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静若嬷嬷说我额头上的桃花痣,是桃花仙子摸过之后留下的,您能带我去芦馆的桃林找桃花仙吗?娘亲,您怎么了?”妫翟见着鲁姬阴郁的脸,有些害怕。她只是个孩子,成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她不会明白。
鲁姬听着芦馆的名字,僵冷的心被刺痛了,子林搬去了那里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芦馆离这里,不过三五里路,可是竟然像隔着千山万水、前世来生一样遥远。鲁姬不期待子林的温情,但是受不了决绝的冷漠。哪怕子林回来,只是站在门口对着她冷冷扫一眼,也比这样相忘要弥足珍贵。
但是,鲁姬又何尝不知道婆婆的厉害,今夜没有来接人已经格外开恩,想必不等日上三竿,她这样片刻的温暖也就要消逝了。鲁姬强打起精神,对眼前的幸福看得很重。那个男人的冷淡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孩子的温暖则是现实的存在,她不能扫了孩子的兴致,何况还要帮静若嬷嬷圆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
“好呀,何须待明日,翟儿你看,今夜月亮这样圆满,桃花仙子最是喜欢。我们不如现在就去,说不定真能碰上呢!”鲁姬微笑应允,妫翟开心得不得了,扑上去亲了鲁姬一脸的口水。
飞云却很是担心,她比旁人更清楚鲁姬的身体状况,害怕鲁姬强撑干耗,伤着己身。然而鲁姬的决定已经不容反驳,她只能妥善准备,让主人免于辛苦。
鲁姬抱着翟儿,母子二人穿着一色的斗篷披风,在马车上欢笑歌唱。这样融洽的气氛,旁人无不动容。行不了多久,就来到了芦馆外的桃林中。
妫翟欢快地下车,拉着鲁姬跑得飞快。鲁姬跟不上脚步,只能命小四和飞云等人跟在身后。妫翟踮起脚尖,捡着低处的花枝瞧个分明。好美的桃林,如一片粉红的云霞漂浮在月下,夜风中花瓣飘飞,带着蜜糖味道般的香甜。满地的花瓣,铺了厚厚一层。这些桃树果真有些年头,长得高大粗壮,妫翟行走在里面,就像穿梭在莽莽森林中。
她疯跑着,钻着枝桠环绕的迷宫,嘴里唤着桃花仙,追着天上的月亮,将身后的仆人们甩得远远的。忽然,她被一阵不远不近的琴声和笛音吸引了,这是一首什么曲子呢,悠扬婉转,好听极了,尤其那笛声,很是特别。妫翟虽然还不怎么通音律,也已经初学操琴指法,有了一定鉴赏能力。
她好奇地寻找声音的源头,不多时就走到了一座房舍前。这是不大的院子,掩藏在桃林之中,庭院里有一丛修竹与假山上的流泉相映成趣,月下一束芭蕉随风轻舞,笼罩着烟冷月色。竹制的台阶与简易廊檐扶手,散发出天然清芬,别致可爱。
妫翟走进院子里,丝毫不为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她的胆子一向比姐姐们大很多,捣蛋淘气,鬼点子多得很。她就这么轻轻地走上台阶,扶着门框望向室内,看到了两个合奏乐曲的男人。
一个脸庞洁白、穿着飘逸白衣的男人,正抚着琴,神情专注,看上去很年轻,超逸俊秀;而另一个男人刚较为年长,有些须髯,浓眉高鼻,轮廓分明,微闭着双眼奏着一枚短笛,神情有些许忧郁。铜炉内焚着一种好闻的香,让整个房舍笼罩着一股仙气,院子后面的天井里隐约可见一两对交颈而眠的仙鹤。
妫翟听着好听的曲子,看着眼前俊美的男子,也不说话,只这么看着他们,直到一曲终了,这才好奇地问道:“你们是桃花仙吗?”
这两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陈完与子林。两个大男人安宁的时光被一个小孩搅扰,又听到这样有趣的话,忍俊不禁。
“小丫头,我们不是桃花仙子,只是住在此处。”陈完停下操琴的手笑着解释,“何况,桃花仙子也是女子啊,怎会是男人?”
子林借着月光仔细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孩儿,恍惚之间竟看出了故人的影子来,这一瞧就有些发呆了。陈完看了看子林,纳闷不已,堂兄这样瞅着一个小女娃,委实有些失态。
但妫翟不惧怕,也细细看着发呆的子林,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仰起头看着未曾见过的父亲。这一仰头,刘海斜到一边,眉心的桃花烙印赫然出现。子林呼吸一紧,倒退三步,这,这莫非是他的翟儿么?
妫翟歪着头,看看子林,又看看陈完,反问道:“难道花仙里头就没有男子的吗?那可真乏味!”
