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张幼双愣了一下。

来人已经拿到了自己的想要的书,径自走到另一边去了。

惊鸿一瞥间,依稀可见这是个体量瘦长,高?鼻薄唇,长相清峻的熟男,黑发黑眼珠,窄下巴,修眉微蹙。

他气质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冷,但眉眼平和,似含浩然正气,

画得身形一似真松树,癯长老刚,蛟龙来宿,寒尽不知年。

张幼双收回了心思,正准备继续挑书。

不?幸的是,甭管她看中了什么!都被这位仁兄给提前挑走了!

许是她个头比较矮,男人也没看见她,他在书柜前顿了顿,将手?上一本书给塞了回去。

等他走后,张幼双好奇地踱步到了书柜前,蹦跶了一下,把书拿了下来。

竟然是上回她没有借到的《四书析疑》。

翻开一看,除却原作之外,这书页上还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得?极为工整,以朱笔在空白处作了批注和圈点。

这是一手?极为遒劲有力的好字,骨峻挺拔,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力透纸背,筋骨俱全。

张幼双合上书,茫然地眨眨眼。

呃……这是刚刚那位写的??

还是那位冷酷无情,头也不?抬,运笔如飞的小哥。

小哥头也不?抬:“这回借的是……”

“还有《四书析疑》?”

“对,”张幼双用力地点点头,“还有《四书析疑》!”

一回到家,张幼双迫不?及待地就摊开了《四书析疑》,一字一句地扫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

她有一种预感,她这回捡到宝了!

刚刚在藏书楼的时候没时间细看,如今细看这手?字有点儿像俞巨巨写的啊……

再往后一看,张幼双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本《四书析疑》简直是错误连篇,误人子弟。

可能那位不?知名的巨巨也是这么想的,在书页空白中俱都用朱批作了纠正和批注。

行笔雄健奇诡,古拙有力,参以灵妙俊秀,更显峥嵘变化。朱批所用的言语平实工炼,毫无浮躁气,几乎详尽地列出了前人注解,佐以个人观点略作补充。

能将各种推理方式进行熟练而灵活的运用,考据翔实。

就比如眼前这一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学则不?固”的“固”历来有歧义。

钱穆先生《论语新解》试译为:“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能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

《十三经注疏》邢昺收录有二?:其一是孔安国注:固,蔽也。当学先王之道,以至博闻强识,则不?固蔽也。

其二为“坚固”义,言人不能敦重,既无威严学又?不?能坚固识其道理也。这也是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所取的观点。

“固蔽”和“坚固”这二?义均为常训,总而言之,对于“学则不?固”的解释,无外乎这两种。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明显是“固陋”派的。还顺手引《左传·定公十年》《孟子·告子下》《礼记·哀公问》的原句佐证。

这是直接反对朱熹巨巨的解释啊!!

与钱穆先生一样,这位巨巨认为这“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

非止钱穆先生,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议注》中明显也是赞成“固陋”这个观点的,将“不?重则不?威”和“学则不?固”视为并列关系,认为这几句话分指五件事。

若是将“固”解释成了坚固,就变成了“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成了递进的因果关系。

此处又?引《论语》中各种例子来证明,“则”多?用于并列关系而非递进关系。

除了对“学则不?固”的疑义进行了辨析之外,又?对其后“无友不?如己者”的疑义同样进行了辨析。

这样一句一句看下去,看得?张幼双几乎入了迷,浑身热血沸腾,忍不?住埋头各种记笔记,差点儿就犯了她爹张廷芳的老毛病,倒上一杯酒,佐酒夜读。

看到正嗨皮之处,再往后一翻,后半本却是一片空白。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只批注了前半本就到了还书时限吗?

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眼前这本《四书析疑》,张幼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都是这位不?知名巨巨的锅,她现在完全睡不着?了。

张幼双热血沸腾,心情激昂。

忍不?住站起身,将椅子一推,打开窗,仰头望向了这天上的一轮朗月。

斜月静婵娟,灯暗玉虫偏。

晚风细细,花香如熏。

张幼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五指合拢,拢入了一剪的月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指的或许就是现在的心境吧。

心念一动,张幼双果断又拉开椅子,坐回到桌前,拿起桌上空白的宣纸,用尺子裁成一张又?一张的小纸片。

顺着这空白的后半本,学着这位巨巨的排版,提笔写下了这古往今来各种注疏,再佐以自己的想法和点评,一页一页夹到了书里。

有这位巨巨珠玉在前,她没有这勇气直接在书上乱写乱画。

就这样忙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张幼双突然有点儿尴尬,脸上发烫,总有种关公门前耍大刀的感觉!!

热血上头果然是不可取的。

张幼双默默捂脸,内心流泪。

又?实在舍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想了想,干脆又?裁了一张空白的小纸条。

蘸取墨水,提笔。

对着面前这张空白的小纸条,挣扎纠结了好一会儿,飞快地写下了一句话,这才合上了书。

天光熹微之时,她又回到了知味楼,将这本《四书析疑》给塞回了书柜里。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管了。那位巨巨说不定也看不?到。再说了她好歹也是出过好几本教辅的女人了!

踩着金色的日光,张幼双神清气爽,嘴角忍不?住越翘越高?,蹦跶着?回家去了。

**

一步一步踩着?金色的斜阳,吴朋义推开了面前颤巍巍的柴门。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儿打开,露出了里面寥落的景象。

布衣瓦罐,蛛网盘结。

踏着沉重的步伐,吴朋义拂去了桌上的蛛网,嘴角抽搐得?略微厉害。

他现在有点儿后悔打肿脸充胖子跑去赞助张幼双了!!

