事情大王已经答应我了,你要替本夫人把关,让翟儿嫁个好人家。”
陈完跪叩:“臣谨遵懿旨。”
陈曹夫人挥挥手,让外人退下,只留杵臼在室内。陈曹夫人摸了摸杵臼的脸,无限感慨地说:“你我母子原本是亲密无间,如今却要用这样的脑筋才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昔年种种,都过眼烟云,荣华富贵都将付与尘土。为娘这辈子,活得痛快,你不要有什么愧疚了。静若服侍我一辈子,如今也老了,耳朵也背了,你若是可怜为娘,就让她安享晚年吧。”
杵臼见母亲容颜衰老,说话也气喘吁吁,往日的威仪不复存在,心里也无限伤感。到底是亲人,自小又跟在她身边长大,如今说了生死遗言,也叫人伤心不已。杵臼不由得想起自己身死之时,会是如何,能否善终呢?
杵臼思绪万千之际,陈曹夫人的手缓缓滑落了,头一歪,闭上眼,驾鹤西归。
“娘——”杵臼一声大叫,哭声响彻屋内。
妫翟与星辰躲在后院,知道祖母真走了,都哭出了声。妫翟觉得她的一辈子好像跟命运较上了劲,还没有到二十岁,却与凄凉的葬礼纠缠,她身边每一个去世的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持者,就连长姐那原本欢喜的婚礼也让她充满了泪水。人生是什么呢?
杵臼听闻为母亲做寿衣寿鞋的居然是妫翟,难怪母亲临终只安排了妫翟出嫁一件事。妫翟,这个妫翟,哼,现在母亲死了,早点把她嫁出去也罢。
他命人封住芦馆,不让妫翟出桃林半步,不得参加葬礼,不得瞻仰遗容,不得焚香烧草,不得做任何祭拜之事。然后让蔡姬安排送来一匹又一匹的鲜艳料子,一打又一打的绢花,锦衣华服,花钿胭脂,命奴仆将那些美丽的衣裳在妫翟身上换来换去,说是为妫翟的嫁娶作准备。
人在打压下,连悲伤的权力也没有了。妫翟只希望能尽快逃离这个陈国,只是不知道,祖母拼尽死前最后一口气,为妫翟的归宿谋取出路,那叔父会将她嫁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