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又是一愣,纳罕道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都来找人?
又看面前的这男人的气致,不由玩笑般地说:“你是来找小玉仙?还是屏儿的?”
俞峻脸色半点儿没变:“我?找的女人,个子不高,穿着件素色马面裙。”
个子不高,素色马面。
这不是小玉仙那个表姐吗??
俞峻颔首说:“烦请阁下代为通报。”
他双眼深黑,若繁星熠熠,只是站在?这儿自由一股浑然天成的风骨与意蕴。
门子想了一下道:“你随我?来。”
面前这男人便提起脚步跟了上去,脚步走得稳稳当当,青袍白履,打扮得很是朴素。
就在?张幼双准备往前冲的时候,脑后面忽然响起个有点儿耳熟的大嗓门。
“小玉仙,有人找!”
“诶?”小玉仙茫然了,走了过去,“怎么又有人找啊?”
又有人?
张幼双愣了一下,人之?常情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没看还好,这一看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这门子领着的来人竟然是俞峻!俞先生!!
男人瘦劲如铁,沉默冷冽。
张幼双瞠目结舌,呆在?了原地,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本来以为看到?猫猫他们几个就已经够震惊了,结果谁能料想到?把大的给引过来了。
猫猫他们和俞峻那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不提俞峻是她?偶像这回事?儿,最重要的是,俞峻目前是她?顶头上司。
这算什么?上班请假和上司相遇在?“夜总会”,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张幼双强颜欢笑:“俞、俞先生??”
本来还宛如幽魂的孟敬仲听到?张幼双的声?音,也跟着抬起了眼,脸色惊愕而憔悴。
俞峻静静地道:“张先生。”
只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张幼双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同时又有点儿茫然。
她?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俞峻同她?寒暄,基本就是和她?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把她?当成了隐形人。如今也是如此,打完招呼之?后,俞峻就不再看她?了,只径直走到?了孟敬仲面前。
非止孟敬仲紧张了,就连张幼双都替孟敬仲紧张了。
俞峻走得不算快,但很稳当。
衣摆伴随着他的动??掠过,露出深色的一角,鞋面灰扑扑的。
……张幼双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地滑过了个念头。
是来得太匆忙,沾上了尘埃?
走到?孟敬仲面前,俞峻平静得很,眼眸如镜:“随我?来。”
就带着孟敬仲走到?了后面,推开了一个拐角子的门,站在?门边说起了话。
张幼双只能看到?俞峻和孟敬仲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孟敬仲这边儿有俞先生照看着,张幼双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准备还是先去忙自己的,找到?孟屏儿再说。
孟敬仲此时已经慢慢收起了脸上那股惊愕之?色,只是面色已然憔悴。
难得失礼的,抢在?俞峻发话前,主动行?了一礼,开口道:
“先生、我?……我?不上学了。”
俞峻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是家常便饭,嗓音淡淡地:“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孟敬仲嗓音沙哑:“我?、我?妹子为了我?,沦落到?如此境地,我?还有何颜面用我?妹子的卖身钱念书。”
望着孟敬仲苍白的面色,俞峻皱了眉。
“这些年来,你母亲与你妹子照应你的服事?食衣暖,你妹子替你垫了踹窝,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她?们的?”
却没说“好”或是“不好”,黑眼珠只静静地望着。
“还是说,你是怕日?后别人玷言玷语说的不是。”
“学生绝无此意!”
俞峻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在?这种窑子里谋生甚为艰苦。打骂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的话说得不算尖锐,甚至还颇为含蓄温情了,却好像一把楔子猛地钉入了孟敬仲心里,足将?胸膛都撕裂开来,连呼吸都泛着疼。
“先生说这话有何意义?”
“你不上学有何意义?”俞峻抬眼,眸光冷冷的。
“拿了你妹子的卖身钱念了都几年了,就这一年说不念了,你觉得有意义?”
孟敬仲吃了个蹬心拳,面色更加惨白,两眼竟然流出眼泪来:“我?、我?不知道。我?、屏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先生……我?考不上了……”
孟敬仲言语越来越混乱,温润的面容也越来越扭曲,似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他抱着头,痉挛般地弯下了腰,抓着头发道:
“我?不知道,一年一年又一年……考不上又能怎么办?”
自始至终,俞峻都没安慰他。
只抽离地、漠然地看着他说话越来越吃力?,嗓音沙哑,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这喷涌而出的痛苦。
……总要发泄一场的。
直到?孟敬仲终于哆嗦着站直了身子。
俞峻这才开了口:“束脩的事?用不着你费心,我?帮你解决了。”
“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去考县试。”
将?眼前这绿杨里的一草一木,统统纳入眼底,俞峻才道,“然后,再想着,等你当了官怎么报复回来。”
孟敬仲狼狈地抬起了眼,眼里还含着泪。
……他是听错了还是怎么地?!
束脩?报复?