当初他和他爹大吵了一架,跑出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儿笔墨纸砚,今天大半都赞助了张幼双。

他有这闲心他还不?如卖了呢!

他本来以为他爹不过就说说气话,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是不是,哪里想到他爹竟然这么凶残狠心!竟然真的一文钱一粒米一瓢水都不乐意给他!

刚搬出去的时候,他还能跑到花椒楼里去住,时间一久,钱包就迅速干瘪了下去。

一搬再搬之下,只能找到这么个寒酸窘迫的柴舍,附近是鱼龙混杂,污水四溢。

咕噜噜。

捂住咕噜噜直响的肚子,饿到肠子都打结了有没有。

这太悲伤了。

吴朋义望着?桌上这空荡荡的碗,默默走到床前,躺平了下去。

好饿。

咕咚——

咽了口口水,吴朋义一个鲤鱼打挺,垂死病中惊坐起。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又?看了眼桌上堆叠着?的剩下来的宣纸湖笔徽墨。

他还是得出去找活计!就照之前的计划那样,对,之前的计划。

吴朋义他之前的计划么,想得倒还是挺美好的。

具体是这样的。

简而言之,那就是他想搞话本!

最近这几年来,话本在坊间风头正盛,像他家主营的科举时文之类的,针对的主要还是学生们,但话本不一样,话本业务的市场前景十分之宽阔!

他家的书坊名叫伊洛书坊,“伊洛”二?字有“伊洛之学”之意。

所谓“伊洛之学”也就是指指二?程理学。

顾名思义,伊洛书坊的主营业务是科举考试用书这块儿,随着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他哥吴修齐彻底接手了书坊,并有意涉足于通俗话本事业。

吴修齐也答应他了,只要他能在没有家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干出一番小事业出来,他就把这块儿的业务都让给他做。

他从前吃喝嫖……不不?不?,“嫖”这个没有,吃喝赌,抹牌道字双陆古玩玉器养戏班子什么的,就没他不?干的。

吴朋义认为,全家在通俗话本、吃喝玩乐这一块儿都没人比他了解更深!

想到这儿,吴小少爷果断翻身,拢紧了衣服,双目灼灼,马尾一扬,大跨步地又迈出了屋。

越县一处中低档酒楼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面有为难之色地望向了对面的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

“不?是我不?帮,只是我与宝晋书堂那儿情况,友乐(吴朋义)你又?不?是不晓得?。”

少年一袭白裳,唇薄色润,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漆黑的发垂落在颈侧,额上鬓角虚虚地垂落着暗红色的发带。

纤长的眼睫一瞥,美少年,或者说是吴朋义,嘴角噙着?点儿笑,笑骂道:“不?能帮就是不能帮。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何至于此!难不成还怕我?为难你?!”

那中年男人见状,略松了口气,把酒来斟:“多?谢友乐你体谅了。”

越县的杨元卿,也就是面前这中年男人,单看其这平平无奇的样貌,绝对想象不?出来这人乃是话本界的大手子——三痴散人。

要说做话本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案就是好稿子!

最缺的是什么?

还是好稿子!

康有为大大曾经说过“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奈小说何”,做小说是比做时文还要挣钱的一笔大生意。

若说吴越两县文娱教育行业上的两大巨头,其一是伊洛书坊的话,其二便是这宝晋书堂了。

伊洛书坊垄断了时文业,宝晋书堂垄断了话本业,几乎将吴越两县,甚至江南这块儿最优秀的“大大”们都收入了麾下。

其在话本业的势力之深厚,就连吴修齐想插足都颇感棘手?。

吴朋义是和杨元卿有些交情,便想着把这位从宝晋书堂给挖过来。谁能想到人家根本不吃他贩卖梦想这一套……

买卖不?成仁义在,见对方没这意思,劝过两三回之后,吴朋义也不?再多?劝,拍手?笑着?继续筛酒来喝。

酒过三巡,杨元卿默默瞅了眼吴朋义,又?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面上,招呼店小二来结账。

吴朋义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登时就睁大了眼,跳离席间,搀住了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杨元卿苦笑道:“酒钱。”

“唉,友乐你也别推辞了。”杨元卿拍拍他手?背,“令尊和你的事儿我也知晓,你都求到我这儿了,我?也帮不了你。”

杨元卿很羞愧,“这顿饭还是我这做兄长的来请吧!你勿要推辞了。”

杨元卿的话简直就是一窝蹬心拳,打得?吴朋义两眼昏花,面上红红白白,精彩纷呈,目光扫过这一桌子菜,竟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确实不?够钱付酒钱,本来还想着赊账。杨元卿也是好心,但这好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杨元卿一走,吴朋义木然地坐在桌子前,沉默了一瞬,从衣袖里翻出了个小本子,拿出了支朱笔。

在“杨元卿,三痴散人”几个字边上,画了个鲜红的大叉。

又?看了一眼上面那一溜的“某某山人”“某某生”旁边鲜红的红叉。

吴朋义将本子塞回了衣袖里,坐在椅子上,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我?靠!!!”飚出了个和张幼双学来的词儿。

这是第几个拒绝他的了?难道这市面上真没好本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的这一段参考“学则不固”辨析和“贤贤易色”、“学则不固”辨疑

这一段可能稍稍有点儿难懂,我稍微处理简化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用……后面章节的内容就是轻松的打脸升级了!QWQ大家坚持一下嗷!!其实仔细看还是不难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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