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抬起头,看见霍奇汉姆勋爵站在眼前。她挣扎看坐起来,慢慢往后缩,意识到他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确确实实在她面前。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见他伸手抚弄她裙子前的蕾丝花边,她忙不迭地往后退。
“我听说你病了。”霍奇汉姆说,眯眼扫视着她半躺的身体,“听说你感染此病我真替你难过。不过看来没有什么长远的害处。你看起来……”他顿了顿,润润肥厚的嘴唇,“……和从前一样标致……尽管有些苍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安娜贝尔问,“这是马斯登家的私人起居室。没有人会给你——”
“我让一个仆人告诉我的。”霍奇汉姆得意浑浑地回答。
“出去。”安娜贝尔斩钉截铁地说,“不然我会大叫非礼。”
霍奇汉姆咯咯笑了好一会儿。“你可负担不起丑闻,我亲爱的。你对肯达尔勋爵的兴趣众所周知。你我都知道,只要你的名声沾染上一丝不光彩,你和他的机会就彻底完蛋了。”他对她的沉默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那样好多了,我可怜漂亮的安娜贝尔……我知道什么能让你苍白的脸颊重新泛起红晕。”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大枚金币,在她面前逗弄地挥舞着,“这表示我对你经受的磨难的同情。”
霍奇汉姆凑得非常近,肥肥的手指紧紧攥着硬币,试图把它塞到她裙子的胸衣里去,安娜贝尔愤怒地呼出一口气,猛地把他的手打开。尽管她仍旧虚弱,却也足以把他手里的硬币打飞,一声闷响,硬币掉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
“快走开。”她凶狠地说。
“高傲的婊子。你不用装,好像你会比你母亲好似的。”
“你这头猪——”安娜贝尔诅咒着自己的缺少力气,见他弯腰凑上来,她虚弱地拼命打着他,浑身恐惧地颤栗着。“不,”她咬紧牙关说道,用胳膊挡住脸。她的手腕被他抓住,拼命地反抗着,“不——”
门口传来一声撞击声,霍奇汉姆吃惊地站起身。安娜贝尔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朝门口看去,见她母亲端着午餐盘站在那里。菲莉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银器从托盘边倒了下来。
菲莉帕摇摇头,仿佛无法相信霍奇汉姆在这里。“你竟敢靠近我女儿……”她嘶哑地开口说道,她愤怒得满脸通红,把托盘放在近边的桌子上,安静地对霍奇汉姆说:“我女儿病了,勋爵。我不会容许她的健康受到危害——请你跟我来,我们换个地方讨论这件事。”
“讨论可不是我想要的。”霍奇汉姆说。
安娜贝尔看到母亲脸上迅速地掠过几种表情:厌恶、怨忿、憎恨、恐惧。而最后……是妥协。“那么,从我女儿身边走开。”她冷冷地说。
“不,”安娜贝尔嗓音粗哑地抗议,意识到菲莉帕打算和他单独去某个地方,“妈妈,和我呆在一起。”
“一切都会好的。”菲莉帕没看她,仍然毫无表情地盯着霍奇汉姆红润的脸,“我替你拿来了午餐。设法吃点——”
“不。”安娜贝尔无法相信,绝望地看着母亲平静地引着霍奇汉姆离开了房间,“妈妈,别和他去!”可菲莉帕好像没听到一样,走了。
安娜贝尔茫然地盯着空空的门口,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一点也不想碰午餐盘。空气里飘着蔬菜汤的浓浓味道,令她反胃。安娜贝尔阴郁地想着,不知道这可恶的事情是怎样开始的,是霍奇汉姆强迫母亲还是本来就是双方情愿。不管是怎样开始的,现在已经变得无比荒谬。霍奇汉姆是个恶棍,而菲莉帕却试图与他讲和不让他毁了她们一家。
安娜贝尔感觉疲惫、痛苦、努力不去想母亲和霍奇汉姆正在做什么,她离开了沙发。肌肉酸痛地发出抗议,让她龇牙咧嘴。她头痛,而且很晕,她想回自己房间。她像个老妇人一样蹒跚着去摇了铃,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回应。客人都走了,大部分仆人都放了假,女仆很紧缺。
