陉山苍莽,无甚多田地,除却稀少夷狄土着,再无文明踪迹。诸侯们都忙着称王夺嫡闹乱子,放着这么好的关隘竟也懒于争取,却不知日后这座高山的拥有者让他们胆战心惊。
陈子林环视茫茫野地,不见宫殿城郭与依依墟烟,更不知道冉酉的草庐是在何处。他忽然就明了冉酉让他选在此地避祸的意义。莬地在召陵西侧,离陈、蔡、许、柏四国都不远不近,实在是避嫌不避世的好去处。
置身旷野,少了王室的纠缠,子林的心渐渐空了。终于可以暂时卸下烦恼,静心片刻。他将冉酉的骨笛凑在唇边吹起一曲《梅引》,正信马由缰,一个落梅之声打断他婉转的笛音:“尊下为何有我主公信物?”
是个女子!
子林抬头一瞧,见前方的草地上,一个身着短衫的村女骑在牛背上,年约十七八,正瞪着圆圆眼睛瞅着他。她面颊上散发着柔和光晕,炫目得让子林有些睁不开眼睛。直到女子恼怒相问:“喂,你听见人家说话没有?”
他这才回过神:“姑娘,敢问你家主公是何人?”
秋风微凉,可是眼前这女子却兀自挽着裤脚,将草履随意挂着牛犄角上,只露出粉白的玉足晃荡着。那脚踝上沾着泥土,显得肤白如雪。陈子林只觉得心像是发酵了的面粉被烘烤得酥脆,忍不住说:“秋寒习习,姑娘衣衫单薄,还请保重。”
那村女却不理会子林关心:“我家主公乃陈国司寇冉酉大人。这枚骨笛是主公家传,不知尊下从何拾获?难道主公有何不测?”
“想来你便是狄英姑娘了。在下陈子林,陈国王室宗亲,承蒙冉酉大人关照,避祸于莬,命我以骨笛为信。姑娘请放心,大人一切安好。”子林有些兴奋地将信物呈上,却赶紧低头,不敢再看女子,怕再失神智。
女子接过信物一瞧,笑着道一声:“既是主公安排,那就跟我来吧。”她骑着牛逍遥前行,子林骑着马跟在大水牛的后面,有些忍俊不禁,这姑娘居然骑水牛。
冉酉的草庐名曰蕴庐,极为清新别致。菜园田垄,竹篱水塘,院中几株桃树,树下的石几上放着琴,一旁的马厩里拴着马,屋子的外墙上挂着刀剑。子林见状,忙问:“蕴庐中是否还住着仁兄雅士?”
狄英拴好水牛,不解问道:“何故有此一问?”
“我见这石几上瑶琴,又见墙上挂着刀剑,还养着马,料想此处定还住着谦谦君子、骁勇之士……”
“哼,都以为王室之人远见卓识,原来粗鄙至此!谁说抚琴操曲,擅骑射者,只能是男子?此处无有他人,唯有吾一山野狄族女子也!”
女子一边饮马担水,一边叫道:“狄英生来只会保护人,从来不会伺候谁,尊下如若不弃,请到右厢房睡;若嫌弃,那恕不远送。”
子林不知为何被这野蛮的丫头吸引住了,她和王宫里的女子说话很不一样呢。他呵呵一笑,拿起行囊就进了屋。
狄英却怔住了,这个公子哥什么也没有说反倒笑着,自己是不是太刁蛮了?也许是有点,于是她赶紧去烧水煮饭。把饭端到桌子上后,她豁然发现,子林居然在帮她收拾门外的杂乱物什。她叫道:“别收拾了,反正没有外人来。快吃饭吧!”“是饿了,真香!”
