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枝没待一会就先走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见沈听择。没有任何借口,只是单纯地在阳光刚好的午后见了一面。
不过想见就见了。
人这一生如果非要纠结那么多的理由,那活着挺累的。
她回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差不多酒足饭饱了。陈复叼着根烟关心她:“去哪了啊?这么久。”
裴枝坐下,抿了口果汁也没打算瞒着,“遇到一个同学,聊了几句。”
“大学的?”
“嗯。”
陈复听到这话乐了,一拍桌子笑道:“你说巧了是不是,我刚刚去上厕所,也碰着一大学同学了。”
夏晚棠正好在补口红,被他闹出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一抖口红从唇角歪了出去。她没好气地拿纸擦掉,白眼直接扫过去,“陈复你有毛病啊?有话不能好好说,拍桌子干嘛?”
陈复见状讪笑两声,“激动了,你理解理解。”
夏晚棠一副理解你大爷的表情,脸臭得很。
两人高中闹惯了,裴枝就在旁边笑笑。
陈复又自顾自说起来:“不过人家那几个是北江正儿八经的阔少,和咱们还是有区别的。”
陈家虽然在南城数一数二,但放到北江上流那个圈子比,根本排不上号。再退一万步说,他们其实只堪堪够着了入场券。
有些阶层摆在那儿,就是没想让人跨过去的。
在旁边沉默很久的陆嘉言突然笑了下,好整以暇地纠正他,“是你,别带上我。”
陈复扭头看陆嘉言那张有点欠的脸,敷衍地扯嘴皮子:“得,忘了您也是大少爷。”
陆嘉言哼笑一声,低头继续玩他的游戏。
夏晚棠补好妆,把镜子阖上放进包里,“合着这桌就我一百姓是吧?”
“还有我。”
陆嘉言一愣,抬头看向出声的裴枝。
她细细地咬着那杯橙汁的吸管,眉眼从始至终没什么波动,冷冷清清的,说这话似乎没觉得不妥。
陈复第一个嘁她,满腔不以为然:“言哥的不就是你的吗?他可是把你当亲妹妹的,我说对吧言哥?”
不知道是哪个字戳到了陆嘉言的痛处,他的脸色在一瞬间沉下去,但两秒后又变回云淡风轻的模样,手随意地搭在裴枝的椅背上,“嗯。”
裴枝歪头看他,像在辨认真假。
陆嘉言坦荡地由着她打量。
坐他俩对面的夏晚棠抿了抿唇,没说话。
几个人又坐了会,等到两点出头,才结账往观众席去。
十月的太阳还有点热,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沈听择晃着步子跟许辙往外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裴枝。
她脱了西装外套拿在手里,肩膀大片肌肤裸露,白得晃眼。吊带长裙掐得腰很细,一只手就能握住。
他刚要默契地装作不认识,结果许辙已经过去和人家朋友勾肩搭背上了。
“来,介绍一下,这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的,陈复。”
说起来许辙能和陈复认识,还要归功于学校那些折腾人的要求。比如新生入学后必须要看满二十个小时的军事理论,不能挂机,否则黑屏了就算无效时长。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找了个计算机系的,写了串代码,分分钟搞定。陈复就是那写代码的室友。
沈听择抬眸,逆着头顶的太阳看清了陈复的脸,眼底多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陈复也明显认出他了,“唉,你不是那个……”
半天没想出来,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裴枝。
当着其他人的面,裴枝一点也没避讳,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沈听择笑,“嗯,我大学同学,沈听择。”
上次在Blank,陈复和他见过。
旁边的夏晚棠对大乱炖的局面有点懵,弄清楚后第一次觉得六人定律是真他妈的神奇。
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人居然都认识。
陆嘉言也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
互相寒暄几句后一群人就算朋友了。
时间也走到比赛点。
拉力赛是分赛段进行的,采用间隔发车的方式,以每个车组完成全部特殊路段比赛的时间和在行驶路段所受处罚时间累计,计算最终成绩,时间越短排名越前。
南城是这场拉力赛的最后一站,特意选在近郊的开发区,除了几座工业园,就是崎岖的沙石路。
不远处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报着截止目前的赛车手成绩排行,前几名累计用时咬得很紧,几秒之差,所以陈复他们算是赶上了这场有看点的决胜局。
又一辆红黑相间的赛车漂移过弯,裴枝撑着栏杆在看下面漫天黄土。没一会感觉到有人靠近,她小幅度地偏头。
沈听择递过来一瓶水。
裴枝没接,挑眉笑问:“干嘛啊?”