安娜贝尔心烦意乱地把手指插进柔软的头发,考虑着形势。尽管她的腿很虚弱,却还能走路。早上在母亲的帮助下她走过了两条走廊从房间来到楼上马斯登的起居室。然而现在,她很肯定自己可以独自回去。
安娜贝尔眼冒金星,眼前像有萤火虫在飞舞。尽管如此,她还是迈着小心的步子离开了房间。她紧贴着墙走,以防万一她需要扶一把。真是奇怪,她郁闷地想着,这么简单的几步路已经让她气喘吁吁,好像跑了好几英里一样。浑身疲软的她不禁有些懊悔地想,刚才是不是应该喝了那杯猪殃殃茶?她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双腿,沿第一条走廊慢慢前进,直到来到通向楼房东翼的转角处,她的房间就在那边。她听到另一个方向有轻轻的声音传来,停下了脚步。
见鬼。被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真够丢人的。安娜贝尔祈祷着那是两个仆人的声音,身体靠在墙上不动,几丝头发粘在湿漉漉的两颊和额前。
两个男人穿过她眼前的走道,他俩正在密切交谈,似乎不会注意到她。安娜贝尔舒了口气,以为自己逃脱了。
可她没那么幸运。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碰巧向她那边瞥了一眼,他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过来。他朝她走了过来,安娜贝尔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认出了他迈着大步的男子气概。
看来她注定要在西蒙·亨特面前丢人现眼。安娜贝尔叹了口气,离开墙壁,努力显得平静,尽管腿正在发抖。“下午好,亨特先生——”
“你在干什么?”亨特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他听上去有些恼火,可安娜贝尔抬头看他时,只见他一脸关切,“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里?”
“我正要去我房间。”安娜贝尔小小地吃了一惊,他的胳膊扶住了她,分别搭在她的肩和腰上,“亨特先生,不需要——”
“你弱得像只小猫。”他果断地说,“你该知道你现在这样不能一个人去任何地方。”
“没人来帮我。”安娜贝尔烦躁地回答。她感觉头晕目眩,发现自己靠着他,让他分担部分自己的重量。他的胸膛结实坚硬,外套的织物贴在脸上柔软凉爽。
“你母亲在哪儿?”亨特问道,帮她往后理理头发,“告诉我,我会——”
“不!”安娜贝尔立刻警觉地抬眼看看他。纤细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外衣袖子。上帝,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就是亨特到处寻找菲莉帕,她此刻正在和霍奇汉姆幽会,“我…一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能自己走回房间,你能不能放开我。我不想——”
“好吧,”亨特低声说,胳膊仍紧紧搂着她,“安静,我不会去找她的。”他的手继续温柔地反复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发软地倚在他身上,努力平复呼吸。“西蒙,”她轻声说,对自己直接叫他的名字感到有些惊讶,即使在脑子里她也从没这样叫过他。她润润嘴唇,重新试了一下。令她震惊的是,她又这么叫他。“西蒙……”
“嗯?”他高大坚硬的身体绷紧了,同时他的手以最轻柔的手势抚过她的头。
“请……带我回我的房间。”
亨特温柔地把她的头侧过来,做出一个突然晕倒地微笑表情,细细看着她,“亲爱的,只要你想,我带你到廷巴克圈①都可以。”
①廷巴克图,撒哈拉沙漠南缘的历史名城。
这时,走廊那边的另外那位男士走到了他们身边。见到那是韦斯特克里夫勋爵,安娜贝尔感到很沮丧,尽管并不吃惊。
伯爵带着冷漠的不悦看了她一眼,好像他怀疑是她故意一手安排了这样的巧遇一样。
