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国静如死灰的时刻,楚国却像灼热的火山,熊熊燃烧着。
楚国日益繁盛,可楚国的邓夫人,却觉得她是全天下的诸侯夫人里最郁闷的一个人。丈夫已年逾花甲,两鬓霜白,依然精力过人,成天觊觎弱小诸侯的疆土,然后征战南北,喊打喊杀,惦记着建功立业。老子让她不放心,太子也让她头疼。她的长子熊赀不知是什么命,娶一房妻室就死一房妻室,第四个媳妇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不料还是难产而死。熊赀已经三十好几的年纪,比他小好几岁的兄弟子元、屈暇以及子文的孩子们都能断文习武了,他还是没有子嗣。邓夫人着急得上火,熊赀却一点也不着急,丝毫不怕子嗣不继会带来夺嫡风险,他在父亲的余威遮盖下老老实实地恪守太子之道。
公元前704年,陈厉公与杵臼达成共识,将能排挤的人都排挤,过着舒心安稳的日子;齐国联合郑国在平定北戎的骚乱之后也各自蛰伏不再理会周天子的天威;晋国依然内乱不息,晋湣公忙着像陈子跃一样稳固龙椅。
此时的妫翟已两岁了,她顶着额头的粉红痦子,每天跟着祖母宫殿内的老宫婢与妫翚、妫雉一起生活,她们或看流萤,或逐星月,或赏花扑蝶,怎知得雨雪霏霏的自然界里,诸侯之间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楚国的祖先鬻熊以熊氏为尊以来,经历了风雨涤荡数代首领的惨淡经营。他们从苍莽的汉水源头,沿着高山峡谷,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领地。熊通作为诸侯铁腕政治的领头羊,当然不甘心困守丹阳,更不会屈就于汉水上游。那汉水东去的平原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政治家的野心。
虎父无犬子,父子之间对局势的判定一致,正是多年以来熊通对太子熊赀器重的原因。这一年,楚国南陲的曾国(亦有称为随国,即现在的随州)早已被纳入了熊通父子的视线。曾国是涢水东岸的明珠,千里沃野,水清草绿,鱼肥果香,与楚都丹阳城隔着汉水相望。楚国对曾国的图谋是自熊通承袭爵位以来一直坚定的信念,曾多次不惜精兵讨伐,想迫使曾国附庸,均未能得手。最近的一次征伐就是在两年前陈国闹乱子的时侯。那一年曾国遭遇了水灾粮食欠收,国民陷入饥荒绝境,楚子熊通瞄准这个绝佳时机,欲整三军渡过汉水讨伐曾国,但诱敌之计被曾国大夫季梁识破而未能得逞。
表面看,曾国扞卫了家园未能使楚国得逞。但是,距离上一次征伐不过两年时间,楚国大夫斗伯比已经与猛将熊率且比训练出了战斗力极强的车兵,命名为乘广,并设有百工正官职率工兵为车兵架桥铺路,做开局铺垫。曾侯困守在城内,心里却忧虑重重,假如熊通强攻,灭国也不是不可能。
直到熊通的侄儿蒍章与斗伯比都劝国主撤军,曾国之围才得以解决。不过熊赀却给父亲提了一个绝好的建议——既然曾国惧怕,不如让曾侯向周天子替楚国请封,提高楚国的爵位等级。
蒍章入曾国,把熊通原话如实转告给了曾国少师,说:“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号。”
曾侯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委实憋屈,拒绝和答应两难,最后不得不答应,却一直迟迟不敢上报。
到了公元前704年,熊通早已没有了忍耐力,派蒍章再次入曾追问曾侯“差事办得如何”。曾侯原本就没有上心,这回更给了托辞,说周桓王拒绝提高楚子封号。蒍章也不深究,只火速离开曾国。
曾侯还没睡个安稳觉,就被熊通的旷世之举震惊了。原来,熊通闻讯之后大怒,昭告诸侯,说:“我蛮夷也,王不加我,我自尊耳!”当即自尊为王,并自号楚武王。楚国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王尊称。从楚武王自立的那天开始,楚国就摆脱了蛮夷部落桎梏,往强大的国家机器而奔去。
曾侯得到这样的消息寝食难安,对外称病,但私下命人带着厚礼跟在谷伯与邓侯的屁股后,跑到泰山脚下去朝见鲁公,以寻求鲁国的庇佑。所谓病急乱投医,从淮南去到鲁国,要绕开楚国,途经蔡、宋,远水如何能救近火?