陈完蹲下身来,逗着这个精灵般的小美人喜笑颜开。他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娃,情不自禁要与她亲近起来。而子林也蹲下身,紧紧攥着妫翟的手,眼里含着泪珠,哽咽着抚摸她的额头。
这回,妫翟有些怕了。这个男人是谁,怎么这样奇怪?于是她忍不住挣脱开,往院子外跑去。子林跟在身后,穷追不舍。
陈完有些费解,不曾见堂兄如此失态也跟着追出来,等追到院门边,便见到鲁姬与子林两两相望,呆若木鸡。
鲁姬看着日思夜想、爱恨难分的子林就站在自己面前,枯竭的泪腺如同泉涌。妫翟躲在她身后,有些怯怯地看着痴魔般的子林。鲁姬泪如雨下,凄怆地对妫翟说:“翟儿,快叫父亲。”
妫翟这才慢慢走向子林,微皱着眉头瞧着父亲,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子林哪里忍得住,他涕泪交加点头默认,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孩子。
小妫翟被父亲抱得太紧,实在难以适应,她扭过头来看看鲁姬,又瞧瞧不再欢笑的陈完,又看着泣不成声的子林,头一回觉得大人们的世界真是太复杂,惊问:“你们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子林才松开箍紧的双臂,指着陈完对女儿介绍:“这是你敬仲(陈完字敬仲)叔叔。”
妫翟不太喜欢父母这样阴沉沉的相处,但是对于陈完这样的阳光青年却极愿意亲近。
看到鲁姬和妫翟都来了,女儿的到来还让子林这般欢喜,陈完说:“堂兄,你回去吧。”子林听了愣住了:“回去?”陈完说:“是的,堂兄,你回去吧,真君子可避祸不可避世,你身为王裔,肩负着延绵祖先福泽的重任,岂可因儿女情长而废弛?芦馆可常来,家散了就再没有了。”陈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有些伤感,叹道:“你可知今日你与翟儿相见,我多替你欣慰,不像我这样凄苦一人。”
子林望着妫翟叹息一声,是的,几年过去,不曾想我的翟儿出落得这般精灵,也算是上苍对我的恩典吧。他激动地牵着孩子,跟着鲁姬回府了。
回到府邸已是深夜,鲁姬没有想过叨扰子林,也没有想过子林会愿意回家,所以不曾令人安排寝室。妫翟的到来,让他们很自然地一起坐在卧榻上,妫翟依偎着鲁姬,把玩着父亲腰带上垂下的玉璧,极为开心,却又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今日兴奋过多,现在依偎在爹娘身边一放松,不多时就睡着了。
盼望相见,可是真正见面了,却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子林说,孩子睡了,我去书房坐坐。鲁姬苦笑,一切都是命吧。她命侍女把睡着的妫翟送去椒兰殿,自己则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喝下了一碗甜软的羹汤,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万事皆休,她这一辈子等得太辛苦,挨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就此了结,倒也无牵无挂,无所遗憾了。
当妫翟睁开蒙眬的睡眼,想再去母亲怀里撒娇,却发现静若嬷嬷站在床头。所有的人都庄严肃穆,甚至有些还在低低啜泣。她很困惑:“这是怎么回事?”静若嬷嬷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有问必答,而是给她穿上了素白的麻衣,牵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车。
下车来,她就到了自己的家里,大门上挂着醒目的白幡,呼号之声一阵阵传来。她有些明白,又些不明白,可是静若嬷嬷怎么也不肯回答。她只能往前走,一直看到一个蒙着白布的人躺在了堂中的苇席上,脚边点着幽暗的油灯。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呜咽哭泣。
她愣愣地看了一圈,挣脱静若的手,冲进里间,好奇地揭开白布,鲁姬乌黑发青的脸袒露在空气中。妫翟惊得尖叫,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嘴里直唤着:“娘亲!娘亲!”然后就晕了过去,灵堂乱作了一团。
子林面无表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他这一生没有给予鲁姬什么,唯有这庄严体面的丧礼了。
世妇大丧,杵臼带着妻妾俱来吊唁,他的一众子女都来行礼。或许是对当日“谋逆”罪名的愧疚,连厉公子跃也亲自来吊丧表示关怀。子林对着络绎不绝的朝臣们敷衍客套,心里却很清醒异常:他不入仕的这些年,杵臼扶植了不少亲信,那元良竟升迁至下大夫了。
丧礼毕,子林不再回芦馆,而是把孩子从椒兰殿接回来抚养。陈曹夫人虽不舍得,却也可怜子林,就同意了。只一条,陈曹夫人绝不许任何人提起狄英半个字。
子林带着对狄英的追思,请来辕涛涂教女儿骑马舞剑,又让陈完教习女儿识字断文、抚琴操曲。闲来无事时,父女俩野外疯跑,甚至爬上树玩得满头大汗也不计较。妫翟的野性被礼仪压制太久,忽然得以释放,简直如鱼得水,很快就忘了鲁姬去世的悲伤。妫翟天分极高,很快就能读懂族中兄长们难以读懂的书文,对于叔叔陈完与父亲议论的诸侯之事也听得津津有味。
子林满足于这样安静快乐的生活,谁料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厉公忽然得了暴病卧床不起,侍奉厉公的太子也失足溺毙。
整个宛丘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子林为兄长亲自守灵时,权臣们在灵堂上开始喋喋不休地讨论王储事宜。元良下大夫说:“厉公一死,只剩子林和杵臼弟兄两人了,厉公十年之约尚未履行完,该是谁当朝?”杵臼对子林说:“是啊,三哥,你觉得下面怎么办?我陈国不能一日无主啊?”