“否则呢?”俞峻眉头皱得更紧了,“你难不成要临阵脱逃?灰溜溜地随便找个活计干,让你妹子这番牺牲都成了天底下的笑话?”
“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是什么做派!”
“若你真?决心就此放弃,那你从这儿出去,我?不拦你。”
似乎是觉得这番话已是仁至义尽,听不听得进去都随他了,俞峻说完就直接走开。
孟敬仲:“先生!!”
俞峻脚步没停。
孟敬仲盯着他一角深色的衣摆,自顾自地扯出个苦涩的笑:“学生明白了,学生会继续念书的……一直到?考上举人。”
衣摆上的污渍是来时飞溅的泥点子。
他记得……俞先生是有些洁癖的。
“在?此之?前,还望先生多多费心了。至于束脩……学生早晚会还回来的。”
俞峻脚步一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开。
张幼双脚步匆匆,心里发愁。
她?其实不是个特别会安慰别人的人,正愁着怎么安慰人呢,孟屏儿跑了两步,忽然身形晃了晃,倒头就要往地上栽。
不好。
张幼双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惊险地拽住了对方?,赶紧放平。
女孩儿双眸紧闭,面如金纸,呼吸还算均匀,明显是昏过去了。
望着地上的孟屏儿,张幼双傻眼了,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措。
正好这个时候,孟敬仲突然走了过来。
他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神?情总算好多了,有了点儿生气。
张幼双有点儿惊讶。
刚没多久还是行?尸走肉的模样,俞峻他这心理辅导做得有这么好。
“都处理好了?”张幼双下意识问了一句。
孟敬仲嗓音还有些哑,一边看着孟屏儿,一边道,“好了。”
“屏儿……怎么了?”
“她?身子太虚,昏过去了。”
张幼双说着自觉退开了半步,将?空间?留给了孟敬仲和孟屏儿。
孟敬仲有些踉踉跄跄地走上前,默默地看了一眼又一眼。
然后跪了下来。
孟敬仲跪了下来。
他跪倒在?孟屏儿面前,尽量抬起了僵硬、笨拙的手臂,帮她?整了整发丝和衣裙。
张幼双一时无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家庭悲剧。
??为独身子女,她?其实是不大能理解孟屏儿的自我?牺牲的,孟屏儿的这番??为搁现代或许还要被嘲讽一波,虽然她?不能理解,但孟敬仲刚刚这一跪,这兄妹俩之?间?的感情,的确带给了她?无法言喻的震撼。
他双手从孟屏儿身后抄了过来,将?她?抱起,双臂收得紧紧的。
无言之?中,仿佛有热血在?胸膛中翻滚燃烧。
孟敬仲以半跪的姿势,背对着张幼双,双唇动了动,
“我?一定会考上举人、考上进士,然后回来,向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复仇。”
这一刻,这个温润好脾气到?有些懦弱的青年,好像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斗争的决心。
看到?这一幕,张幼双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孟屏儿这边暂且告了个段落,那接下来……
刘月英!
对!张幼双刹住脚步,差点儿给了自己脑袋一个暴栗。
光顾着孟屏儿,她?竟然把刘月英给忘记了!
不过到?底是有意识忘记的,还是无意识忘记的……
对于刘月英,她?好像一直有意无意地抱着回避的态度。
或许是对方?的这副模样太过恐怖重口,又或许是知道对方?早就没救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总要从暗室里带出来的。
张幼双思?绪纷乱间?,正好又和俞峻撞了个正着。
被顶头上司撞见请假去红灯区……
经过刚刚这么一番折腾,张幼双发现,她?竟然整个人都佛了,丧到?极致就成了一种波澜不惊。
看到?俞峻,她?甚至都还能淡定地、随便打个招呼。
“俞先生。”
她?大概摸清楚俞峻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了,十?有八九是王希礼他们几个回去告了老师。
张幼双认错态度十?分良好,诚恳地说:
“我?、我?回去就接受处罚,但是暗室……”
“去哪儿。”
“诶?”
面前的大佬眉头皱了起来。
张幼双精神?一振,结结巴巴地说:“去、去救人。”
俞峻特平静地说:“我?与先生一起。”
“啊??”
略顿了顿,“救人如救火,我?非是不近人情之?辈,先生勿虑。”
若非他向来寡言,他甚至都忍不住想问。
他是不是太过冷肃,以至于令张幼双误会了什么,乃至吓到?了她?。
他真?有这般可怖?
眼看着俞峻已经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张幼双梦梦乍、迷迷糊糊地跟上了上去。
忙又补充了一句:“先生,如果身上有伤口,要小心血液和溃疡的渗出液。”
俞峻道:“多谢先生提醒。”
说着说着,已走到?了暗室前。
小玉仙等人挤在?暗室前,个个或迟疑,或恐惧,迟迟不敢上前。
目睹这一幕,俞峻眉梢微凝,一撩衣摆,信步就走了进去。
张幼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这样懵逼地傻在?了门口。
说干就干,俞巨巨果然是个实干派吗?!
