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陶汝衡和俞先生之后,张幼双还处在一个精神昂扬的状态里,偏着脑袋想了想,张衍那里估计应该没问题,俞先生对猫猫貌似颇为赏识。
算算时间,其实?现在也不过才七八点钟的样子。
张幼双精神奕奕,睡意全无,干脆靸拉着拖鞋,趁着这?股势头奔向书桌撸大纲。
她压根就没想过她真的能因为受陶汝衡赏识,而顺利拿下?九皋书院的offer。
在这?个男女极度不平衡的社会。张幼双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打拼出一条路啊。
等到张衍回来的时候,张幼双经过一番奋斗,终于将大纲给整理出来了。
就写什么这?件事上,张幼双曾经有?过一番深思熟虑。
文抄公??
抄什么呢?红楼梦?如今大梁这?市面上还没有?《西游记》与《红楼梦》问世。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张幼双仔细想想,一秒泄气。
还是算了吧。
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并不仅仅只在于剧情,就不说它这?文学价值、历史价值、社会价值、艺术价值了。
张幼双嘴角微抽。
光这?秒杀她十八条街的文笔,都不是她光靠默写就能写出来的好吗?
所以说,比起文抄公,还不如老老实?实?考虑自己动脑子吧。
这?点东西难道?还写不出来吗!
将思绪转移到纸上,张幼双又浏览了一遍大纲和开头的第一章。
这?故事大致讲的是个妓|女和一个世家贵族子弟的相爱。
语言之华丽绮艳,很有?那大上海十里洋场,鸳鸯蝴蝶派的调调。
一个妓|女(女主)和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世家公子(男主)相爱。
然?而两人的结合却?暗流涌动,埋伏着重重的危机。
男主是个风流薄情的世家子弟,即使是结了婚也没改自己这?风流薄情的秉性。
他固然?爱女主没错,却?并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他依然?会出去应酬,别人送过来的侍妾他也会欣然?接受,含笑应允。
在他看?来这?些不过都是玩物,转手就能送走的玩意儿,不值一提,也不值得他入眼?。
他也不明白?,甚至讶异于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
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其实?并不仅仅只源于对感?情忠贞的要求,她身?为妓|女,曾经如浮萍般无依无靠,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与这?些女人感?同身?受,她同情这?些女人,继而无法接受男主对她们的态度。
矛盾的爆发始于男主的朋友。
女主在妓院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朋友后来成了男主朋友的妾室,一次宴会上被客人看?中,被男主的朋友转手送了人。
随后被凌虐至死。
女主愤怒地去找这?两方讨说法,却?被男主朋友言语侮辱。
这?时女主和男主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
两人大吵了一架。
谢玉山闻言,沉默了半晌,眉梢微蹙似有?不解:“可?是——她不过是个妾室。若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个在秦楼楚馆承欢卖笑的妓子,或许运气好了,也会嫁予商人作妾。不过阿纨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正妻,我也绝不会作出那等鬻妻卖子之事。”
谢玉山的语气可?以说是温和的,温柔的。
但他那不近人情的,有?些淡漠的印象,温柔中透露出来的上位者的残酷本?质,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女主的心上。
在这?日后的日子里,还是男主低了头,为她擿玉毁珠而面色不改,温和款款。
可?是女主已然?明白?了。
男主并没有?将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平等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过是他的宠物,他的玩偶。
在最?后的最?后,妓|女为了追求真正的自由,放了一把火,果?断离开了世家公子。
这?个故事张幼双主要参照了一下?《玩偶之家》和《金粉世家》,可?惜她能力有?限,写出来还是像个烂俗的三流小言。
撸完大纲,张幼双看?了一眼?又一眼?,想了想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脊背挺直地坐在桌前,写道?:
【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
通过这?段时间的《四书》传信,张幼双隐隐约约大概摸清楚了这?位巨巨如今正处于一个比较迷惘的状态。