子林披着缟素,厌恶极了弟弟杵臼和那群辅臣的伪善面孔。他实在有点不明白弟弟的心态,若想做国主,何必整日阳奉阴违想着名利双收呢?陈国虚伪狡诈的政治风气,什么时候是个头?所谓王权富贵,到头来不过是一具枯骨,何以那些人总要争得头破血流。他虽然远离了纷争,却没有耳目闭塞,对于外间诸侯的形势了如指掌。楚子自立以来,拥兵数十万,力争淮汉的把控权,虽兵败罗国却也拿下了汉东;齐鲁依然强势,宋国也野心勃勃。这些诸侯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没有王位争夺的风险,而是没有像陈国这样在夺位问题上反复纠缠,怯于外争,勇于内斗。如果陈国再不息内乱,恐怕要与郑国的遭遇无异——自从郑世子姬突被废长立幼流亡蔡、宋以来,这一场内耗已经将郑庄公苦心积攒的霸业损耗不小。
他说:“既然十年之约未满,那就应该让十年之约履行下去。让先王之子由季为王。”杵臼连连说是,应该如此。
新君继位,杵臼为太宰,元良为中大夫,御旨请子林恢复上大夫职位,子林婉拒,只想过逍遥安然的生活。
岂料世子由季却也跟父兄一样是个无福之人,仅仅上位半月便惊风发作,高烧不止,最后成了个痴呆儿。
当浩荡的仪仗队蜂拥而至,子林府中所有人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子林与陈完正在院子里为妫翟制琴,宁静被这喧闹搅扰。原来,是杵臼带着新任太史上门请子林接任王位。
子林慢慢起身,扫落满身木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早已停在杀陈佗的路上,何来今日的谦恭?杵臼一向意气风发,穿戴奢华,举手投足间尽显派头,今日却奇怪不已,只穿着素简的衣裳,带着最普通的头冠,就这样弓着身子对子林行大礼,身后的百官退得远远的。
陈完愕然,赶紧避让,但被子林捉住手。子林上前扶起杵臼,心里泛起了冷笑,杵臼这不是请他,而是来震慑他的。
“太宰大礼,子林生受。只恐诸位走错地方,这里只有国人,无有王者。”子林心里暗想,杵臼既然要这过场,那就给足了他便是,接着又道,“太宰辅佐先王数年,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又身为王裔,乃先君桓公之子,可堪国之重任。”
杵臼惊讶不已,没想到闲云野鹤的哥哥对他的心事猜得分毫不差。他知道朝中还有些厉公旧部提出了“十年之约”,一朝一夕不能尽除,现在只能如约请子林继位。子林必定谦让不干,这正合杵臼心意。
杵臼正要谢哥哥,不料陈曹夫人半路杀出来。
“长幼有序,自古人伦。林儿年长,行事稳妥,且有当日十年之约,本该继任,众卿以为如何?”陈曹夫人自那一年杵臼在朝堂上对冉酉与子林落井下石之后,对小儿子的好感一落千丈。
“回桓公夫人,公子林贤名国人皆知,只是他如今膝下只有一女,子嗣上……”元良正要说子林子嗣薄弱,陈曹夫人冷眼一扫,吓得元良退回半步。她稳坐步辇上,横眉怒斥:“素闻元良大人心细如发,须臾小事断然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只是今日却怎么失了好名声。公子林虽只有一女,但正直盛年,难道依你之言他断然无后吗?好忠心的臣子,这样诅咒王裔!”
“臣下不敢!”元良噤声求饶。
“杵臼,这是你的部下,该如何约束你当知晓。未亡人妇流之身,政务之事就不多问。”陈曹夫人教训完杵臼,又痛骂子林:“男儿丈夫,不念你父兄不易,竟在大局面前这样胆怯,怎配为我妫氏子孙!今日若再怯懦,便是你的不孝,倒叫你母亲泉下对你父亲谢罪去么!”
子林再不敢辞:“儿臣领命,谢母亲教诲!”杵臼心里那个恨啊,可他只能装作镇静自若。子林披上冕服前,对杵臼说:“宣令,擢升陈完为上大夫。季弟,哥哥这点小要求,应该不为难吧?”
杵臼怒火中烧却不能发作,他愣愣地看看陈曹夫人,想征询母亲的意见,岂料陈曹夫人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