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昭示着冬天的到来。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五,佃坐在池上线长原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里喝酒。
“下班后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这天,他召集在公司加班的员工们搞了这场聚会。宽敞的二楼包间里坐满了喝得正高兴的年轻员工,佃身为社长,偶尔带员工出来喝一杯也算是分内的工作。不过,上回来跟他谈判的三个人却不在。
“我叫过了,都不来。”佃问“江原他们在哪儿”时,津野这样回答。
“是吗……”
那天谈话时产生的郁闷之情至今仍留在他的心里。佃本想借这个场合敞开了跟他们好好说说,看来对现在这些年轻人,传统的“借酒交流”已经行不通了。
“明明是营业部的人,却不给面子,真是太不合群了。”
“你也别在意。”他安慰完嘀嘀咕咕的津野,感慨了一句,“好难啊。”
“您是说跟年轻人相处吗?只要痛骂一顿就好了。”津野说。
“这样肯定不行吧。”
佃拿起已经变温的啤酒喝了一口。
“他们抱怨完了,就拒绝别人的邀请,刻意保持距离,这样太过分了。”坐在角落的山崎说了一声。
来找佃谈判的三个人中,其中真野是技术研发部的研究员,想必山崎在跟下属相处时也有不少烦恼。
“供应零部件这个决定怎么就这么让他们无法接受呢。你们怎么想?”
佃问了一句,津野和山崎都只回了句“是啊”,便闭上了嘴。
“我觉得挺好的。”过了一会儿,津野说,“社长做出自己认为对的决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个回答可让佃不怎么舒服。津野又说:“听说那三个人都提到了资金问题,可要是公司干不下去了,社长不就会损失全部财产吗?换言之,面临最大风险的人是社长,与之相比,员工面对的风险不算什么啊。”
真的吗?
在员工看来,失去工作应该跟失去住房和财产一样严重,这不是根据损失大小来做出判断的问题。
“如果换作津老弟,你会怎么做?”
津野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却回答不出来。
“别客气,你尽管说吧。”
“换我可能不会这么做。”津野说,“因为授权专利更好赚钱,研发今后还可以继续搞。为了今后的研发,现在先积累一笔资金,对公司来说也很重要。更何况,供应零部件还有风险。”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尽管被刺痛了,佃还是如实说道,“这次的事是我任意妄为了。”
旁边的殿村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结果不可能马上看出来。”他鼓励道,“跟对方签订专利使用合同确实能简单赚到钱,不过,有了供应火箭核心零部件的技术实力和经验,今后就有可能把生意做得更大啊。如果从五年、十年的跨度来看,或许就能像社长说的那样,慢慢将技术变为实际业绩。”
就在此时——
“不应该根据成功的可能性来做出判断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财务部组长迫田滋。他喝得有点上头,不知何时来到了佃身后。
迫田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只见他端坐在佃旁边的空位上,说出了让殿村脸上失去血色的话。
“其实江原也来找过我,说要一起去谈判。”
“那你怎么没来?”
迫田的回答十分残酷。“因为我觉得,去了社长也不会改变主意。”
大学毕业就进入公司的迫田是个知性的人,工作态度扎实可靠,他给出的意见向来沉稳,和江原一样,也是年轻员工中的带头人。
“你说这话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佃幽怨地回了一句,迫田却说:“可是社长不是已经想好了,并私自做决定了吗?”
私自。这个词刺中了佃的心。
“所以我认为,提再多意见也没用。不过我还是认为,应该根据哪种做法成功的可能性更大来做出判断。”
周围的员工都注意到佃和迫田的对话,停下闲聊,将注意力转向他们。
“部长说得对,制造火箭零部件的经验确实有可能成为将来扩大事业的契机,可是您觉得这件事成真的概率有多大呢?我认为,能达到百分之十八或二十,就该谢天谢地了。反过来,我们得到专利使用费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啊。对帝国重工来说,那些钱都不够用来擤鼻涕的。这就像打高尔夫球,那些因为有一点可能性就直接瞄准旗杆赌运气的人,无论练多久都不可能练出好技术的。我觉得社长听了我的这些话也不会改变决定的,不过既然这是一次不分上下级的聚会,我就说出来了。社长你错了,此时不如放下梦想,给我们涨涨奖金吧。”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掌声,让佃极为失落。
津野咂了一下舌,仰脖喝酒。山崎面无表情。殿村咬着嘴唇,垂下了目光。
“单说概率确实如此。”佃承认道,“不过,那种公司没什么意思吧。你说的概率,说白了就是能不能拿到钱的概率嘛。可是,只要能拿到钱就好吗?如果心怀梦想,今后或许能得到更有意思的工作,这也该拿出来算一算概率吧。”
“那种事,完全可以过后再追求啊。”迫田的意见非常直接,甚至让人有点生气,“社长,听说您向江原保证一定会成功,对吧?这可不是一个技术人员该说的话。如果您说有可能成功,我还可以理解。社长,您是根据什么判断‘一定’会成功的?”