其实,她?会以为俞峻心里至少会有点儿别扭的。
毕竟是个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对妓女心存芥蒂也实属正常。
或许会保持距离,可是没有。
俞峻脱下了外袍,将?刘月英整个罩了进去,抱着她?走了出来,谨记了张幼双的提醒,尽量避免了多余的身体接触。
将?刘月英抱出来之?后,便转头吩咐门子去拿块木板过来做个担架抬出去。
“若没有木板,就扯块床单,拿两根较长的木棍前来。”
自始至终神?色都没变,好像根本就闻不到?这股扑鼻的恶臭,也没分半个眼神?给这些腐肉烂疮。
如今看来……张幼双忍不住苦笑,脸上微热,还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扪心自问,如果是她?,真?的能就这样进去把刘月英给抱出来吗?
怕是不能的。
内心默默自问了一下,反思?了一两秒,张幼双张了张嘴,由衷地说了一句:“先生……”
俞峻看了过来。
此情此景,她?是真?想夸点儿什么的,但俞峻的目光一看过来,张幼双就立马卡壳,在?这如岩铁般深黑平静的眸子下,她?绞尽脑汁地补充了一句,“先生……真?是个好人。”
啊啊啊啊啊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内心小人瞬间?僵硬,摆出个尔康手。
万幸的是,俞峻明显不知道“好人卡”这种东西。
他离她?很远,像是对她?视而不见,没有注意到?她?一般,半垂着眼帘说:“我?做过一段时日?的地方?官。”
“?”张幼双一头雾水。
这可不是普通的地方?官吧,俞巨巨可是做过国|务院副总|理的男人。
“洪水过后,瘟疫四起,饿殍遍野,救灾时我?早已司空见惯。”
张幼双慢了半拍,突然间?明悟了过来。
这这是特地在?向她?解释?
可是说完这一句,门子已经叫来了几个龟公,抱着一块儿床单过来了。
俞峻走到?了门板前,躬身指点了几句,撩起衣摆半蹲下身。
大概丈量了刘月英的身高体型后,将?两根木棍裹进了床单里,自己又迈步上前,将?刘月英抱了上去。
张幼双看着俞峻劲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有点儿出神?。
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十?年孤矢丈夫心”。
这可不是孤矢吗?
虽然被贬谪,但依然如箭般,操守正直,行?的端做得正,义无反顾地做着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事?。
那一瞬间?,张幼双心里仿佛被一只大掌紧紧地攥了一下,又像是被蚂蚁轻轻地咬了一口。
晃晃脑袋,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抛之?脑后。
先忙正事?。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很明显了。
刘月英已然无救,她?只能尽量让她?临死前的这段日?子过得体面一些,至少,像个人。
可是屏儿呢?小玉仙呢?
亲眼见过这等惨相之?后,她?怎么能坐视她?们沉沦魔窟?
《镜花水月》的分成很是丰厚,她?如今的小金库约莫有4000两白银。
她?要拿钱替她?们赎身吗?
在?牵扯到?实打实的金钱利益方?面,张幼双没出息地,有点儿犹豫了。
这就好比你千辛万苦努力?攒了400万,你愿意分出100万救人吗?
这个念头刚一浮出水面,张幼双就忍不住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想什么呢?!
如今她?事?业顺风顺水,这部分钱,她?早晚都能再赚回来,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损失。
而孟屏儿和小玉仙她?们则不然,这关乎她?们的性命。
啪!
这一耳光极其响亮。
疼。
张幼双眉毛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捂住脸“嘶”了一声?。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她?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抬头一看,小玉仙和李三姐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差点儿就把“惊愕”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非止小玉仙,就连听到?这响亮的耳光声?,俞峻都多看了她?一眼。
小玉仙愣愣的:“你、你怎么了?”
在?众人眼里,她?刚刚就是突然中邪扇了自己一巴掌吗?
“没、没什么。”张幼双默默捂脸。
咬紧了牙,耳根有点儿发热。
不过托刚刚那一巴掌的福,她?神?思?却清明了许多。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是圣人,如果她?今天没有来到?绿杨里,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她?或许只会提供些必要的帮助,或许是知识上的,或许是金钱上的。
因为她?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她?看到?了这残忍的一幕,她?做不到?装??没有看见。
她?爹妈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就喜欢拿仁义礼智信那一套要求她?。
至少眼前这个选择,她?不后悔,她?没有辜负这么多年来受到?的教育。
下定了决心之?后,张幼双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不过赎身这件事?还要好好规划,她?一口气赎下这么多人,老鸨肯定不乐意,又要防她?漫天要价。
对了,俞峻认得知县,不知道能不能走知县那儿的门路。
作者有话要说:三妹儿:我找的女人(我的女人)个子不高,穿着件素色马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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