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寇与妫翚感情不错,答应帮忙,所以把妫翚的话转达给了卫姬。卫姬年纪与齐姜相仿,卫国与齐国原本相邻,又是姻亲,对于齐姜与兄弟乱伦的事情,她知道一些,她也不想让妫翚离开陈国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支持妫翚拒绝这个亲事。何况,卫国她有诸多子侄,俊秀之人比比皆是,根本不必舍近求远。
卫姬贤淑贞静,不惹是非,这本是做儿媳妇的好处,但是在丈夫杵臼眼里就成了缺少风情的象征。自从生下御寇又娶了蔡姬之后,杵臼便很少与卫姬亲近,只是偶尔在她那里歇息几晚。卫姬对于情爱之事没有过多向往,倒也安之若素。好在卫国不算弱,杵臼对卫姬算得上敬重有加。
卫姬带着七成的把握来劝杵臼替妫翚回绝亲事,却遭到了杵臼的厉声呵斥。卫姬愣住了,她嫁给杵臼这么多年来,感情虽然不咸不淡,但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么劈头盖脸的骂过。丈夫斥责的理由就是妫翚的婚姻是国家大事,不该由卫姬来插嘴。
如果杵臼是认真地对她这样说,卫姬也许会放弃,会劝阻妫翚听从安排。但杵臼不是,他是在蔡姬的挑唆下,当着蔡姬和一众奴仆的面这样呵斥的。卫姬是一个正直刚烈的人,作为正妻,管着府里的下人,甚至也管着蔡姬,这样被折损颜面,怎么能忍受?
她也第一次对丈夫动了火气,因为她实在不认为妫翚的婚事到了国事的高度。她自己也是王公宗女,太了解这里面的关系,陈国还没有到要靠姻亲巩固地位的田地。卫姬执拗劲儿上来了,她不信这件事她不靠杵臼办不了。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女儿的婚事就是她的家事,这件事要是没有办妥,她以后也做不了这个家的主了。
卫姬气冲冲地出门去,不是去求陈曹夫人,而是要亲自去求大王。她不知道她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冲动把自己送进了地狱。
杵臼与卫姬相伴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卫姬的脾气?在知道脾气的情况下还要这样做,只能有一个原因:故意为之!
从鲁使来的那一天起,杵臼就如坐针毡,元良的劝谏句句都在耳边回响。子林一天不被灭就有请求外援的可能,今天是鲁国,明天是谁呢?陈国有这么多可以嫁人的女子,如果子林以这样的机会来翻盘,那么杵臼登位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他已经等了十四年!就算把子林驱除出境,只要不死,子林仍然有机会反扑。
杵臼越想越发冷,甚至更深地怀疑子林至今不再续娶的目的是不是为了麻痹自己。当卫姬来说妫翚的事情时,杵臼狡诈地想到:杀人的机会来了!
卫姬走出门后冷静下来,知道鲁使还在国内,不能闹太大动静叫人看笑话,所以她静悄悄避开耳目,来到内宫求见大王。
蔡姬对正妻之位图谋已久,见卫姬前脚出门,后脚就派人跟踪上去。
子林作为一个鳏夫,并不太方便私自见卫姬,奈何卫姬一直苦苦跪求,子林只好命人请卫姬入内说话。听卫姬说清来龙去脉和妫翚的想法,子林答应卫姬与杵臼商议一下,并托卫姬送一对玉璧给妫翚表示安慰。卫姬感激不已,了却心头大事,欢欢喜喜地回府。
回到府中,杵臼和蔡姬已经在等着她。杵臼大声呵斥道:“无耻卫姬,居然堂而皇之与国主偷情,来啊,私刑侍候,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如同晴天霹雳,卫姬惊呆了,怎么也不相信与人私通的脏水会由丈夫亲自泼来,只是见了子林一面,怎么就变成了偷情,她卫姬是什么人,杵臼不知道吗?看着蔡姬闲散地剔着指甲,悠悠地质问道:“姐姐这般抵赖,不知如何证明己身?”