“还你的。”
他说的是篮球场那瓶水。
裴枝哦了声,没矫情地拧开喝了两口,朝他扬眉,“谢谢。”
红唇被水沾湿,在太阳底下潋滟。
沈听择看着她的侧脸,低头笑了下。
旁边陈复和许辙聊得尽兴,转眼话题到了冠军花落谁家。两人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谁。
陈复过来问裴枝:“裴姐,你赌谁会赢啊?”
裴枝捏着水瓶,随意地扫了眼大屏幕上的车队信息,回答他:“就那个吧,FNR车队的。”
陈复闻言一怔,没想到她给的答案是这个,试图解释给她听:“FNR没多少人看好的,资金训练这些都比不上别人……”
裴枝不置可否地淡笑,“说不定呢。”
许辙也在问沈听择看好哪个,沈听择垂着眼睫,似笑非笑地指了个车队标志。
许辙顺着看过去——
FNR。
最后比赛结果确实出乎很多人意料。
有望拿第一的SX车队在超级短道走错路线被罚时30秒,直接无缘冠军。而许辙支持的TZ赛车手不知道和领航员的配合出了什么问题,在坡道翻车。
爆冷门获胜的就是FNR车队。
陈复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总排名,又看向裴枝,却见她脸色始终平静,一点不惊讶。
裴枝拍了拍陈复的肩膀,淡定地笑道:“一切皆有可能。”
她的微信个性签名这么多年没变过,是句英文——
Death is the only certainty in the life.
有些人大概会解读消极,认为死亡是人生必然的事。但她觉得,人生只有死亡这一件是概率百分百的事,其他的都有可能。
事在人为。
比赛结束将近五点,夕阳摇摇欲坠在地平线上,染红半边天。
陈复特别自觉地担起东道主的责任,提议一起去吃顿火锅,问了几个人都没意见,他转向裴枝。
裴枝无所谓地耸肩,“去啊。”
他们常吃的那家火锅店在市中心,好在大家都是开车来的,过去倒也不麻烦。
裴枝跟着陆嘉言往停车场走,余光往后瞥了几次,但又什么也没有。
直到坐上车,陆嘉言看她眉头轻皱着,边发动车子边问:“怎么了?”
裴枝摇头,“没事。”
她可能有点敏感了。
到火锅店门口的时候,夏晚棠说想喝奶茶,要拉着裴枝一起去买。
裴枝没拒绝,顺带问了几个男人要喝什么酒。
奶茶店在这条街的街尾,饭点来买的人不少。
夏晚棠在小程序上点了单,就倚在等候区那儿等,裴枝也懒洋洋地靠着墙。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往路边一站就吸引了不少视线。
有几个刚从学校补完课的小孩被同伴怂恿着过来要微信,青涩的脸上藏不住紧张和期待。
裴枝抬眸不冷不淡地看一眼,然后尽量温和地笑了下,“抱歉啊。”
夏晚棠在旁边看得乐呵,等人走了之后戳戳裴枝的肩膀,不怀好意地笑:“男高中生唉。”
裴枝睨她一眼,“你要?早说啊,我帮你加。”
夏晚棠想也没想地否认,“我可没说,我不喜欢弟弟。”
“哦,”裴枝拖长了调,“那喜欢哥哥啊?”
哥哥两个字落入夏晚棠耳中,像是某种禁忌,她神情顿时有点僵。好在下一秒奶茶叫号,她如释重负地拿着手机过去取。
裴枝也没当回事,等她提着杯奶茶回来,两人往便利店走去。
“对了,问你呢,那个大帅哥真是你同学啊?”夏晚棠像是突然想到这茬,看着裴枝问。
“大帅哥?”