“你这是挑刺吧。”津野愤愤地抬起头,“社长的意思是,要带着那种劲头做事。”
“那失败的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这可是放弃了好几亿,甚至可能是好几十亿日元的收益啊。我觉得很严重啊。部长工资高,可以随便说,倒是好。可我们不都是只能听话办事的小职员嘛。听到社长的这个决定时,我心里固然理解社长的梦想,但同时也有个大问号,不知道您究竟有没有为我们考虑过呢?”
这次没有人鼓掌。
虽然是借着酒劲,可迫田的话还是太尖锐了。
对啊,佃想,我当时考虑到了自己的梦想,却没有替员工考虑啊。
说到底,员工们反对的会不会并非结果,而是导向结果的过程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可能在什么地方搞错了顺序。
微醺的佃走路回了家。虽然考虑了自己的梦想,却没有替员工考虑——
他做的决定或许真的存在这个问题。只是,被公司里的年轻人指出这个问题,还是让他大受打击。
比起梦想,还是工资、福利和奖金更重要。
自己的梦想只是自己的东西,并非员工的梦想。
“那是当然的啊。”佃摇摇晃晃地走着,自言自语道。
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一个公司怎么能为了社长的梦想而存在——年轻人想说的无疑就是这个。
可是,他心中又冒出了别的想法。
“我也有我的人生啊。”
他懂得那帮年轻人的意思,他的想法确实有不到位之处。可是,那帮人的主张不就是不准我干自己想干的事,而要为公司奉献整个人生吗?对我来说,那种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回来了。”
佃开门进屋,走进起居室,发现母亲正独自坐在厨房里喝茶看电视。利菜好像回房间了,不在楼下。
“辛苦了。刚才有个叫须田的人给你打电话了,说还会打过来。”
“须田?”佃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他没说自己是哪个公司的吗?”
“他说了个英文的名称,是什么来着……我觉得他能打电话到家里来,你肯定认识呢。没印象吗?”
“没有。”佃边脱上衣边说,“几点打的?”
“九点半左右吧。他说还会打过来。”
此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了。
“啊,来了。”
起居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佃拿起电话,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
“深夜打扰您了。我是Matrix Partners(经纬创投)的须田,请问佃社长在家吗?”
“我就是。”
“突然给您打电话,实在很抱歉。请问您现在方便通话吗?”
须田谦逊地问了一句。如果是推销,这个时间也太晚了。佃一直没说话,对方倒兀自说了起来。
“其实是三上老师把我介绍来的,他把您的联系方式给了我。”
“三上?”
这个名字让佃感到意外,三上是他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时的同事。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佃问。
“我们是一家美国的投资公司,专门从事企业投资和收购业务。三上老师是我们的技术评估顾问,平时经常来往。其实,有一家企业对佃制作所十分感兴趣,所以我打电话来,想问问您是否能让我们登门拜访一次。”
“感兴趣?”佃问,“是资本合作吗?”
“嗯,算是吧。”
“对方是什么公司?”
“详情在电话里说可能不太方便……”须田说道,“是否能让我们到贵公司登门拜访一次呢?我们将以代理人的身份传达那家企业的意向,希望佃社长能在了解情况后给出答复。”
“我没什么兴趣啊。”
“还是烦请您抽一点时间出来。”须田加重了语气,“综合考虑贵公司的经营策略和今后的研究开发,这桩生意肯定有好处。应该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好吧,既然是三上介绍的,那我就听听吧。”佃有点不耐烦,“明天麻烦您打电话到公司,跟负责财务的殿村预约时间吧。”
然而——
“那位财务负责人并没有持有佃制作所的股份吧。”须田可能事先做过调查,此时说出了让佃意外的话,“如果可能,我想跟佃社长直接交流——私底下。”
须田的这番话可不能听过就算,而佃此时真的没精力多想了。
“那好吧。”他从刚放下的公文包里拿出日程本,“什么时候?”
“不知您下周是否有空?几点都没问题。”
“那周一下午两点可以吗?”
“好的,我会准时拜访。”
须田郑重其事地道了谢,然后结束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