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99年,正是楚国伐罗失利迈向稳步的转捩点,陈国的小妫翟也离开母亲怀抱七年之久。
在这七年的时光中,祖母对她呵护备至,教习严谨,尤其是在礼仪方面的驯化,相较于堂姐们倍为严格。她天生活泼好动,不爱拘束,但是嘴甜心巧,哄得椒兰殿上下一片欢欣,就连以严厉着称的陈曹夫人也是对她宠溺不已。只是有一点小妫翟不明白,为何祖母总不让她踏出椒兰殿半步,不让她回家,但是姐姐妫翚与妫雉却可以?她年纪虽然小,小脑瓜里却堆积了很多个“为什么”。当然,她是不敢去冒犯祖母的,怕直视陈曹夫人那风云色变的眼睛。所以她只能整日里缠着照顾她起居的静若老嬷嬷问东问西。
一天,妫翟窝在嬷嬷的怀里享受团扇的凉风时又问开了:“嬷嬷,为什么娘亲总不来接我呢?”
嬷嬷皱眉一笑,拍拍妫翟的背,嗔道:“我的小翟儿,又来这一遭了。”
妫翟仰起头,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可怜兮兮地问道:“嬷嬷你最好,告诉翟儿吧,我想我娘了。”
嬷嬷叹息,摩挲着妫翟细密的刘海,又重复那句话:“你娘鲁姬患了重病,常年卧病在榻,不便照顾你,所以不常来看你。”
“那娘亲长得美吗?她是怎么样的娘亲呢?是像雉姐姐娘亲那样漂亮吗?”
“当然,如若不是她患病,模样可是俊俏得很。”
“娘亲品性如何?”
“品性极佳,温柔敦厚,慈静贤贞。”
妫翟问到此,没兴趣地叹口气,道:“唉,嬷嬷,虽然我问的总不过是这几个问题,可您也不要总是这样重复回答呀。您看,你每次都这样说,我替您数了数,连字数都不曾变过。”
嬷嬷望着椒兰殿外悠长的走廊,有着无限惆怅,却只能哄道:“我的小祖宗,嬷嬷老啦,记不住很多事,能说个大概就不错喽。”
妫翟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冒出了新问题。她抚着眉心一点粉红的肉瘤,问道:“嬷嬷,为什么我的额头要长这样一颗红痣呢?为什么姐姐们没有而我有呢?好生奇怪呀!”
嬷嬷笑了,这孩子的问题总是比别人多。只是嬷嬷有些犯难,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教她标准答案,看来非得编出一个非但不残忍反而要美丽的谎言。撒谎可真难啊!
嬷嬷望着长空,用追忆的口吻对妫翟说:“那是在你还这么丁点儿大的时候,”嬷嬷比划着手臂,描述着妫翟襁褓中的样子,“那一天,你娘抱着你从芦馆的桃花树下经过,却迷了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妫翟被嬷嬷的故事吸引,忙追问:“这是为什么呢?”
“说起这芦馆的桃树啊,真是得追本溯源了。那还是在咱们陈国老祖宗胡公得封宛丘的时候,不知怎地就在那里合生了上百株桃花,一直到这些年过去,依然灿烂如霞。算起来,没有一千年,恐怕也有八百年了。桃树乃吉祥之树,花朵美丽,果实甘甜,养人养性,想必是花仙庇佑才以陈国为福地了。且说那一日你娘亲抱着你在树下漫步,不想被下凡巡视的桃花仙子瞧见了。那花仙看你模样生得这般秀美,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就忍不住伸手摸摸你的额头。”
妫翟转动着墨如葡萄的眼珠,津津有味地听着嬷嬷讲故事,经不住好奇地问:“真的吗嬷嬷?”
嬷嬷嘟嘴道:“当然是真的,嬷嬷何时诓过你?”一老一小乐呵了一阵,嬷嬷继续说下去:“只是,仙子本非凡人,她即便抚摸你,咱们凡人也是瞧不见的。所以,你娘亲只见一片花瓣落到你的眉心,不知怎的便怎么也拂不走了。如此,你的额头就长了这颗桃花痣。”
妫翟指着眉心朱红的地方,问道:“那这样说来,我这里就是花蕊了吧。”
嬷嬷点头,道:“正是!翟儿是有桃花仙缘,所以才与众人不一样。”嬷嬷哪能不知,那一点朱红是当年狄英咬破双唇滴落鲜血的位置。
妫翟不再追问,而是静静伏在嬷嬷怀里想着刚才的故事,对那个叫芦馆的地方很是好奇。那里的桃花有多美呢?她如果去了是不是可以看见桃花仙呢?