“佩顿小姐,”他简洁地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不需要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穿过大厅。如果手头没人可以帮你的话,你只需摇铃叫仆人就行了。”
“我叫了,勋爵。”安娜贝尔辩解道,一边试图推开亨特,亨特不肯松手,“我摇了铃,等了起码一刻钟,可没人过来。”
韦斯特克里夫显然不相信地看着她,“不可能。我的仆人一向随叫随到。”
“哦,可今天似乎是个例外。”安娜贝尔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也许铃坏了,或者你的仆人——”
“放松点儿,”亨特低声说,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尽管安娜贝尔看不到他的脸,也能听出他在对韦斯特克里夫说话时语气里安静的提醒,“我们待会再讨论吧。现在我要护送佩顿小姐回房间。”
“我看,这主意可不太明智。”伯爵说道。
“那么,我很高兴没征求你的意见。”亨特愉快地回了他一句。
伯爵无奈地叹了口气,安娜贝尔隐约听到他离去时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
亨特低下头,他说话的时候,呼吸温暖着她的耳尖:“现在……你愿不愿意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所有的血管都开始贲张,冰凉的皮肤感到脸红的温暖。亨特的亲近让她充满喜悦与渴望。他抱着她时,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梦,他的身体压住她的情色幻象。这实在是错得太离谱了,她居然在他怀里发着春梦……尽管她很清楚从他身上什么也得不到,短暂的欢愉过后,不光彩的名声会紧紧跟随。她努力摇了摇头作为对他问题的回答,脸颊蹭过他外套的衣领。
“我可不这么想。”他狡黠地说,试着放开她。眯眼看着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安娜贝尔顺从地咕哝了一声,用手臂绕住他脖子。亨特抱着她沿走廊走着,一边静静地说:“我可能帮得上忙,如果你把问题告诉我的话。”
安娜贝尔考虑了一会儿。把她的烦恼向西蒙·亨特倾诉的唯一结果几乎只可能是他请求她做他的情妇。她痛恨被这个念头诱惑的那个自己,“你为什么想要把自己牵涉到我的问题里来呢?”
“我想帮助你就一定是别有用心吗?”
“是的。”她悲观地说,引得他笑了起来。
到了她房门前,他小心地把她放下。“你能自己走到床边吗?还是要我把你抱到床上去?”
尽管他语带调,安娜贝尔还是怀疑,只要给一点鼓励,他就真会那么做的。她连忙摇摇头。“不,我很好,请别进来。”她用手挡在他的胸口阻止他进屋。尽管手没什么力气,这样也足以阻止他了。
“好吧。”亨特低头看着她,目光搜索着什么,“我会让女仆上来服侍你。不过我猜韦斯特克里夫已经叫人了。”
“我确实摇铃叫仆人了。”安娜贝尔坚持说道,为她自己声音里的急躁而尴尬,“显然,伯爵不相信我,可是——”
“我相信你。”亨特非常小心地把她的手从他胸口挪开,将她细长的手指在手里稍握了一下才放开,“韦斯特克里夫可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可怕。你跟他处久了才会发现他的优点。”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安娜贝尔怀疑地说道,后退到她那沉闷黑暗的病房,叹了口气,“谢谢,亨特先生。”她焦虑地想着菲莉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瞥了瞥空空的房间,又转身面对亨特。
他的眼神似乎能看透她焦虑的表情下所有的情绪,她感觉到他嘴边似乎有一大堆问题。然而,他只是说了一句:“你需要休息。”
“我什么都没做,一直在休息。我快无聊得发疯了……可只要想到要做点什么我又觉得累得要命。”她低下头,闷闷不乐地盯着他俩双脚之间的几英寸地板,然后谨慎地问:“我想你大概不会有兴趣晚上和我继续下棋?”