卫姬愤恨地瞪了蔡姬一眼,骂道:“你以为我不能吗?”她怀着最后的希冀望向杵臼:“你我夫妻多年,我为你育有一子一女,这么多年操持家事,难道你竟一丝一毫也不信任我吗?”卫姬对丈夫抱着极大的幻想,这其中定有误会,或许是蔡姬的挑事呢?
“你让我怎么信任你,这对玉璧就是你和国主偷情的罪证!我如何知道你是这等贱妇!”无论卫姬怎么澄清玉璧是国主送给妫翚的,杵臼就是不相信。
看着杵臼漠然的神情,卫姬怀着怨恨奔向了院中的古井,她痛苦地闭上眼,纵身跳了进去,咕咚一声,水花溅湿了井壁。
就像死的不是妻子,而是跟杵臼毫不相干的人。他没有叫人打捞卫姬的尸首,反而命仆人把井盖盖严实,然后带着一班亲信包围了子林的寝室。
子林见杵臼深夜急匆匆而来,以为是要商量妫翚的婚事,正要开口,却被杵臼阴狠的眼神惊到了。杵臼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质问:“王兄,你为何要与你的弟妻卫姬私通!”
“这从何说起!”子林震惊至极,这不是无稽之谈么。
“哼,这是你送给她的玉璧吧,卫姬都已招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兄,如果你没有做这等可耻之事,你敢喝下这碗毒药来证明清白么?”杵臼双掌一击,就有宫婢端来了药碗。
子林看这宫婢正是日夜伺候自己的仆人,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了杵臼的真意,愤怒斥责道:“季弟,我让位于你你不接,现在十年之约只剩三年,难道就等不得了么?”
杵臼哈哈一笑,正色道:“三哥果然聪明,二哥都没有挨过最后三年,你难道还想例外么?”
子林心中一凉,颤抖着手,指着杵臼骂道:“原来,原来是你!好狠毒的心!那是你亲兄弟啊!”
杵臼哈哈大笑,用揶揄的口气讽刺道:“亲兄弟?陈佗还是咱们的亲叔叔呢?你忘了,那一刀还是你亲手了结的呢!所以每回我瞧你百般维护陈完,就忍不住想笑,还和他虚情假意做朋友,你忘了你手上沾着他父亲的血么!”
子林只觉气血上涌,冷冷回绝:“如果寡人不喝呢?”
“不喝?”杵臼阴森森一笑,随即威胁道,“那就成全王兄这个情种,你弟妻已跳井死了,给您留一段与弟妻殉情的人间佳话如何?”
子林看着面目扭曲的杵臼,无法置信这是自己的亲弟弟,更不敢相信他为了谋夺王位可以让自己的妻子惨死。但是看到手持利刃的卫兵重重包围他的时候,他就由不得不信了。
“你就这般想坐这个王位吗?”
“当然想!”杵臼咆哮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四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四年!你们口口声声说不想,只是欺骗世人罢了!”
“你若要王位,我明日昭告群臣,禅位与你就是,何苦要牺牲这样多条人命!”
“太迟了!除非你死,其他我什么都不信!”