曾侯的不上心让楚武王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惩戒曾国的好借口。楚武王按捺住征伐的饥渴,先邀请各路诸侯到沈鹿(今湖北钟祥)会盟,名义上联络诸侯感情,实际是想测探中原大鳄们的反应。武王命太子熊赀领军进行了一场浩大的阅兵式,向远方地客人展示实力,诸侯们再也坐不住,侧目纷纷,交头接耳,最后都不情不愿地默认了熊通的僭越成功。是的,他们为什么不承认,连天子都无力斥责,他们为何要来管这样的闲事。不过,这些诸侯表面上鄙视熊通的野蛮,心里却打起小九九——万一以后他们也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僭越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到那时,他们不知多感谢楚武王今日这样的举动呢。
可是这场会盟,黄国、曾国的国君却没有参加。黄国远在淮南,离沈鹿有些远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曾国离沈鹿不远还可以顺水而下,不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曾侯不来,是因为没有帮楚王办好差事,怕楚王责难,于是来个赖驴打滚,避而不见。武王不这么想,你不来,不给我面子,那我让你瞧瞧我大楚的厉害。武王雷厉风行,一点也不给曾国喘息的时间,在派蒍章去黄国责备黄君的时候,派了斗伯比与熊赀率着精兵大举伐曾。
到此,各国诸侯才明白,这个熊通可不是一介武夫只懂得耀武扬威那么简单。
楚国的兵马就在城外,曾侯的宠臣少师主张主动出击以达到速战速决的效果。大夫季梁向来深谋远虑,当即拼死阻拦:“楚军兵强马壮,优于我军太多,速战速决无异于以卵击石啊。”曾侯激怒至极:“楚子蛮夷,分明置曾国安危不顾,寡人若不御驾亲征,跟尔决一死战,又何有安身之时!”
季梁见劝阻无效,知道此战必败,于是无奈地说:“大王,楚人崇左,作战之时您需跟在我军的左师之后,避开与楚子中军正面交锋,以防不测。”
宠臣少师听闻,大笑讥讽季梁:“战事当前,尚未出征大夫便先输掉志气,大王当随右师,岂能在楚蛮面前屈尊。”曾侯深表同意。季梁见大势已去,多说无益,只好任曾侯带兵前去,他则与族人做好了自缢殉国的准备。
而此时楚国大夫斗伯比早已率左军迂回至曾国都城的东面,熊赀率领右军乘广(车兵)作为先遣部队向速杞(今湖北随州)进发,刚入速杞境地果然遇到曾侯率领右军气势汹汹的应战。熊赀骑着高头大马,遥遥一看,便知曾侯是倾巢出动,于是火速令一名副将将情报告知斗伯比。曾侯看到楚国右师为车兵,又是楚太子熊赀领兵,心想楚国还是很怕曾国,平时以诸侯之礼相待,今日必定将所有的部队都集中在右军了。
熊赀与熊率且比对视一眼,便吹响了牛角号。号令一出,熊率且比就率领工兵火速开道,为乘广的战车铺好了路基,稍后退在两旁做好了为驾车的弓箭手后援的准备。熊赀号令一出,楚国的车队鱼贯而出,浩荡冲入曾国的军阵,随即包围了曾国。
曾国国小人少,兵力委实一般,虽有战车,但无论大小、数量、武器跟楚国的战车比起来,就像小撮虾米遇到了一群大鱼。加之熊率且比和太子熊赀都正当盛年,又累积了数年的战争经验,两人配合默契。速杞之地乃是平原,工兵推着战车让战车行驶得异常快速,不到几个回合,曾国就大败,曾侯弃车而逃,那个当初信誓旦旦的少师束手就擒。熊赀看着敌人的败势喜悦不已,骑着骏马不紧不慢地跟在曾侯身后。
曾侯听得马蹄声不时回头张望,见熊赀与他保持着适当距离,不知何时会忽然冲上来。人的体能终究有限,如何也跑不过战马,何况曾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跑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熊赀看着曾侯如此狼狈,哈哈大笑。笑够之后,熊赀便抽出佩剑预备一剑取下曾侯首级,就像父亲当年灭掉权国一样,就地设县,干脆利落。
曾侯悔恨自己与楚国交恶,此时看着阳光下闪光的剑刃,也做不出那等视死如归的气派了,只跪地求饶。就在此时,斗伯比率军而来,告知熊赀,曾国都城已破。
曾侯闻此言,瘫坐在地,方明白楚军采取了兵分两路,从东南两面合围的战术。曾侯万分绝望,以为自己要做这荒郊野岭的孤魂,凄惨叫道:“悔不该不听季梁之言!”
季梁名讳落入熊赀的耳朵,熊赀来了精神,当下收起剑,问曾侯道:“公所言季梁,可是指王孙季梁?”
曾侯点了点头,熊赀下马扶起曾侯,道:“公若引见季氏,或可饶尔性命。”
曾侯虽然来时没有听季梁的劝告,但对季梁也很是重视,听闻可饶不死,于是大声道:“饶吾一死何用?公子能恕季梁及我国人乎?”