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事儿,站在了人生的转折点上,在寻找自我。
距离她上次送信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这?位巨巨有?没有?去书院教书。
额……想到那位巨巨,张幼双心里就忍不住给这?位巨巨发张好人卡。
主要是因为,张幼双她自认为自己和大多数当代青年一样,是个非典型社恐。
什么叫非典型社恐呢,就还没有?达到那种人前讲话直打哆嗦的地步,硬着头皮倒也能应付,不爱交际,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宅家里,不爱接电话,懒得动弹,约好明天的饭局,当天晚上就后悔。
还有?就是网上比现实?更欢脱,这?一点同样也体现在了她和这?位巨巨的相处之上,一不小心说话就不着边际,开始原形毕露了。
比如说,这?巨巨目前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奇葩”什么叫“吃瓜”,什么叫“膝盖中了一箭”各种乱七八糟的词汇。
这?位巨巨脾气简直好到爆炸,不论她说了多少废话,都不置可?否,并不在意,她提出的问题他俱都一一地回复了。认真到张幼双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凭心而言,这?位巨巨简直是个完美地树洞,她有?时候一肚子八卦无处与人说的时候,就特别激动地找这?位巨巨吐槽。
于是她就这?样越来越放飞,越来越放飞了。
与这?位巨巨传信的频率也从半个月一次,到十天一次,再?到现在基本?上两三天一次,一天一次,幸好知味楼离杏子巷还算比较近,她每天去买菜的时候都路过。
于是,大纲写完之后,张幼双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位巨巨。这?位巨巨很明显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如今的大梁话本?消费群体主要还在于乡绅、士大夫等识字的群体,她想征求一下?这?位标准的、克己复礼的士大夫对于她这?个话本?的接受程度。
【晚辈观复叩上。】
将信封好,张幼双又誊抄了一份,先是去了趟伊洛书坊。
将大纲拿给吴朋义看?过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能开始着手正文的创作了。
这?几天,她和吴朋义的分?工很明确,她负责内容,吴朋义负责各种外部包装。
网文创作一般讲求“黄金前三章”,这?个概念其实?脱胎于现代独有?的网文生态环境。
如今整个互联网都在讲求“短、平、快”,市面上可?供选择的网络小说越来越多,读者的阅读习惯也趋向于碎片化。
受整个互联网大环境的影响,现如今,绝大部分?读者越来越缺乏耐心,容忍度也越来越低。如果?你前三章没能吸引读者留下?,残酷而无情的读者巨巨们绝壁会拔掉无情,说走就走。
在这?一方面可?以说大梁的小读者们还是一群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们,大梁的创作环境也比现代要宽容不少。
离开伊洛书坊之后,张幼双先是转道?知味楼,借着又转道?宝晋堂买了几本?话本?,坐在店里看?。
这?一看?不得了,她差点儿“咦咦”地跳起来。
她面前这?话本?叫《瀛洲艳想》,说是去西岸七十万里的海外有?个名叫瀛洲的地方,其国家的风土人情与中国无疑。
故事的主人公正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为什么张幼双她这?么惊讶,这?是因为穿越过来这?么久了,对大梁的情况她也基本?摸清楚了。
她有?理由怀疑这?个话本?映射的就是当朝的长公主临国公主。
这?位长公主如今正寡居在家,她的桃色绯闻却?是大梁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用现代的目光来看?,这?位长公主的前夫,驸马汝阳侯长子胡善伦,足以称得上一个“渣”字。
据说这?位驸马婚后对长公主不算多好,大梁朝茶禁甚为严格,他竟然?胆大包天向西藩走私茶叶,这?事儿于是就被人告到了皇帝那儿。
你说这?位渣男兄弟,向哪儿走私茶叶不好,偏偏向西藩。大行王朝是将茶叶视作重要战略资源,作统治西北地区各族人民的重要手段。
皇帝大怒要杀驸马,女主赶去求情反被牵连,一气之下?,这?位子极度暴躁的皇帝竟然?要连女主一道?儿杀了。
当然?,长公主最?后没死成,驸马领了便当之后,长公主就成了寡妇。
话本?里的这?个公主,也是个长公主,其生平事迹乎与临国公主所差无几。
内容在张幼双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看?的,无非是披皮八卦,打着艳情的名号,剧情一马平川,毫无悬念可?言。
看?到后面,最?让张幼双难以释怀的反倒是一个三线男配。
这?位男配是个尚书,戏份不多,却?十分?重要。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位的原型不就是俞巨巨吗?