嬷嬷轻轻摇着团扇,慢慢就打起瞌睡了。妫翟却睁开装睡的眼睛,蹑手蹑脚地滑下嬷嬷的腿,悄悄移开,迈过门槛向殿外溜去。她想出去,想去看看从未见过的娘亲,想看看花仙。可是她不敢走正殿,那里的嬷嬷宫女一个比一个眼尖,恐怕跑不了几步就得拖到祖母跟前。妫翟提着裙裾,悄悄绕到回廊后的角门边,打算找一个可靠的帮手。她躲在栏杆后边细心观察,终于找到了目标。这是一个年纪稍长有些瘦长的小丫鬟,眼睛大大的,正费力提着水桶往偏殿去。这样的年纪,肯定不是椒兰殿的老奴婢,妫翟暗喜,于是叫住奴婢:“你叫什么名字?”
提水的小丫头是陈佗宗族的罪臣之女,自幼被废为奴仆到宫里服役,刚调到椒兰殿来做粗使丫头。她年纪比妫翟大三两岁,虽然不能在内殿伺候,但是经验老道,一回头就瞧见了廊檐后的妫翟。看妫翟生的容貌脱俗,穿着华贵,又这样年纪,便知道必是三位公主之一,于是上前见礼:“见过女公子。回禀主子,奴婢唤作小四。”
妫翟细细打量这个与她堂姐妫翚年岁相仿的姑娘,见她行事稳健,不慌不忙,心里很是满意,又问道:“你几时入宫?”
小四恭敬回道:“奴婢罪臣之女,自幼废为宫奴,今已十载。上月才调来椒兰殿当差。”
妫翟头回被一个奴才惊住,赞道:“口齿伶俐,沦为粗使奴婢,委实可惜。”
小四福身谢道:“贱婢命贱,不堪谬赞。”
妫翟的日常生活除了偶尔伴着姐姐们,再就是对着老嬷嬷了,没有同龄人的欢乐可言,如今见到这个小四,竟不知不觉越看越投缘。孩子心性单纯,并没有贵贱之分,虽然小四是奴才,但是小妫翟很是欣赏,心里确定这就是能帮她的人。
妫翟上前拉着小四的小手,认真地央求道:“小四,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
“不敢,请主子赐教。”
“你可认识公子林的府邸?还有,芦馆的路可曾识得?”
“公子林府邸尚知,而芦馆便无从知晓了。”
“好,那就请你带路去公子林的府邸吧。我向来乘车,不曾记路,如今一时贪玩竟不知嬷嬷是否回府。想来她们遍寻不着,该要着急挨骂了。本是我的过错,怎能让她们受罚?”妫翟脑子极为活络,稍许想了想就编好了谎话。
然而小四是宫里长大的,虽不知椒兰殿的禁令,但也不敢这样随意应允,于是追问道:“想来您便是妫翟女公子了,送您回去当然可以,只是还要报知内殿,请几位年长的婢女便宜行事才妥。”
妫翟有些慌忙,赶紧阻拦,佯装生气道:“这时间,恐怕她们都忙作一团,说不定都去了府中,如若迟疑,恐更惊扰。你若不想帮忙,我找别人便是。”
小四虽然还有迟疑,但不敢拖延,连忙带着妫翟从最近的角门出去,转过宫墙,往子林府邸而去。
小妫翟走得汗水湿了衣襟,还没有看到子林府邸,但她没有抱怨,只一心想见到自己的娘亲。终于,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子林府前。小四见子林府上并没有人出来迎接,便知事情蹊跷,于是也顾不得尊卑,质问起妫翟来:“你是诓我的?”
