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献舞几经周折,终于找到昨夜相逢的花树。那覆盖过衣裳的地方已经被落花盖满,唯有自己的佩带孤零零吊在枝头迎风摇摆。她没有来,今天的月亮比昨夜还要圆还要亮,她说若有一壶好酒,最美不过,他带了,可是她没有来。
献舞的心仿佛一尊薄如蝉翼的陶盏被人硬生生摔碎在地上,那么清晰的疼痛。献舞环视粉色一片,月光凄冷,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过是孤身一人,旧人却不见。
献舞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知是酒太香还是太烈,竟然呛出了他的眼泪。看样子她是不会来了,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失望。又站了一会儿,仙女还是没有到,蔡献舞突然想哭,他翻身上马,觉得陈国再无可留恋之人。他呆呆地抚着琴,然后奏起那曲略嫌生疏的《鱼游》,一遍又一遍,琴音里失去了自在,唯有追忆思念。献舞惆怅万千,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忽然,他听到一个莺啼婉转之声夹带着豪迈之势:“既有美酒,何不与友同乐?”
献舞回头,原来仙女如约而至,他喜出望外,赶紧跳下马来,只差没踉跄摔倒。
“真是你么?”
妫翟嫣然一笑:“如何不是我?你能赴约,我自要来。”旋即瞧着献舞面上像是有着一片泪迹,道:“尊下不知有何心事?人生苦短,且爱身惜福。”
献舞破涕为笑,赶紧拭泪,道:“献舞平日里甚少怅惘,今日倒教姑娘见笑。只是以为姑娘没有听见在下邀约,特来此地不见故人,有些失落。”
妫翟从容一笑,道:“难为挂记,不过今夜有美酒,莫若畅饮一觚,消却胸间愁绪。不过光是畅饮还是不够的。”
献舞惊诧:“如何才够?”
妫翟俏皮一笑,只拿过酒壶高高举起,畅快痛饮,从地上捡起半长花枝,以此为剑,在桃木花雨中舞起剑来。
献舞彻底惊呆了,昨夜见她是柔弱娇媚,袅娜轻盈,今夜见她飒爽英姿,宛若豪侠。那树枝宛若游龙,随着她妙曼的身姿随风而动。那回眸时的顾盼神飞,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世间还有这等奇女子么?
献舞兴致高昂,也扔下酒杯,学着妫翟抱着酒壶畅饮,然后盘腿而坐,将瑶琴抱起,跟着妫翟舞剑的姿势奏了一曲激昂之音。妫翟灿然一笑,对献舞抱拳致敬:“兄台好悟性!如此真是相得益彰!”
献舞沉浸在此情此景中,全力抚琴。妫翟似有朦胧醉意,却翩若惊鸿,一字一叹,合着豪迈曲子慷慨吟咏:“遥夜如水,红尘千里,斗酒彘肩,快哉乘风,明日何须晴?晓陇云飞,斯人西去,年年旧春,桃园谁记?罢也罢也,来日仗剑,翩然绾发,英雄莫问名!”
献舞未曾听过这样直抒胸臆的词句从一个娇弱女子的唇边流出,竟然是豪情兼具愁绪、慷慨不失悲凉的复杂情绪,对着此情此景,贴切之至。这女子定然有着离奇遭遇或经历,否则何来这样推陈翻新的词语。献舞似乎也听懂了妫翟最后那句话,英雄莫问名,这样愉快的相处,何必要追问彼此是谁?