子林悲哀地看着杵臼,感到无比痛心,他知道躲不过去了。于是镇静地坐在床榻边说:“死可以,请让我焚香沐浴,我要干干净净地去见祖先。”
杵臼这回没有阻拦,命人替子林洗得干干净净。子林穿好衣服接过药碗,送到唇边,对杵臼说:“你要我死随时都可以,只是何必牺牲无辜的卫姬?”他慢慢地把药喝完了,不一会儿,便昏迷过去。
杵臼替子林盖好寝被,满足地轻语道:“王兄,我太知晓你,你这辈子为了清逸之名,什么都能舍下。”他扭过头宣布道:“召告天下,国主病重。”
鲁使还在驿馆等候消息,听闻陈公重病不省人事,急得直跺脚,又忽然接到国内的急信,说是齐姜夫人反对陈、鲁联姻,于是连夜请辞,妫翚的婚事不了了之。
妫翚的愿望实现了,妫翟却迎来了沉重的一击。
父亲昨日还神清气爽,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就病倒了?妫翟狂奔至内宫,所有的奴婢都像是木头一样伫立,仿佛床榻上的人已经是个死物。妫翟扑到父王身边,见父亲紧闭着双眼,面色蜡黄,果然跟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她伏在父亲胸前,已经听不到父亲的心跳,也感受不了呼吸的力度。她不信这样的事实,强行替父亲灌下汤药,药水顺着父亲的嘴角流了下来。此情此景,七岁那年鲁姬离世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死亡的恐惧握紧了她的心房,让她的气息仿佛也跟着微弱下去。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两颊的肌肉稀少直到凹陷,颧骨的走势日渐清晰,她无助极了,不停地拍打着父亲的脸庞,也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帮忙,不管她多么不舍得父亲离去,也不得不面对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了。
妫翟感觉自己的天塌了。她瘫坐在病榻前,什么人来不知道,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仿佛世界一下将她隔离了一样。她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力气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猜测谁会对父王不利。她坐在父王的床沿边,终于从无边的黑夜中惊醒过来。所有的人都已经歪着头睡去,只有她守着父亲。夜静得十分可怕,能吞噬人的心魂。起了风,宫内的纱幔飘舞起来,让这暮气沉沉的宫殿像是鬼魅来往的地狱。
到了这一瞬间,妫翟才深刻感受到孤独。国主的女儿又怎么样呢?好像除了父亲,她并没有比谁拥有得更多。她有什么呢?有那些华贵的衣裳吗?那些膘肥体壮的骏马?还是那成百上千的奴隶?亦或者是这高墙灰瓦的宫殿呢?
这些都不是她的。没有了人,一切都将没有,她也不在乎。
她只把头靠着父亲,摸着父亲冰凉刺骨的手,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流下来。
父亲去了。在这样微凉的夜里去了。回想到第一次在芦馆见到父亲,仿佛如昨日,只是短短几年,就天人永隔。也许他孤独得太久,早已想与母亲相会,也许他早已病入膏肓,只是瞒着她。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成日里疯玩,忘了多陪陪父亲。一切都太迟了。就像窗外摇曳的树影,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妫翟就这样默默流泪,陪着父亲,谁也没有惊动。
天终于亮了,子林胸前的衣襟已经被眼泪浸湿,妫翟蜷缩的腿已经无法站立。
陈完带着汤药来看堂兄,妫翟这才直起身,迎上前去把汤药倒掉,静静说道:“父王昨夜薨逝了!”
陈完听罢,心中酸涩,扑上前去嚎啕大哭,妫翟再次泪漫眼角。
陈完抱着王兄的身体哀嚎,陈国唯一关心他的人,就这样撒手西去了。从此后,琴声无相和,明月无共赏,天下大势的滔滔宏论再无人倾听。宛丘城内,遍无知己了。
陈完哭了很久,这才想起妫翟来,连忙擦干眼泪,安慰侄女:“你放心,敬仲叔叔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妫翟鼻子一酸:“以后只有敬仲叔叔待我最亲了,您替父亲换下寿衣吧。”
陈完含着泪将子林生前穿的衣裳提起来走到北面墙下站立,迎着风舞动衣裳,一遍遍叫着子林的名字招魂。悲凉的呼唤一声声砸入妫翟的耳膜,这种难以承受的悲伤让她一阵阵地寒冷起来。子林被换上了新衣服,安详地睡着,奴婢进来将招过魂的旧衣物盖在他的脸上。陈完这才叫人进来把子林躯体移到下屋。
随即设奠,讣告,受吊,宗亲们按时聚首哭泣。户外小敛后移尸堂前若干天,尔后大殓,入棺,莁官择出旷地,营筑坟地,卜期下葬。杵臼建议以活人殉葬,妫翟没有同意,而是亲手做了许多刍灵(草人)和俑(木偶)陪着下葬。
丧礼折腾了数日,终于完了。整个丧礼,妫翟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堂兄御寇、长姐妫翚和二姐妫雉。她不知道,父亲的葬礼安排得轰轰烈烈,卫姬却葬得悄无声息。当妫翚瞧见从井里捞起的肿胀尸身,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御寇跪在井边伤心痛哭不已,他们温柔敦厚的母亲,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只有那双大眼睛还定定地睁着不肯闭上。适逢国主大丧,她这样一个女人的横死又有多少人会惦记?