狄英勇武,鸡啼三声必晨起舞剑。子林被她舞剑的声音惊醒,站在窗前看着那娇美身姿,竟陶醉起来。狄英舞完剑开始去生火做饭,子林没事赶紧也到灶间帮忙,狄英没有拒绝,还教他:“庄稼活不用学,看我咋做你咋做。”
几天的相随,子林已熟悉了狄英的生活规律和习惯。他每天配合着这个姑娘烧水煮饭,去菜地学着除草,放马放牛。狄英抚琴,子林就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奏笛相和。让子林没想到的是,原来她也最爱《梅引》。狄英骑马驰骋原野,子林就遥遥尾随。狄英累了回家,会一头倒在厢房里睡去,子林就把马儿洗刷得干净帅气。
有一天,狄英睡醒后,透过窗户看见子林刚洗完马。她走到窗户边,没料到子林也正在往西厢房里看她,那眼光温暖、柔和、深情,他冲着她一笑,用一种非常轻柔的、简直可以说是亲昵的声音对她说:“你醒了?”那个眼神一下就打动了狄英的心,碰撞刹那间的电光石火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几乎就是在那个时刻,她爱上了子林,她心跳加快,像着了火似的。这颗如花绽放的女儿心不曾被陌生男人嗅过,但陈子林却如雨露一样滋润了这朵花蕊。她从来不知什么是恐惧,这一眼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赶紧装作干别的事情。
那天的时光过得特别慢,两人除了必不可少的话以外,都红着脸没有说话。夜深了,淡淡的月光洒进寂静的房间里,子林自顾独尝思慕,暗笑自己有妻室之人竟还被一山野小姑娘吸引,不能不能。他在胡思乱想,却不知西厢房的佳人也在辗转反侧。
她躲在黑夜里,藏在被褥中,抚摸着滚烫的脸庞,翻来覆去叩问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这个烟冷风清的男子为何要来这蛮荒之地避祸呢?又为何时常嗟叹忧愁,可对她却没有一点脾气?他是锦衣玉食的贵族,心里像是装着什么迷茫的心事,他有着如何的坎坷曲折?他为什么要为她这样一个乡下女子做这么多细琐事情,对他的妻子也是这样吗?他的笑容那么明媚,总是像天上的太阳,可是偶尔看他坐在院子里,那么孤寂,那么悲凉,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喜欢他的喜欢,仿佛痛也跟着他一样了呢?
天亮了,两人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但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纸。
日复一日,子林爱上这样的日子,如果没有宫廷中的事情该多好。
该来的担忧终于来了,弟弟杵臼派人送来了书信。不出弟兄三人所料,在杵臼安排的酒色中,陈佗果然中计。此时陈佗没有在宛丘关心家国大事,而是驾着车马赶赴蔡国与美色纠缠,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这一天,终于来了!
子林将书信焚烧,望着寂静的房舍,心口的空气如抽去一般。来时寒冬,离时早春,而今桃花也开得热热烈烈,他爱慕的那个人还和原来一样单纯热情,每天生活得快快乐乐。
子林苦叹,是的,他来此不应该是为情爱,而是身负血海深仇,她也许还不知道彼人之心,或许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吧。罢了,罢了,兄弟三人这番谋夺,不知生死,何必将叵测寄予他人,留给她清静或许最好。
半夜里,子林将骨笛悄悄放在狄英房门外。过了今夜,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未来,他们还会相遇吗?子林想到此,虽然心碎,却也无奈。
狄英梦中醒来,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响在耳畔,这叹息太沉重,带着无尽痛楚与伤感,令她不禁鼻酸。这是何故?她情不自禁起身打开房门,不见任何人,只有脚底下那支熟悉的骨笛在一方锦帕上寂寞躺着。她白天看到子林读信时忧郁与严肃,难道他走了吗?
她忽然心慌了,忍不住冲到隔壁,焦急喊起来:“子林,子林,你还在吗?”