献舞端详着月下舞剑的妫翟,看着她不像以往见到的女子穿着炫丽的衣裳,而是穿着一身素色。襟边袖口绣着淡黄的水仙花纹,似曾相识。桃花之妩媚,水仙之清雅,梅花之傲骨,她都具备,而且糅杂得极为均衡,多一丝则庸俗,少一丝则乏味。
妫翟其实也很奇怪,以她淡漠的性子,原本不该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来往。她也没有认为这个匆匆过客会对于她的人生起到什么改变作用。她只是觉得她的寂寥被自己压抑得厉害,若不爆发,迟早会有病倒的一天。可是她能对谁讲呢?即便是星辰,也不是所有的心思能明了。有些情愫与心绪,是非异性而不能解的。
所以听到献舞惆怅哀怨的琴声,她是有些欢喜的。与一个陌生人交往,是一种冒险,但恰恰是最安全的交心。看那个男人,好像也不是流俗之辈,不妨敞开一次心扉,放纵自己一回。
妫翟很久没有这样大汗淋漓地痛快舞剑,整日整夜的埋首针线、书籍,连脖子都似乎长长了不少。
“嗨,你不是带着小剑么?怎地不来两三个招式,也叫我钦佩一番!你若担心无曲音相合,我为你奏上一曲便是!”妫翟扔下花枝,对献舞发出邀请。
献舞也来了好兴致,抽出剑伴着妫翟的笛音舞动起来。自然界中,雄鸟向雌鸟求爱的时候,会不断梳理自己的羽毛,为雌鸟送去很多好看的石头、果子作为礼物。在人类世界中,男人若是心动,无论什么身份,还是什么年纪,总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对方。
第一夜,知音;第二夜,舞剑;第三夜,论典……每到月亮东升,献舞便如约而至。他惊叹于妫翟的饱学多才,惊叹她的胸襟气度,更醉心于她的美貌。蔡献舞梦寐以求的女人,在宛丘的桃花林中,终于遇见了。直到第八夜,献舞第二天要给姑母蔡姬贺寿了,他才准备来向妫翟短暂请个假。他知道贺寿后他要回蔡国了,但离别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献舞不说,是因为心里藏着一点奢望,等拜完寿一定要向御寇打听桃林中的奇女子到底是谁,不管她是谁,他要带着国礼再来宛丘,他要隆重地下聘礼,把这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娶回家。所以他不认为今夜之后是永别,每晚她能出来吹笛舞剑,看着如此娇小剔透,眼波似水,一定是待字闺中的。
妫翟还单纯得像白纸一般,她对献舞的种种只是出于不由自主的心绪,而不带任何有认知的感觉。她没问献舞从何而来,几时离去,桃园相会是否有断绝的一天。她只信有缘便能相聚,更能不离不弃,无缘纵是至亲也强留不住。听献舞说明日有事,妫翟笑道:“公子且忙去吧,改日请君听我做的新曲《桃夭》。”
妫翟和献舞第一晚上约会,星辰并没有在意,第二天晚上,看着天色比往常更晚而妫翟还没有回馆,星辰就不能不担心了。那晚她循声而来,果然见到小主子和一个飘逸俊秀的男人在一起舞剑喝酒。她什么也没有说悄悄退下了,妫翟回来后,她也没有问,妫翟应该有她自己的空间和生活。但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八天,妫翟还一直在和这个男人约会,星辰就有点不放心了,她担心妫翟遇到了不该遇的坏人。妫翟和献舞要约会的第八天晚上,星辰还装作对妫翟连日来的反常佯装不知,看到妫翟拿着骨笛出去了很久还没有回来,她准备去见见这个男人。
到了桃林里两人相聚的地方,星辰将新作的披风为妫翟披上:“女公子,夜深了,您该安歇了。”献舞的心咯噔一跳,女公子?莫非这位神仙模样的姑娘是当今国主的女儿?那不正是自己的表妹吗?论年纪,表妹应该是这样的岁数了。难怪她对自己一点也不害怕,难怪总是夜里才来。
星辰转头向陌生人福身行礼道:“尊下也请回吧,夜深露重,恐伤贵体,有缘自会再相逢。”她行的是陈国宫中的大礼。献舞大惊,这穿着简约的女子不正是集市上卖布的星辰姑娘吗?献舞想着集市上的偶然牵挂,欣慰不已: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妫翟见星辰来叫她,就向献舞道别,临行前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来,对献舞道:“明日我有要事,夜里不会来此,请兄台不要空等。”说罢留给献舞一个充满笑意的回眸飘然远去。这句话让献舞更笃定相信眼前的仙女就是自己的表妹,明天夜里是姑母的寿宴,她不能来才是正理啊。那一刻,蔡献舞竟呆得忘了说话和道别,啊,这是我的表妹么?几年不见怎会出落得如此绝伦?