短暂的沉默之后,亨特拉长声音拿腔拿调地轻声回答:“没想到,佩顿小姐……我真感到震惊,你怎么会想要我的陪伴。”
安娜贝尔无法直视他,脸上难堪地红了一大片,她喃喃道:“我乐意和魔鬼做伴,只要能有事可做而不用呆在床上。”
他无声地笑了,伸手帮她把一缕头发理到耳后。“看吧,”他低声说,“也许我晚些会过来。”
说完,他迅速地微微鞠了鞠躬,迈着平常那自信的步伐沿走廊走开了。
后来,安娜贝尔才想起来晚上有给客人们安排的自助餐和音乐会。西蒙·亨特当然更乐意和楼下的客人做伴,而不是和一个病怏怏、仪容不整又脾气古怪的女孩玩她刚刚入门的国际象棋。她懊恼不已,希望自己能收回刚才下意识发出的邀请……噢,她看起来一定无望得可怜!安娜贝尔用手拍了下额头,慢慢走进房间,硬挺挺地瘫倒在没铺过的床上,宛如一棵刚被砍倒的树。
不到五分钟,传来敲门声,两个看来刚被责骂过的女仆进了房间。“我们来整理房间,小姐。”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主人叫我们来——呃,他说你有任何需要我们都要做到。”
“谢谢,”安娜贝尔说,希望韦斯特克里夫没有对她们太严厉。她坐到椅子上,看着她们旋风般地干起了活。她们像变戏法一样眨眼就换好了床单、开窗放入新鲜空气、给家具掸尘、还拿来一个移动浴缸注满热水。一个女孩帮安娜贝尔脱掉衣服,另一个拿来一条折好的毛巾和一桶用来清洗头发的温水。安娜贝尔舒服地颤栗了一下,踩进红木镶边的活动浴缸。
“请扶住我,小姐。”年轻的那个女仆说道,伸出手臂让安娜贝尔抓住,“你好像站不太稳的样子。”
安娜贝尔扶住她坐进水中,又松开她结实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肩膀沉入热气腾腾的水里。
“麦琪,小姐。”
“麦琪,我想我在私人起居室的地板上掉了一枚金币——你能去帮我找来吗?”
女孩迷惑地看看她,显然在琢磨着为什么安娜贝尔会把一枚值钱的硬币留在地板上,如果她找不到又会怎么样。“是,小姐。”她不自然地行了个屈膝礼,冲出了房间。安娜贝尔把头埋在水里,再坐起来,脸和头发都冒着热气。另一个女仆弯腰在她头上擦肥皂,她揉揉眼睛。“洗干净的感觉真好。”安娜贝尔喃喃说道,静静坐这任女仆替她服务。
“我妈妈总是说生病的时候洗澡不好。”女仆疑惑地告诉她。
“我要试试看。”安娜贝尔答道,感激地把头往后仰,让女仆往她头发上浇温水。安娜贝尔又揉揉眼睛,看见麦琪已经回来了。
“我找到了,小姐。”麦琪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摊开手里的硬币。她的手可能从来没有握过一枚一英镑的金币,因为普通的女仆一般一个月只挣八先令。“我该把它放在哪里?”
“你们俩可以把它分了。”安娜贝尔说。
女仆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噢,谢谢,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眼和嘴巴都睁得大大的,非常惊奇。
安娜贝尔想到佩顿家接受霍奇汉姆勋爵可疑的恩惠已经一年有余,现在又伪善地把他的钱散给别人,她低下了头,对她们的感激感到尴尬。两个女仆见她不舒服的样子,连忙扶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她的头发和发抖的身子,帮她穿上干净的长袍。
安娜贝尔洗了澡后神清气爽,又觉得疲惫,她上了床躺在柔软光滑的床单上。女仆收拾浴缸的时候她打起了瞌睡,只迷迷糊糊地记得她们踮起脚尖离开房间。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她眨眨眼,母亲正在点燃桌上的灯。
“妈妈。”她无力地叫了一声,睡意仍未褪尽,觉得昏昏沉沉。记起白天与霍奇汉姆的交锋,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你没事吧?他有没有——”
“我个想讨论。”菲莉帕轻声说道,她面部精致的轮廓在灯光下镀上一层金色。她的表情麻木空洞,前额现出几道浅浅的表情纹,“是的,我很好。亲爱的。”
安娜贝尔点点头,感到不安与消沉,羞耻的感觉覆盖了她。她坐起身,后背僵硬得像是换了根铁脊柱一样。尽管肌肉僵硬,但她觉得有力气多了,两天来肚子头一次饿得咕咕叫。她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起了头发。“妈妈,”她犹豫地说,“我想换换环境。也许我该回到马斯登起居室,摇铃叫份晚餐,在那儿吃。”
菲莉帕仿佛只听到一半。“好的。”她心不在焉地说,“这主意不错。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谢谢……我感觉身体很好,而且也不远。我自己去。你也许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下,经过……”安娜贝尔不自在地打住了话,把梳子放下,“我很快就回来。”
菲莉帕低声咕哝了一句,坐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安娜贝尔察觉到她对马上能一个人呆着感到欣慰。安娜贝尔把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拖在肩上,然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在身后掩上门。
她走向大厅时,听到客厅里传来正在享受晚宴的客人们的低语声。音乐声盖住了谈笑声——是一曲弦乐四重奏,带钢琴伴奏。安娜贝尔停下来听了听,震惊地发现这正是梦里听到的伤感优美的旋律。她闭上眼,凝神聆听着,喉咙突然有发紧,是一种想望的疼痛。音乐让她充满了她不允许自己去感受的那种渴望。老天,她想着,我生了病变得多愁善感了——我必须拄制目己。她睁开眼,继续往前走,差点一头撞上对面走来的人。
她抬起头,看见西蒙·亨特,心脏开始痛苦地膨胀。他着黑白晚礼服,大嘴巴微微翘起,闲适地微笑着。他低沉的声音让她浑身激灵了一下。“你这是去哪里?”