“就沈听择。”顿了顿夏晚棠补上一句,“是叫这名吧?”
裴枝点头,“嗯。”
“嗯什么意思啊?是叫这名,还是你同学?”
裴枝觉得夏晚棠纯粹没话找话,她淡声道:“都是。”
这回轮到夏晚棠哦了声,接着又问:“你们两个很熟?”
裴枝一怔,不知道夏晚棠为什么这样认为,想了想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行。”
她和沈听择熟吗?
也许吧。
他目睹过她的难堪,她也见过他的颓废。
算是扯平了。
便利店的门近在眼前,但身后有人叫住裴枝。男声混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还是异常响亮。
裴枝回头,就看见便利店旁边的台阶上蹲着一个光头,腰圆肩膀阔,脖子上挂着条大金链子。
夏晚棠凑到裴枝耳边低声问:“这人你认识吗?”
裴枝眉头皱起来,一时想不起来。
光头能理解贵人多忘事,掸了掸烟灰站起身,从台阶走下来,“你也回南城啦?”
裴枝捕捉到他话里的字眼,神情放冷,“也回?”
“啊,是廖哥。”光头笑着摸鼻子解释:“他国庆前去北江,回来提到你了。”
裴枝兜里的手机响了下,是陆嘉言问她买好没,拿不拿得动。她看一眼把手机收回去,侧头让夏晚棠先去便利店。
夏晚棠不放心地用眼神示意。
她是不知道裴枝以前那些事的,当初认识也是因为她单方面目睹了裴枝在学校走廊教训几个嘴巴不干净的女生。
裴枝一个人站在那,一点也不怵地看着面前抱团的女生。谁都有脾气,她就欣赏裴枝身上那股说不出的劲儿。
裴枝摇摇头。
等夏晚棠离开后,她冷眼看向光头,对着这张脸,慢慢有了点印象,“他说我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说你找了个男朋友,过得还挺好的。”
裴枝都能想象出廖浩鹏说这话时嘲讽的表情,她轻嗤一声,和光头没了什么沟通的欲望,转身就走。
结果光头在背后喊道:“唉裴枝,廖哥前两天被人打进去医院了,你既然回来了有空去看看他啊?”
光头是南城老城区那边混的,后来并不知道裴枝和廖浩鹏闹得有多难看,以为他们还是朋友。
裴枝闻言脚步一顿,“他被人打了?”
廖浩鹏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有他打人的份。
光头重重点头,“嗯,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但伤的还挺重。”
裴枝默了一瞬,撂下一句没死就行。
“你……”光头还想说什么,裴枝已经走进便利店,消失不见。
裴枝刚把一扎啤酒放到收银台上结完账,门口陆嘉言大步走过来。
外套应该是脱在火锅店了,身上就一件白色短袖。他顺手接过,低眉问:“怎么不回我消息?”
裴枝乖乖地让他拎,拉着夏晚棠跟上去,实话实说:“我刚刚碰见乌兴德了。”
乌兴德就是那光头。
陆嘉言整个人怔住,回头把她上下打量一遍,“有事没事?”
“没事。”
夏晚棠听着两人跟打了哑谜一样的对话,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点。
等回到火锅店的时候,锅底已经上了。
热气腾腾地溢满整个包厢,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谈笑风生,各个都长得不赖,画面挺养眼的。
他们推门进去,沈听择抬了下眸。
裴枝对他看过来的目光照单全收,淡淡地回了眼,在陆嘉言手边的空位落座。
陆嘉言把烫过的碗筷推到裴枝面前,坐他对面的许辙已经跟着陈复改了口,殷勤地问:“言哥,你喝哪个?”