妫翟、妫翚、御寇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而妫雉和弟弟子款却是兴奋不已。子林薨逝,谥号陈庄公,杵臼在两任君王横死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宝座,蔡姬及其子女顺畅地改变了庶出的身份。在后来的年岁中,妫翟看到杵臼能稳坐王位达45年之久,她才明白,“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是虚假的,恶人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什么想象的正义可以惩罚他,死,也是他自己找死罢了。
而眼下,她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女,陷落在失怙的茫然中。
丧礼结束后,妫翟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了寝宫。没想到原来的奢华摆设都没有了,被褥衣物都不翼而飞,室内杂物凌乱,灰尘覆盖,几天没有人打扫了,走进去只有一股苍凉呛得她想咳嗽。除了院中的花草树木还郁郁葱葱外,那些她喜欢得不得了的马儿都不见了踪迹,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落落,不见一个仆人。
这些奴仆也太疏于管教了,竟趁着她连日守丧连房舍也不洒扫!她怒气冲冲找到已经成为国主正夫人的蔡姬,想让夫人帮忙教训这群奴才。没想到蔡姬听了淡淡地说:“女公子守孝之身,用不得奢靡之物。士子守丧,着麻葛草履,啖冷羹稀糜,倚茅舍草庐,悲守三载,先王无子,唯有你一人,莫非这点孝心该不尽么?”
妫翟驳道:“婶母所言——”
蔡姬听到妫翟叫她婶母,很是不悦,故意咳嗽一声。
妫翟会意过来,前日还嘘寒问暖的亲人,转眼就是这副嘴脸,恐怕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了。她只好行礼后,抬起头,豪不怯懦地直视蔡姬道:“夫人所言在理,翟儿守孝可以迁居他处,但翟儿寝宫内的一物一什均乃先王置办,本该留作祭奠先王。素闻夫人治家有方,如今先王之物却一一丢失,且不知是哪等大胆奴才敢藐视您的尊严呢!”
蔡姬没料到尚未成年的妫翟如此伶牙俐齿,只好敷衍道:“这——想来是丧葬期间,诸事琐碎,一时乱了章法。你且回去,本夫人自会教训她们。”
妫翟怀着心事回到自己的寝宫,果见有三两个奴才把原来的东西还回来,马厩的马儿也有了两三匹。但是奴才们都带着不甘不愿的表情,根本没有把这个还是宗女的妫翟放在眼里。
妫翟心里一酸,人果然是不能失势的,一旦失势便如断翅的飞鸟,失势的贵族男子还有人愿意扶持,一个失势的孤女,谁会放在心上?连这些奴隶都能对她摆脸色,何况外人?人贱相轻,世态炎凉。父亲去了,她能怎么着呢?
奴才们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一个尖脸瘦长的女仆拿着羽毛掸子粗鲁地掸灰,子林生前最爱的骨笛就放在架子上,被她随手扫落在地,摔裂了一个角。可是她看也不看,就随手一掷,将骨笛远远丢到门外,正好砸中院中站立着的妫翟眉头上。
“放肆!”妫翟捡起骨笛小心藏在怀里,正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她们,发现这群奴仆并不是往日服侍她的宫人,而是从来没见过的。看见妫翟这架势,她们也将手里忙活的活计都停下手,歪脸斜眼,叉腰懒散地与妫翟对峙。
那个瘦长的奴才颧骨高耸,对妫翟翻着白眼,呸了一声,泼妇似的骂开了:“谁放肆?是你吧,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先王的明珠?你也不过是个下贱坯子!比咱们高贵不了多少,真以为自己是鲁姬亲生的么!”
妫翟忘了揉额头的瘀痕,只觉碧空之下一道惊雷劈中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