在话本?里,俞峻巨巨却?是女主萧淑姮的白?月光。
相较于其他绯闻对象浮夸的外貌描写,作者对于他的描写十分?简单。
俞峻他曾经救过女主的命。
女主萧淑姮与俞峻初见?是在一次宫宴上,男人沉默地站在丹红的宫墙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月色中,淡得几乎与月色融为了一体,侧脸轮廓冷硬。
碰到女主后,俞峻自觉失礼,一言不发自行退避,但女主萧淑姮看?着这?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却?是失了神。
从那之后,女主萧淑姮便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户部尚书上了心。
然?而俞峻却?是《瀛洲艳想》中唯一一个不爱女主的,他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一心想要铲除奸宦,肃清吏治,可?谓是直男中的钢铁直男。
女主萧淑姮因驸马一事被皇帝迁怒后,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为女主说话的,无一例外全被盛怒之下?的皇帝黜弃迁徙。
萧淑姮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在宫门落钥前,拦住了俞峻,求他帮忙。
在朝野上下?无一人再?敢为女主求情的情况下?,俞峻替她说了话。
只说了一句话,或者说一个人的名字。
“先王后。”
只这?一句,一针见?血戳入了皇帝的心窝子。
先王后被朝野上下?奉为贤后,其人早逝,算是皇帝的白?月光,她生前对长女也是独女萧淑姮是倍加疼爱。
其实?这?么多天过去,皇帝气也消了,奈何之前太轴,朝野上下?纷纷闭麦,皇帝骑虎难下?,下?不来台。
俞峻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救了女主的命。
张幼双一边感?叹于这?以俞巨巨为原型的男配的风骨,一边又扼腕于“能看?不能吃!作者你还是人吗?!求你做个人吧!”
不过没想到俞巨巨竟然?也与这?位长公主有?这?么一段缘。
能将这?宫闱风月写得如此香艳鲜活的,看?来这?个话本?的作者也是某个胆大包天的“圈中人士”。
这?么看?来,她的偶像俞峻巨巨果?然?是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
看?完之后,张幼双就随手丢在了一边,继续投身?于事业中。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期盼一段甜甜的恋爱那是假的,这?一点上,张幼双倒是很理智。没有?也强求不来,自己一个人过不更潇洒。
至于她的偶像这?位俞巨巨,她更是想都没想过,据民间传言这?位巨巨貌似样貌非常之帅,皎然?若秋月,风姿郁美,妥妥的一朵高岭之花。
这?玩意儿就像是梦女文学看?过了就丢掉了,难不成你看?过了尊龙的梦女文,还真期盼着和尊龙在一起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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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
像是一种意愿,像是有?磁石在驱使着他,吸引着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知味楼的书柜前。
这?《四书析疑》写得是圣贤大道?,然?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书页上,翻开时。
却?仿佛又五彩缤纷地跃入了他的眼?帘。
象征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生活里充斥着喜怒哀乐,活泼、朝气、快乐、轻浮、浪荡,鲁莽、狡猾。
他的脑子里像是轰然?之间敞开了一扇大门,涌入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指腹轻轻压平了微卷的纸页。
他困扰,蹙起眉。
虽然?对方总说些不着边际的,他听不懂的话。
却?又想,这?令他要如何拒绝。
悬腕提笔,略一思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极少看?话本?,但你的想法未尝不具备可?行性……】
俞峻,或者说现在该叫俞吉,听从了张幼双的建议,他此时已经在九皋书院教了有?月余的书。
很不幸的是,祝保才真的被分?配在了他门下?,如今正处于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
九皋书院总共分?了六个斋,分?别为诚明,敬义,日新,时习,居业,明道?。
祝保才就不幸被分?在了所谓的“尖子班”明道?斋。
他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祝保才心里是清楚的。
在九皋书院学习的这?一个多月,使得祝小骚年内心倍感?煎熬,甚至患上了“冒充者综合征”。
祝小骚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目光在讲堂里来回扫啊扫啊扫。
很快,就有?道?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
“祝保才,你今日的日课簿呢。”
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
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
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
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
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
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
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
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
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
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
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
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
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
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
“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
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
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
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
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
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
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
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
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
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
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
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
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
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
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
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
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
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
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
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
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
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
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
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
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
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
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
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
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
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
“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
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
言罢,下?了课。
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
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
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
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
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
“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
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
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
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
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
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
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
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
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
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
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
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
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
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
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
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
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
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
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
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
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
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
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
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
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
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
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
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
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
绿茎红艳乱了。
波影满了。
不复清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311:38:51~2021-04-1410:4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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