妫翟精灵一笑,拉着小四的手哄道:“好姐姐,我的确是哄你的。可是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见过我娘,他们总说我娘病着。祖母又总不让我出殿,所以我只能自己想法子了。你要是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求求你了。”
小四被妫翟弄得哭笑不得,但日头西坠,以她们的脚力,也是来不及回到椒兰殿了,只能上前叩门,进了府再做打算。门子开门,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陌生得很,于是只当是小孩子顽皮,叫了声“去”,就不理会了。“大胆奴才,见到女公子还不行礼!”小四发挥了作用。
妫翟抬头见小四柳眉倒竖的泼辣样子,暗自偷笑,看来这回她真找对了人。小四叉着腰,指着门子骂道:“我是椒兰殿的教引姑姑,今日带着你家小主子来拜见世妇,原是想世妇病中不便叨扰,所以才静悄悄地来。你们倒好,这般无礼,你若再不通传迎接,我只管回禀静若嬷嬷,有你们好受的!”
门子见小四嘴皮子利索,妫翟穿得雍容华贵,加之眉间有一点粉红印记像是火燎后的遗迹,不敢再怠慢,立刻去找鲁姬身边的贴身侍婢。
妫翟拉着小四,跟在鲁姬侍婢的身后,一步步走进了幽深的府院。她很是纳罕,这就是自己的家吗?为何这样冷冷清清,比椒兰殿还要寂静,静得偶尔一只鸟雀飞过都教人心慌。这院子里的树木苍翠,不见姹紫嫣红的花朵,若有花树也不过是梨花,合欢这样的清冷花枝已经开始颓败。她迈过台阶,踩着春日里的苔藓,走进了悠长的走廊,绕过青碧的池沼,走进了一座大院。侍婢在此停住,想必这就是鲁姬的内院了。
妫翟环顾四周,却觉得似曾相识,没有陌生之感。她莫名地望向生母狄英曾经住过的偏院,那里已经没有了废墟,改成了花圃。花圃中间留着一块四方的空地,可以容下一人。这样回字形的花圃,她第一回瞧见,只是没来由觉得好不舒服,有些闷闷的感觉。她不再理会,扭头进鲁姬的房间。她哪里知道多年前的火灾,还有那空地是他父亲僵坐过的地方。
鲁姬隔着床头的纱帐,恍然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美得如天上掉下来般的女娃儿坐在一旁。这个女娃儿眼睛黑如宝石,皮肤白如皓月还透着均匀的光泽,那红扑扑的小嘴仿若一颗绝世玛瑙镶在了最好的白玉上,她分明像极了狄英。当鲁姬再抬眼一瞥,妫翟额头的那点粉红印记点燃了她的回忆,种种往事不可遏止奔袭过来。当回忆纠缠于肺腑内,鲁姬原本紊乱的呼吸引起了剧烈震荡。
妫翟尚未来得及端详鲁姬的模样,就被这样猛烈的病势吓到了。她常伴于祖母身旁,虽然见到老人家有些两病三灾的,何曾有这般猛烈?鲁姬咳得浑身痉挛,眼泪横飞,咳嗽声抖乱室内的灰尘,似乎能感觉整间屋子颤颤巍巍。未几,鲁姬就吐出一口猩红的血迹到了水盂中,渐渐得气息才弱下,终能躺着顺利喘上一口气。
妫翟这才瞧清楚鲁姬的模样。灰白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胸前,额头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清瘦的面庞让一双杏眼更加凸显,薄薄的嘴唇虽然没有血色但唇形十分好看。到此时,妫翟方信了静若嬷嬷的话,如果娘亲不是病了,绝对会比蔡姬还要貌美。妫翟丝毫没有怀疑这病榻上的妇人不是她的生母,看到鲁姬病成这样,不自觉心疼地流下眼泪,忍不住凑上前去,唤了一声:“娘亲!”