子林藏匿在暗处,将狄英看得分明。听到狄英唤他,死去的心忽然活了起来,可下一秒想到权谋大计又不忍连累她,只能静坐床榻,咬紧双唇,任由伤心泪水流过脸颊。尽管他已经有了发妻,如此痛彻心扉地爱一个人却是头一遭。
狄英握着锦帕,将房门狠狠推开,目艮前黑洞洞的空间,无人应答。原来他真的走了!可是他在她心上已经烙下痕迹。她颤抖地亲吻着笛管,心被无比的遗憾包围,哭得纵情而凄凉。子林看见披着幽光的狄英,像是一朵水仙在早雾中绽放,那满脸的泪珠,让他心口绞痛。他可以忍受不见,却受不了无邪英气的她哭得这般可怜。
子林冲过去,当狄英冰凉的脸庞被子林温柔的手掌抚摸,她的眼泪再次冲破眼眶,本想痛骂一通眼前的冤家,话到唇边又变成怜爱。她明白,不能失去,便是相许。
朦胧的灯火勾勒出狄英玲瑰曲线,子林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渴望。然而,他又不得不抑制欲望:“狄英,我是爱你的,可我将要面对一场残忍的厮杀,有可能再也不回来。如果让心爱之人为我抱憾受罪,我宁愿时光停留在此刻。”
狄英不是王室教化出来的呆滞胆怯女子,此刻她只知道她的心在放肆地召唤爱情,除了爱情,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生死。她拉过子林的手贴近自己滚烫细滑的肌肤,一寸寸地抚摸。她慢慢凑过来,温柔的鼻息一点点喷在子林面庞上。眼前这个男人,长了一头光泽的头发,英俊潇洒,轮廓如此俊朗,眼神如若清潭,简直可以摄走灵魂。从前,狄英对那些臭男人是看不上的,更不要说子林这样出身贵族、优雅白净毫不接地气的人,可是命运让他们的相遇变得这般吸引人。狄英的细腰被子林环绕,耳朵伏在子林胸膛上,聆听他强劲的心跳。这是属于她的春属于她的雷声,一切都要苏醒。
子林就这样站着,春寒中的男儿身躯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狄英这样的女孩子,今夜的举止定然不是随意能给予谁的,这是上苍赐予他苍白人生的礼物,可是,他怕辜负,更怕伤害。
狄英也搂着子林,胸前的温柔融化着爱人。她知道他的顾虑,于是道:“你知道,世间之伤痛并非是失去,而是未曾开始。”
子林不知道自己能对这热烈的感情把控多久,欲言却被狄英捂住唇道:“于我而言,今夜错过堪比生离死别。你若不想我痛,就请不要犹豫。子林,我是不怕的。”
子林担不起强忍的辛苦,狄英的坚定冲破他的情感阀门,他再不能犹豫,贴上朝思暮想的人儿,将她抱上床,一寸寸饮尽芳泽。子林心内暗暗发誓:一定要活着回来找她……在他心中,狄英是他的希望,这个冥冥的希望是即将来临战役里一个必胜的信念。
天色微明,狄英把她最爱的骏马牵来给子林,取下佩刀交予他。她没有问你何时回来,他也没说等我。二人就如往常一般,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各自心里藏着波涛汹涌的情感等待着未来岁月证明。
桃花纷飞,遍地落红,如同昨夜绽放的少女心事。子林牵着马,踏过满地胭脂,渐行渐远。狄英仰起头,把奔涌的眼泪都逼回了身体里。
陈佗醉意朦胧地拥着蔡国的美女向蔡桓侯道谢拜别,在蔡国的日子真是舒适,都让他有些不想回宛丘了。而蔡桓侯表面寒暄,内心却失望得很,他原本很看好陈佗,为其坐稳王位暗自出了不少力,可是想不到这个人也不过如此,一见美色便毫无免疫力,终究难成大器。倒是杵臼多次陪陈佗赴宴,表面看着轻浮,私底下却丝毫不被他物吸引,难怪他那小姑姑宁愿嫁给杵臼做妾室,也不愿嫁给陈佗。蔡桓侯一边跟陈佗寒暄一边给杵臼暗示眼色。原来,蔡桓侯见陈佗扶不上墙,早已联合杵臼欲除掉这个废物。杵臼看到蔡桓侯的眼色,眼皮闪了一下,扶着醉醺醺的陈佗上了马车。学馆归来的蔡世子献舞看着华丽的马车从宫门前驶过,实在不知道王兄为何要与这样俗气的人结交,于是反背着手学着大人叹气。
