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坐在社长室里,双手抱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竟然要告斯特拉的技术?”
起诉方是他们的竞争对手——中岛工业。
起诉内容是专利侵权。
问题在于赔偿数额——九十亿日元。
简直是天文数字。
佃制作所专门制造小型发动机及相关部件,五年前正式发售了斯特拉,从此它就占据了公司最热门商品榜首。斯特拉是佃制作所研发制造的一款高性能小型发动机,单品年销售额占总营业额三成。公司每年都会对它进行改良,去年春天更是推出了经大幅改动的最新型号。最新型号的斯特拉上搭载了自主研发的燃料系统,而眼下中岛工业却递来一纸诉状,声称该最新型号的发动机抄袭了他们开发的产品,并以侵犯专利权为由,要求他们立即停止销售。
“扯淡!”佃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骂道。
他们跟中岛工业在小型发动机领域属于竞争关系,时常闹得剑拔弩张。事实上,新款斯特拉刚发售没几个月,中岛工业就发来投诉,说你们的设计是不是有问题。佃制作所先经过内部讨论,后来又跟中岛工业协商,最终确定中岛工业的说法中存在误解,实际并没有任何问题。
“抄岛工业瞎胡扯什么玩意儿,我还想投诉他们呢!也不知道是谁抄了我们的发动机设计,还山寨出来跟我们竞争。”津野得到消息后,怒火中烧地跑过来骂道。
什么东西一旦畅销,中岛工业就会削尖脑袋往那个领域钻营,所以才会被业界揶揄为“抄岛工业”。
“结果呢,别人的发动机跟他们家的有点像,就跑去告侵犯专利权。”
“这就是中岛工业的一贯做法啊。”殿村涨红着脸说,“先模仿,然后挑剔对手的技术,打乱别人阵脚。如果对手是小公司,他们就更加明目张胆了。”
“这是主板上市公司会用的手段吗?!”津野怒气难平,一口咬住殿村发泄。
“他们就是那样的公司。”殿村劝说道,“总之,既然我们被告了,就不能坐视不理。社长想必也知道,如果不回应诉状,官司就算输了。我们必须起来迎战,首先要找一个对技术和知识产权都很熟悉的律师。我曾听说,抄岛工业的顾问律师全都是从搞技术那边转行过来的奇人,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能在法庭上占到优势吗?”
佃说完,殿村的方脸上下动了动。
“社长,这肯定不是一场简单的官司,对方也要分出人力和时间来打官司,一定事先跟律师商量过,确定有胜算了,才会给我们发来这种东西。”殿村瞪了一眼诉状说道。
“太乱来了。”佃无处发泄怒火,只好看着屋顶叹息,“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对方的手段就是如此下三烂。”殿村说,“而且,我们被中岛工业告了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自家的信用也会受到影响。银行那边也不例外。”
“喂,喂。”佃无奈地看着殿村,“银行还会把这种事当真?太扯淡了吧。”
“在一般人看来,中岛工业既然会提起诉讼,肯定是有依据的。当然,就算我们没做错什么也一样。”
这实在太不讲理了。
“请您想一想,如果我们官司打输了,不得不停止销售斯特拉,那对营业额造成的影响将高达三成。再加上京浜机械那边减损的营业额,就是将近四成。那样一来,别说赤字了,整个公司可能都维持不下去。银行向来会考虑最坏的情况,那我们就更不可能拿到融资了。”
“你等等,什么叫官司打输了?”佃粗声道,“怎么可能打输。这场官司根本就是胡扯。殿村先生,你心里也清楚的吧?”
“那当然。”但殿村仍不依不饶地说,“可是,您觉得白水银行那些人心里能同样清楚吗?要是不出庭,您要如何证明我们能打赢这场官司?”
佃被呛住了。尽管很不甘心,可殿村的话确实有道理。
“还是先找一个能应付这种难题的律师吧。”殿村说,“您有相熟的人选吗?”
“我有几个大学同学是律师,不过毕业后都没见过面。田边律师不行吗?”
田边笃在五反田开着一家律师事务所,公司平时会请他来制作跟客户签订的合同,以及处理一些别的业务,然后每个月给他支付几万日元的顾问费。虽然没请他打过官司,不过以往遇到货款延迟支付时也找他咨询过。
“田边律师了解技术吗?”
“不知道呢。”佃歪着头说,“我能肯定他在合同违约和索赔这方面特别专业,但此前从未跟他谈过专利这种复杂话题。只是我也想不到别的律师了。”
殿村仔细想了一会儿。
“总之,先找他商量商量吧。”
说完他就走出社长室去打电话了。
佃目送殿村的背影离开,疲惫地叹息一声。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一个模样邋遢的男人探头进来。是山崎光彦。
山崎今年三十八岁,是佃制作所技术研发部门的领头人,正式头衔是技术研发部部长。他是佃的大学师弟,也是一名很有能力的研究人员。可是他性格比较特别,跟教授合不来,五年前就离开了研究室。
一头乱发、满脸胡楂,鼻梁上架着沉重的黑框眼镜,身穿脏兮兮的白袍,他这副样子无论怎么看都像个御宅族,但实际上,他喜欢实验甚至胜过一日三餐。可能就因为这样,此人年近四十了还没成家。
“社长,我听说我们被中岛告了,这是怎么回事?”