星辰关上门扉,拉长了脸,强作审问起妫翟来:“快快从实招来!”
妫翟见星辰那副强作认真的模样,强忍笑意,道:“姐姐要我招什么?”
“那个男人是谁?”
“我,我不知道。”妫翟歪着头天真地看着焦急星辰。
“你!”星辰气急,用手戳了妫翟额头,一屁股坐在软榻上数落妫翟开来,“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你既然心里喜欢人家,为什么连人家叫什么也不问?”
“我没有喜欢他,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呢?就算是喜欢,问了名字又如何?他不想来的时候,你也不一定能找着他啊。我倒疑惑你为何气恼,怎比我要在乎?”
“那这么说你是不喜欢他喽?”星辰更不相信了,“那为何你每一夜都跟他琴笛相和,谈兴至浓呢?”
“不过是觉得他为人不失坦率豁达,又通音律知书理,颇有趣罢了。”妫翟认真地说。
“就这样?”星辰气急不已,“孤男寡女深夜相会,人家于你就是一句‘颇有趣’?难道你见着他,就没有紧张脸红心怦怦跳的感觉?”
妫翟更迷惑了:“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样就是喜欢吗?那,姐姐你有遇到过吗?”
星辰被这样一问,脸烧得绯红,赶紧打马虎眼道:“我……我怎么会有,只是听别人说起罢了。总之,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要是没有那样的感觉,就再也不能这样单独跟男人相处了,尤其是陌生男人。”
妫翟虽有些不解,但是见星辰说得慎重,便答应了。这个男人是谁她没有很关心,她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大事。
“姐姐,一切可都打点好了?”
“都打点好了。”星辰点头,但还是有些犹豫,“只是,真的要去吗?”
妫翟点头,眼神坚毅:“再不去,日后再见祖母一面更难。蔡姬明日定然抽不开身,听说蔡侯要来,哼,她肯定使出浑身解数来应酬,哪里还会紧盯着西陆行馆不放?”
星辰点头道:“正是,辕涛涂将军已经暗中调了西陆行馆的守卫,明夜戌时换岗之际正好进去。何况桓公夫人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都是认识我的,定然不会声张。”
且说献舞回了别馆,不像之前情绪纷乱,反倒气定神闲,叫近侍小心收拾着礼物,预备一早就去拜见蔡姬,为蔡姬贺寿,顺带能见一下表妹。
重华殿内,妫雉翻来覆去还是没有选好中意的衣裳。蔡姬摇头叹气,她这个女儿论容貌不输旁人,但心智还是差了些,也许是初尝爱恋,有些紧张倒也情有可原。
“你再这样闹腾下去,天都要亮了。怎么选件衣裳倒这么费周章了?”
“母亲,我实在不知道要穿哪件才好。每一件都好看,可是细看又好像都不像样子!”妫雉心焦不已。
蔡姬看着床榻上铺开的衣裳,对精致绣工赞叹不已,但也撇嘴摇头:
“你表兄生性稳重,不喜浮华,这些浮艳的花色他不会中意的。依我看,这件浅色的水仙花纹倒是不错。”
“这件啊?未免太素了,而且这花纹这样浅淡细小,太小家子气了。原本我都不想要,不知哪个奴才给拿来了。”妫雉不赞同母亲的选择。
“傻丫头,你是要你自己喜欢,还是要你表兄喜欢?”