鲁姬听到妫翟这样的呼唤,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怎么也要挣扎起身看看眼前的孩子。她捧着妫翟的脸,从孩子的眼神中仔细搜寻,清澈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成人的狡诈。她彻底被孩子的纯真感动了,想来陈曹夫人是费尽苦心为孩子周全童年。鲁姬没有孩子绕膝,也没有丈夫的疼爱,说到底不过是年老色衰、体弱多病的一个弃妇,如今有这么一个小天使叫她一声娘亲,她当真觉得知足了。她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妫翟的到来让她顿觉生命鲜活起来。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鲁姬不再计较妫翟是不是狄英的孩子,而是把她当成上天的恩赐,把这份天伦当作偷来的幸福,她把孩子揽入怀,仿佛这样的时刻已经是赚到了。
“翟儿不哭,不哭,娘亲无碍,饮了汤药很快就好。”鲁姬安慰孩子,爱怜地替妫翟把眼泪擦干。她强撑着身体,扯出艰难的微笑,希望憔悴的容颜不要吓坏单纯的孩子。她仔细一瞧见孩子身边只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便知道今日相见肯定不是陈曹夫人授意。
“飞云,你即刻差人去椒兰殿禀告桓公夫人,说女公子到了府上,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就命人送过去。叫几名手脚利索的婢女,把女公子安顿好。你且替我梳洗,不要这副模样让孩子伤心。”
侍婢飞云替鲁姬梳着稀疏的长发,那原本黑亮的青丝如今尽是灰白。多少年了,世妇只是这样绝望地躺在床上,骨碌着眼睛望着房顶发呆,起初尚会哭泣,还会自语,到后来眼窝深陷,只有麻木无神了。当一个人对生活的期待点滴耗尽之时,生命大概就不远了。如今鲁姬能坐起身来收拾装扮,已然是一种奇迹。飞云替鲁姬绾发,泪珠一颗颗砸在了发髻上。
鲁姬照着镜子,怎么不知道婢女的心酸,于是安慰她道:“想不到我的余生,还能有这样欢愉的时刻,比起狄英来,我比她幸福,老天待我不薄呢。”
飞云赶紧劝阻:“如今小主子在,世妇怎能提那女人?”
鲁姬不在乎,只是自说自话:“一步错,终身错,当日种下恶果,怎能怕一切灾祸。她今日不憎我,明日总会憎我。倒不如我们娘俩度过愉快的今日,也算成全这段缘分。”
子林府的夜晚,头一回点亮了所有的灯,服侍多年的奴仆总算寻回了旧日的繁荣。鲁姬特意命人搬来几盆好闻的花朵放在庭院中给妫翟观赏。一向不提箸的鲁姬,竟也胃口大好,能伴着妫翟吃起点心来。飞云虽然有所忧惧,到底为鲁姬的振作而开心,她甚至想得很远,想着世妇能因为狄英的孩子而坚持活下去。
而椒兰殿中,静若嬷嬷不见了小公主,吓得老命都快没有了,满殿的奴才都在各个角落里搜寻,从午时起一直闹到黄昏。陈曹夫人一向对静若嬷嬷很宽厚,这一回也动了怒气,让年逾五十的静若跪在殿上请罪。
当鲁姬派人来告知妫翟的去向时,陈曹夫人才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大怒:“鲁姬好大的胆子!连我的人也敢觊觎!这些年我没有跟她翻脸,是可怜林儿,是应承了狄英。来人,备车马,给我把女公子接回椒兰殿!”
“夫人,万万不可!”静若也不管自己将承担怎样的惩罚,跪上前去扯着陈曹夫人的裙摆阻拦,“夫人,您苦心瞒着女公子这些年,如今若强行将女公子接回府,定然会让她疑惑不解,若有好事者借此挑唆,岂不令女公子与鲁姬生出罅隙?如此一来,她必然不肯信自己的生母是鲁姬,您的苦心就全废了!”
陈曹夫人冷静下来,仍然不甘心:“可是,由着那贱人与我的孙儿装亲密,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静若赶紧将功折罪:“夫人请放心,明日天一亮,老奴就带几个麻利的小子去接女公子回殿,必不会误事。”
陈曹夫人这才作罢。
子林府中则热闹非凡,鲁姬不仅命人准备了丰富的晚宴,还亲手陪着妫翟裁剪纸鸢。
妫翟依偎着娘亲,幸福不已,看着庭中的花儿,忽然想起了芦馆的桃花,于是央求鲁姬道:“娘亲,可否带我去芦馆一玩?”
鲁姬听到“芦馆”两字,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