那么他是为她而来的,尽管他本可以和楼下高贵的客人们混在一起。安娜贝尔感到膝盖毫无由来地突然发软,紧张地玩弄着发梢,“去起居室吃晚餐。”
亨特挽起她,转身引她沿走廊走下去,步子放得很慢来配合她的步伐。“你不想在起居室里用晚餐。”他告诉她。
“我不想?”
他摇摇头。“我有个惊喜给你。来吧,不远。”她很乐意地跟着他。亨特审视地瞥了她一眼,“你走得稳当多了。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安娜贝尔回答,这时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让她脸红,“事实上,我有点饿。”
亨特咧嘴笑了,带她来到一扇半开的门前。他引她跨过门槛,把她带进一间小巧可爱的房间,四周是花梨木墙板,装饰着挂毯,家具包着琥珀色的丝绒。不过屋子最大的特色是内墙的窗,开向两层楼下的客厅。楼下的客人完全看不到这里,但音乐声却从开着的窗飘进来,清晰可闻。安娜贝尔睁圆了眼睛,目光移到一张摆满了盘子的小桌上,盘子都扣着银罩。
“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能吊起你的胃口,”亨特说,“所以我让厨房什么都弄了一点。”
安娜贝尔被征服了,想不出有任何男人曾经这样花心思讨她欢喜,突然有些语无伦次。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神四处游移,回避着他的脸,“这太好了。我……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间房间。”
“几乎没人知道。伯爵夫人身体不适不能下楼的时候,有时候会在这里坐坐。”亨特凑近她,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安娜贝尔的脉搏跳动得那么快,她肯定他的手指都能感觉到。“我没有年长女伴陪伴。”她几乎是耳语道。
亨特微微一笑,手放开了她的下巴。“你再安全不过了。我不会勾引你的,你显然太虚弱了,还不能自卫。”
“你真是太有绅士风度了。”
“我会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再勾引你的。”
安娜贝尔还给他一个微笑,扬起一条细眉说:“你对自己太有信心了。你难道不应该说你打算设法勾引我吗?”
“从不期待失败——我父亲总这么跟我说。”亨特强壮的胳膊扶着她的背,引她入座,“你想喝点葡萄酒吗?”
“我不可以。”安娜贝尔苦恼地说,陷进厚厚的椅垫里,“会马上上头的。”
亨特倒了一杯给她,迷人又坏坏地微笑看,年轻的撒也会设法这么微笑的。“喝吧,”他低声说,“如果你有点醉的话我可以照顾你。”
安娜贝尔啜了一口柔滑的美酒,揶揄地瞄了他一眼。“我在想有多少女子因为你同样的保证而倒下……”
“我用不着让姑娘醉倒,”亨特说着揭开盘子上的盖子放在一边,“我通常在她们倒下后才追求她们。”
“你过去已经让很多女子倒下了吧?”安娜贝尔忍不住问他。
“我的那份不多不少。”亨特答道,直视看她,表情既不遗憾也不炫耀,“不过最近我的精力被其他消遣分散了。”
“那是?”