被母亲这样一问,妫雉无言以对,羞怯地低下头,绞着发尾羞涩说道:
“当然是表兄喜欢。”
蔡姬满意笑道:“所以才要你投其所好。你听为娘的吧,明天就穿这件,还有这屋子也重新布置下,把那些贵重的物件先收起来,到时候照我吩咐行事。”
天色一亮,蔡姬宫中便为寿宴忙碌开来,献舞带着厚礼进献姑母,跟陈侯与诸位公子一一寒暄。蔡姬见侄儿经过政坛历练,越发出类拔萃,越看越欢喜,忙命人隆重伺候。献舞一边与姑母寒暄,一边悄悄寻找表妹的踪影,搜寻无果,忙问道:“姊妹们呢,经年不见,有些想念呢。”
“我的儿,不要着急,你兄弟跟着大臣们外出办差了,你妹妹有些微恙,晚宴的时候再见你,这会子陪着姑母说会话吧。”蔡姬见献舞提及表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夜幕降临,重华殿灯火辉煌,舞乐翩翩,御寇和子款都来为蔡姬贺寿,整个寿宴热闹非凡。献舞与御寇保持着默契,而子款频频敬酒。献舞一边喝酒一边盼着时间快快过去,他现在哪有心喝酒,一心就盼着表妹快快出来,可是又不敢表露,只能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酒热正酣时,忽听一声娇喝:“女公子到!”只见两队婢女肃然有序,簇拥着一个身量苗条、鬓发如云的女子向寿宴款步而来,环佩叮咚,衣袂飘飘,还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献舞遥遥伸过头,没有瞧见人的面目,但先看到了来者的衣色,素雅淡然,颇为超逸。
表妹低着头,只看得见柔和的脸部线条。献舞听见自己的心狂跳,似乎是要跳出胸膛来。表妹越走越近,走到蔡姬身侧停下来,但没有等献舞看清楚便被一座纱制的屏风挡住了。献舞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依稀可以感觉出屏风后的女子,身姿妙曼,容颜秀丽,再一看露出来的裙裾下摆绣着的正是他熟悉的水仙花纹。献舞心中一动,狂喜不已。
妫雉见着表兄就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英俊不凡,卓尔不群,紧张得连琴都无法触碰。蔡姬犀利瞪了女儿一眼,眼神充满了警告意味。妫雉深吸一口气,默默闭眼,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她喜欢献舞,从十岁那年就开始喜欢,所以她一定要抓住母亲为她苦心营造的机会,不能错失。她绝对不要像堂姐妫翚那样,嫁给自己不愿意嫁的人。
妫雉稳定心绪,这才定下心来弹奏琴曲,多日的练习总算没有白费苦心。
献舞醉眼朦胧,听着这首耳生的曲目,回忆着桃园月夜的邂逅,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一曲终了,献舞再也按捺不住,追问表妹所操是何曲目。
妫雉连日来都没有睡安稳,声音有些哑,娇羞地回道:“新作的曲子,《桃夭》。”
献舞惊得停下酒杯,浑身酥麻,心里连连感谢苍天,感谢缘分。只是众目睽睽,献舞不敢逾矩,只能关切问道:“妹妹许是夜里着了凉,得好生歇着,不要太费嗓子。”
妫雉听得献舞的轻声细语,激动得恨不得推倒屏风,走到献舞面前。然而,蔡姬早有安排,以妫雉身子不舒服的名义让她先行告退。
献舞愣愣起身,魂不守舍地目送表妹离去。蔡姬见侄儿这样大的反应,知道这桩喜事有了眉目,便问道:“我的儿,现在可有喜欢的人?婚姻大事还没有安排吧?”蔡献舞立即站起来向蔡姬施礼道:“姑母,侄儿请求娶表妹为妻!”蔡姬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当场痛快答应:“好好好,你们俩郎才女貌,天作地合呢!待我向国主请奏后把婚事给办了。”
妫雉回到重华殿,心情仍旧无法平复,寿宴上打听消息的侍女传来佳音,说蔡侯亲自求婚。妫雉兴奋得要跑出门外见献舞,却被蔡姬的心腹阻拦住了。知女莫若母,蔡姬太了解女儿的浮躁,所以特意命人看牢她。
“女公子不要冲动,正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您不能私下见蔡侯。女公子若要婚事顺当,就要忍耐这阵子,来日方长呀。”
妫雉听罢,这才强忍兴奋,呆在闺房不出来。
天明之后,蔡侯急切返回蔡国,不久便派人送来聘礼,三媒六证,妫雉如愿地嫁给了蔡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