熊赀心里一震,心内暗自惊奇,想不到这跪地求饶的弱国之君,还有这等侠气。熊赀看了叔叔斗伯比一眼,取曾侯性命的冲动少去了大半,思虑起父王伐曾的初衷来。武王伐曾,意图不在于取下曾国的疆域,而是打通淮汉之间的关节。曾国作为汉东平原的重要穴位,稳定的震慑比暂时的灭亡要重要。毕竟,曾国东边的淮水就像一枝长长的柳枝横在中原与南蛮之间,那南北次第镶嵌的樊、息、黄、蒋、弦等国疆域虽小,但是如果联合起来,也并不好对付。何况楚国西侧的土着濮人,东南的罗人都还没有肃清,这时断不是灭掉曾国的好时机。
熊赀征询叔叔斗伯比的意见,斗伯比也赞同不灭曾国。熊赀久闻季梁的贤名,决定趁此机会见一见季梁。斗伯比说:“季梁乃周王孙,忠于曾侯,名利不能淫,恐虽有葆申之才,无有葆申之意。”熊赀爽朗一笑,道:“葆申之意乃灭国之选,季梁不动乃求全之势,二者境遇非常,自然不可强求。”斗伯比说:“那臣先回都向大王复命,太子随后速回。”
熊赀入了曾都,季梁见到楚国的太子熊赀,虽然样貌丑陋,佝偻老长,但言行举止皆非一般世子可比,遂施礼道:“如今曾侯平安归来,曾国自此之后是再不能与楚国背道而驰,愿和谈,以后每年以牛羊牺牲之礼对待楚国。”
熊赀细细观察季梁的一举一动,见季梁行事稳健,有章有法,不卑不亢,气度非凡,于是问季梁:“曾以何藏于天子之翼下?”
季梁说:“无他,‘道’也。”
“何谓‘道’?”
季梁说:“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民乃神之主。”
熊赀听后顿觉石破天惊,竟怔忪无言。楚国在中原的南方,民风崇巫,鬼神是超过一切的。他们最信奉的神,就是天上的凤鸟,上至国君下至庶民,对于图腾鬼神敬畏有加,可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一个国家的百姓才是神。
熊赀不自觉对着季梁施了一礼,规规矩矩退下。
季梁捋须,若有所思,长长喟叹一声,目送熊赀远去。
回楚后,熊赀向武王建议把胞妹芈惠嫁与曾侯,结为姻亲,武王同意。曾侯万料不到,死里逃生的曾国反而和楚国还加深了关系,再也不敢有背楚之心,定为楚国马首是瞻。
楚武王却毫不松劲,接着移师西进,击败濮人稳固后方。第二年,汉水上游的巴国遣使者韩服到楚国,请求楚国出面协助巴国与邓国建立良好关系。武王派出使者道朔陪韩服一同去往邓国,岂料经过邓国南部的鄾(音同优,今襄樊北部)邑遭遇了匪盗袭击,不仅巴楚两国使者被杀死,连出使的礼品与钱物都被劫走。鄾邑原本是西周的小国,国境不足十平方公里,后来成为邓国的疆域。楚巴使者在邓国境内罹难,按照当时的国际惯例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事。于是武王立即派外交骨干蒍章交涉,要求邓侯做出回应。但邓侯仗着自己是熊通的大舅哥,拒不回应。武王怒不可遏,立即联合巴师,带着青年将领斗廉,以诱敌之计大败邓军,鄾邑守军与民众连夜逃散。
鄾之役刚结束,武王又亲率王师北渡汉水,击败鄀师,在战俘中发现了一名叫观丁父的人才,带回后启用为“军率”。
三年时间,武王熊通命屈氏首领屈瑕为最高官职莫敖,带着太子熊赀,会同斗廉指挥主将观丁父,纵横南北,驰骋东西,以汉水上游为据点,顺藤摸瓜,灭掉了肘腋之间的鄢国、卢国、蓼国(今河南唐河南部),击败陨、绞、州诸国联兵,威震汉东。
楚国用兵神速,来去自如,这样的势头一直到了屈瑕兵败罗国自缢谢罪才停止。罗国一役,楚师虽损兵折将,却也没有削弱楚国在汉东已经稳固的地位。
漫长的征战占领了有利地理,伐罗战败,熊赀向父王讲了曾国大夫季梁之“道”。此后八年,熊通父子再没有发动大型战役,而是进入了整顿内治、巩固腹地的强国阶段。诸侯不以为然的楚蛮已然“悟道”,而那些老牌诸侯国主依然浑浑噩噩不知岁年,比如陈国,除了内斗,再无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