他两手分别拿了罐百威和瓦伦丁。
陆嘉言头也没抬,摆手,“我不喝,酒精过敏。”
陈复趁机揶揄他:“忘了说,我们言哥可是滴酒不沾的三好青年。”
陆嘉言在桌底踢了陈复一脚,笑骂滚蛋。
许辙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要收不收的。
裴枝见状起身拿了罐瓦伦丁,淡笑道:“谢谢。”
菜很快上齐。
许辙涮着毛肚注意到坐在裴枝旁边的夏晚棠,好奇地问:“你是南城大学的啊?”
夏晚棠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话题中心,愣了愣点头,“……嗯。”
“什么专业啊?”
“飞行器制造工程。”
许辙听到后直接脱口而出一句卧槽,“造飞机的啊?你怎么会选这个专业?”
夏晚棠点点头,“很酷不是吗?”
南城大学也算国内TOP级的大学,夏晚棠又是凭实力考进去的。许辙看她的目光都崇高起来,举着酒杯敬她:“酷死了。”
裴枝在旁边咬着鱼丸笑。当时夏晚棠告诉她自己录取了这个专业时,她第一个反应也是,挺酷的。
没人可以规定女孩儿适合学什么专业,又有哪些专业是未来就业安稳的。
谁都只活一次。
陆嘉言喝着杯里的饮料,和其他人一样去看夏晚棠。她那张脸埋在辣锅的雾气里,眉眼弯着,染上漂亮的绯红。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了,她转过来,可只看一眼又匆忙移开。
气氛再一次热络,陈复也有感而发:“要我说啊,在座的各位将来都可能为祖国航空事业添砖加瓦。”
“裴姐你能帮着设计图纸,我计算机的不用多说,许辙也是,材料物理对口,择哥啊……就负责投钱。”
他转了一圈,只剩下陆嘉言“无所事事”。
陆嘉言也笑着睨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陈复憋了半天,“你还是好好救死扶伤吧。”
许辙过来和他碰杯,笑着附和道:“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裴枝抬眼就看到沈听择也在笑,咬着下唇不太明显的。包厢里暖黄的光很衬他,正是青涩和成熟交替的年纪,他喉结滚动弧度都带点让人上瘾的味道。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虽然陈复的玩笑话谁也没当真,但这晚的月亮见证了一群年轻人的热血和意气风发。
他们不会再比今天更年轻了。
一顿饭吃到结尾,裴枝发现沈听择动筷子的次数很少。他应该不怎么吃辣,大概也不吃香菜。很多时候在喝酒,但脖颈那儿还是冷白一片,连半点红色都没透出来。
整个人往夜色里一站,显得更冷淡了。
陈复还在嚷着要转场,被陆嘉言一把塞进代驾的车里。夏晚棠也喝了点酒,裴枝就拜托陆嘉言先送夏晚棠回去。
陆嘉言没说什么,只叮嘱裴枝在这等他回来。裴枝点点头,目送车子开走,转身却看见沈听择站在不远处,外套没穿,就搭在臂弯间。
她几步走过去,踩在沈听择面前的台阶上,轻声问:“你不走吗?”
沈听择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枝,低低地嗯了声。
两人在门口没站一会,碰上一个路过的阿婆,挎着一篮玫瑰花。操着南城方言,只有裴枝能听懂。
沈听择就靠在旁边看两人交流。
没一会裴枝就摆摆手,用普通话回她:“阿婆,你搞错了,他是我的同学。”
阿姨又说了几句,反正沈听择也不懂。等人离开了他才随意地问起:“怎么了?”
裴枝踮起脚和沈听择平视,“你想知道吗?”
“不能说么?”
裴枝摇头,又盯着他好一会,然后突然跨了两阶,视线从上往下地俯视他,很轻地笑了下开口:“阿婆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沈听择闻言眼皮倏地一跳,抬头对上裴枝的眼睛。看她眼尾因为酒精溢出的一点红,看她清凌凌的眼睛里氲着月色,一脸平静的天真样儿。
今晚的月亮好像不太明朗,蒙着厚厚的云层,星星也藏起来了。
明天大概又有一场雨。
沈听择好半天没给反应,裴枝就安静地等着。直到那一刻沈听择哑着声问:“裴枝,你在钓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拉力赛的资料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