“我在监督一家火车机车厂的进展,我和韦斯特克里夫共同投资的。”
“真的?”安娜贝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还从没坐过火车呢。”
亨特咧嘴一笑,抑制不住的热情让他显得像个大男孩。“快速,令人激动。客运火车的均速大约每小时五十英里,不过联合正在研制一种六厢特快机车,时速可以达到七十英里。”
“每小时七十英里?”安娜贝尔重复遁,无法想象以这种速度前进的情形,“那样乘客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特别舒适。”亨特承认,又给自己倒了些酒。“我不会建议别人使用私车以外的交通工具旅行——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安娜贝尔给了他一个责备的微笑,“如果你是在暗示我很娇气,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
“你应该是的。”他温暖的目光从她粉红的脸上移到她苗条的上身,然后又注视着她的双眼。他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无法呼吸,“稍微宠一下你就会的。”
安娜贝尔深吸了一口气,设法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她强烈地希望亨特不要碰她,希望他能遵守诺言不勾引她。因为如果他那样做的话……上帝保佑……她不确定自己能够抵抗他的诱惑。
“联合是你们公司的名字吗?”她声音发颤地问,努力找回谈话的线索。
亨特点点头,“是肖氏铸造厂在英国的伙伴公司。”
“是奥莉维亚小姐的未婚夫,肖先生的公司?”
“完全正确。肖正在帮我们适应美国的引擎制造体系,那比英国的方法高效高产得多。”
“我一直听说英国制造的机器是全世界最好的。”安娜贝尔评论道。
“这有待论证。而且就算是这样,它也极少标准化。英国制造的机车没有两辆是完全一样的,这大大降低了产量,也增加了维修的难度。不过,如果我们仿照美国的样品制造统一的铸模零件,使用标准的规格和模板,我们几个星期就能造一辆机车,而不是几个月。维修也会快得像闪电一样。”他们交谈着,安娜贝尔着迷地看着亨特,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谈论自己的职业。在她的经验里,工作并不是男人喜欢谈论的事,因为劳动维生的观念本来就是下等阶层的显著标志。如果一名上流社会的绅士不得不谋一份职业,他会对此非常谨慎,假装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休闲活动中度过的。不过西蒙·亨特从不故意隐瞒他对工作的享受——出于某种原因,安娜贝尔觉得这有种奇怪的吸引力。
在她的催促下,亨特进一步描述了他的生意,告诉她他是如何谈判买下一家铁路持有的铸造厂的,又如何转变它采用新的美国系统。五英亩的厂址上,九幢楼房里已有两幢被改造成制造标准化螺栓、活塞和阀门的铸造车间。这些零件和从纽约肖氏铸造厂进口的部件一起,正被组装成一系列四厢和六厢的机车,将在全欧洲发售。
“你多久去厂里一次?”安娜贝尔问道,咬了口淋着奶油水芹酱的野鸡肉。
“我在城里的时候,每天都去。”亨特凝视着杯里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实际上,我已经离开很久了——我必须尽快回伦敦,检查进度。”
他很快就要离开汉普夏郡的消息本该让安娜贝尔高兴。西蒙.亨特令她分神,这是她承担不起的。亨特离开庄园后,她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肯达尔勋爵身上。然而,她有种奇异的失落慰;她意识到她有多么享受他的陪伴,而一旦他离开,石字庄园将会了无生气。
“聚会结束前你会回来吗?”她问道,全神贯注地用叉子把肉排切碎。
“那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看有没有足够的理由回来。”
安娜贝尔没看他。她陷入不安的沉默,目光视而不见地移到窗口,那里传来舒伯特《罗莎蒙德》的华美旋律。
终于传来一声小心的敲门声,一个男仆进来收走了盘子。安娜贝尔侧着脸,不知道她和西蒙·亨特单独用餐的消息会不会很快传遍仆人的大厅。不过,男仆离开后,亨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道:“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韦斯特克里夫把他推荐给我,因为他能对私事守口如瓶。”
安娜贝尔担心地看看他。“那么……伯爵知道你和我……不过我肯定他不会赞成的。”
“我已经做了许多韦斯特克里夫不赞成的事。”西蒙平静地说,“而且我并不总是赞同他的决定。不过,为了维护我们有利可图的友谊,我们一般不会互相作对。”他站起来,手撑在桌上往前靠,他的影子笼罩着她,“想下棋吗?我带棋盘上来了……万一你想下的话。”
安娜贝尔点点头。她凝视着他温暖的黑眼睛,想到这也许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开心地呆在一个地方,和这个男人一起。她对他感到强烈的好奇,迫切地想发掘掩藏在他外表下面的想法和感情。
“你在哪里学的下棋?”她问,观察着他的双手把棋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跟我父亲学的。”
“你父亲?”