陈佗依旧肆无忌惮地与美女调笑,马车颠不下好兴致与好气力,他在女色间游刃有余,好不快活。春日的黄昏来得很早,乡野花朵散发着催眠似的晚香,陈佗枕着美女玉臂慢慢睡着了,手里还举着舍不得放手的酒樽。
杵臼骑马走在前面,回头一望便能隐约看见陈佗在酣梦中。晚风中谁也看不真切杵臼是什么表情,他向北眺望,已听不见车轮滚滚的声音,依稀听见颍水河畔有人磨刀的声音。
子林藏在官道一旁的树林里,取下腰间的罗布蒙上脸,抚摸着冰凉的刀刃,这是一把好刀!他饮下一口酒,剩余的便倒在了刀刃上,酒滴仿佛是血一样在刀身上滴沥,把天边的云霞折射得耀眼,如同人的瞳孔在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三声鹧鸪叫罢,不远处的道上出现了陈国华丽的马车,时机到了!子林大口喘着粗气,把刀藏入刀鞘,狠狠扯下面罩,罩在马的眼睛上,往马臀上狠狠一鞭。马受惊,也不管前方是峡谷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只发了疯一样冲向马车队。驾车的马儿受惊,一阵疯跑,跑了许久远才停下来。
陈佗被剧烈颠簸惊醒,气愤地撩开门帘责问士兵:“发生何事?”但是杵臼只策马驰骋,并不答话。陈佗环顾四周,见马车外只剩几名侍卫,护送卫兵已经了无踪迹。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蔡桓侯趁他尽兴之际把陈国的卫队也灌醉锁起来,再用蔡国卫军鱼目混珠,将陈佗送出了蔡国,姑夫杵臼所托之事完成,他才放心地命令兵士关上城门。陈佗一直在车上饮酒作乐,哪里料到这些变化。
此刻陈佗终于明白过来,赶紧勒紧缰绳,稳住马车,抽出佩剑,对杵臼骂道:“不肖臣子,寡人今日亲手了结你这阳奉阴违的小人!”说罢,一剑直扑杵臼脖颈。陈佗的武艺原本远在杵臼之上,但酒精的作用消减了威风。杵臼顺利躲过,拿出一支火折子扔进车内,得意说道:“季父,您这般宠爱您的美人,侄儿就杀了她们,也好免却您在黄泉路途上寂寞之苦。”马车上的锦缎瞬间燃烧,车内的美人凄厉哭喊。这哭声刺得陈佗心疼,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杵臼,寡人要你替美人殉葬!”
陈佗一剑刺瞎杵臼的坐骑,马儿禁受不住将杵臼甩落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使杵臼一时动弹不得。陈佗旋即跳下车,挥剑斩来,不等杵臼还手,子林冲了过来对准陈佗后背一刀劈下。
陈佗甚至都不知道子林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如何愿意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在刀下?他是太宰,是陈国国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被一把貌似伙夫用的菜刀取去首级?
温热的鲜血溅了子林一脸,子林像是看出了陈佗的不甘和疑虑,冷冷地讽刺道:“陈佗,你的血如此肮脏,怎配死在我的剑下!”
陈佗倒下了,目艮睛里的不甘心最后变成空茫的镜子映照着天空。那炙手可热的王位真是令人羡慕啊,可是他还没有坐满一年,就这样死在侄儿刀下。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了,黑暗漫无边际。狄英坐在蕴庐门前在桃树下发呆,她爱的人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