他一边嘴角嘲弄地似笑非笑,“屠夫不能下国际象棋吗?”
“当然,我……”安娜贝尔感到脸上又发烫地红成一片。她为自己的不得体而羞愧,“对不起。”
亨特脸上残留着笑意,研究着她,“你对我家似乎有错误的印象。亨特家是殷实的中产阶级。我的兄弟姐妹和我都上过学。现在我父亲雇我的兄弟在店里干活。他们晚上经常下棋。”
听到他口气里没有责难之意,安娜贝尔松了口气,拿起一枚小卒,在手里转动着,“你为什么不替你父亲工作呢,像你兄弟那样?”
“我年轻时是个倔头倔脑的捣蛋鬼。”亨特笑着承认,“不论我父亲让我做什么,我总想证明他是错的。”
“开始他努力对我保持耐心,但没有效果,之后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亨特沉浸在回忆中,懊悔地微笑着,“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想被一个屠夫抡着棍子打——他们的胳膊像树干一样粗。”
“可以想像,”安娜贝尔小声说,偷偷仔细看了他宽阔的肩膀一眼,想起了他强壮结实的肌肉,“你家里对你的成功肯定感到很自豪。”
“也许吧。”亨特不带表情地耸耸肩,“不幸的是,我的野心似乎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距离。我父母不让我在西区为他们置宅,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选择住在那边。他们还觉得我的投资也不像是合适的职业。如果我转行做更……更实在的事,他们会更高兴的。”
安娜贝尔专注地看着他,试着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她一直知道西蒙.亨特不属于他经常出没的那个上流圈子,可直到此刻她才想到,他在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个圈子里也一样无所适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觉得孤单,或者他让自己忙碌得无暇去顾及这点,“我想能比五吨重的机车引擎更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多。”
他笑了,伸手拿她手里的棋子。安娜贝尔不知怎的就是不肯松开那粒象牙棋子,他们的手指纠缠在一起,眼神亲密地交织着。她为那股从手流到肩膀,又扩散到她全身的暖流而惊讶。她就像是在阳光下喝醉了酒,浑身洋溢着暖意,伴随着这种快感,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突然袭来。
安娜贝尔感到迷惑,猛然把手抽开,棋子掉落在地板上。“对不起,”她声音不稳地笑着说。她突然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感到害怕,如果她继续和他单独呆在一起的话。她笨拙地站起来,从桌边走开,“我突然觉得很累……酒还是对我起作用了。我该回房间去。我想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楼下的每个人打交道。谢谢你的晚餐,还有音乐,还有——”
“安娜贝尔,”亨特敏捷地来到她面前,手扶住她的腰。他低头看着她,黑色的眉毛疑惑地皱着。“你不是在怕我吧,是吗?”他小声说。
她沉默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突然急着要走?”
她可以有无数种回答的方法,可眼下她完全失去了委婉、机智,或任何巧妙措辞的能力。她只能像被球棍打了一记一样迟钝地说:“我……我不想这样。”
“这样?”
“我不想成为你的情妇。”她迟疑地轻声说道,“我可以做得更好。”
亨特对她坦率的话语很费了番思量,他的手仍稳稳留在她腰间。“你是指你可以找到人结婚,”他最后问道,“还是指你打算做一个贵族的情妇?”
“这并不重要,不是吗?”安娜贝尔喃喃道,推开了他的双手,“两者都与你无关。”
尽管她不愿去看他,仍能感到他的眼神停在她身上,她体内的暖流渐渐消退,开始颤抖。“我带你回房间。”亨特说道,不带任何感情。他陪她走到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