山崎性格内向,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头发绑成一条马尾辫。他跟别人说话时喜欢用中指不停推眼镜。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佃回答,“对了,阿山,上回中岛来找我们麻烦时不是有个什么联系人吗,说是企划部的经理还是啥的。你还有那家伙的名片没?”
“稍等。”
山崎说着,抬手拍拍胸口和屁股,好不容易从裤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我记得记过他的名字,应该还没删掉……啊,找到了。”他打开手机,把一则联系人资料拿给佃看,“头衔应该是事业企划部法务小组经理。”
那人名叫三田公康。
“对,对,就是这个家伙。”
几个月前,中岛向他们提出投诉时,佃曾跟这人见过几次。
他跟佃年纪相仿,浑身散发着大企业高管的气场,把自己打理得有模有样,却给人留下不可一世的印象。
佃用座机拨了那个号码,不是公司总机,而是直通部门的电话。他向接电话的年轻男人报上名字,听到一声“请您稍等”,随后听筒里便传出八音盒版的《卡农》。佃觉得这个旋律跟这个部门给人的印象不太相符。
等了好久,才听到一个生硬的声音说:“您有事吗?”对方并不是三田,而是刚才接电话的人。
“我想谈谈诉讼事宜。”佃回答道。
“三田让我转达,对于那件事他没什么好说的。”
对方给了一个让人火大的回答。
“麻烦您转告他,就算他没话说,我也有话说。”
佃说完,电话又被切换成等待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喂,你好。”对方连名字都不报一下,看来就是三田本人了。
“您好,我是佃制作所的佃。今天我收到贵公司发来的诉状了。”
对方沉默不语。佃有点火大,烦躁地说了声:“喂?”对方这才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嗯。”
佃继续道:“对于贵公司的发动机设计,我还是之前的说法。当时您也认同了,说并不存在问题。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能请您解释一下吗?”
“认同?我可没认同什么。”对方带着敌意回应,“您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等等啊,三田先生,你当时对我们的回应完全没有提出异议吧。不仅是你,我记得贵技术部门的人也都认同了。”
佃说完,心里想起那次难忘的经历。
二月,中岛工业突然寄来一封“贵公司开发并在销的斯特拉发动机疑似侵犯本公司专利权”的信函,还附上了证据。
公司内部以佃和山崎为中心,展开了一次讨论,最终认定两者确实类似,但模仿的一方是中岛工业,佃制作所没有任何问题,并把这个结论告知了对方。佃好像为此跟三田见过两次面。
其后,由中岛工业发出邀请,两公司负责人在东京都内某酒店召开了正式谈判会议。佃一直坚持自己的主张,中岛工业虽然提出了几项反驳,但都被佃说服了。最后,谈判会以双方接受了佃制作所的主张结束。
“你们现在才说没有认可,那倒是告诉我,究竟什么地方不认可了?”
“您看过诉状自然会知道。”三田口气生硬地说。
上次开谈判会,佃制作所只有佃和山崎两个人出席,中岛工业则派出了以技术部门为中心的十几名员工。当时应该把技术问题都讨论透彻了。
“我就是看了诉状还不明白,才打电话问你的啊。为什么要跟我们打官司?如果有问题,在那次谈判会上明确提出来就好了,不,会后也行。而你们却突然发来一纸诉状,这简直太乱来了。”
“恕我直言。”三田说,“本公司是因为你们当时一味自说自话,认为就算当场反驳也只是闹得会议没完没了,才选择沉默的。关于这点,麻烦您有点自觉好吗?”
佃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怒气涌了上来。
“那你们提出开谈判会的初衷又是什么啊?”
“总而言之,”三田语气轻浮,看起来并不把佃当回事,“无论您怎么想,这件事都已经递交给法院了。既然如此,我对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三田先生,这不是违反社会常识的行为吗?”
佃刚说完,三田就在电话另一头尖声反问:“社会常识?”他似乎嗤笑了一声,随后半带嘲讽地问:“不好意思,您说的社会常识是指什么?能明确一下定义吗?”
佃气得眼前发黑。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大学研究室与人发生的争论。研究室里有个自诩学者的人,凡事一开口便是“你如何定义这个词”,佃当时最讨厌那个人了。
“定什么义啊,别开玩笑了。”佃怒火攻心,恶狠狠地说。
“我可告诉你,这次通话是有录音的。”三田说。
“那又怎样。”佃也不服输,“到法庭上去诬告别人,还把这当成做生意的手段。我想问问,像你们这种大企业,利用官司来赚钱真的好吗?”
“佃先生,您所谓的诬告,只是单方面见解吧。”三田得意地说,“我可不这么想。你们侵犯了我们的专利权,并以此获得不正当利益,纠正这种行为才叫正义吧。您在这里跟我说没有用,一切到法庭上解决吧。话就说到这里,我要挂电话了。今后您如果还对这件事有疑问,麻烦不要联系我,直接联系我们的代理律师。我还要奉劝您一句,千万不要用那种类似威胁的口气说话哦。再见。”
他显得格外自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王八蛋!”
佃把听筒一摔,气愤地抱起了手臂。
“他说什么了?”山崎镜片背后的双眼满是不安。
“他说当时根本没认同我们的结论,还说只有我们单方面觉得自己没问题。明明在谈判会上被反驳得体无完肤,还好意思说那种话!”
佃一生气就会体现在态度上,而山崎则会藏在心里。所以他生起气来反而会变得很安静,而且一脸苍白,太阳穴突突乱跳。就像现在这样。
“就因为他们跟我们争不赢,所以才把法院牵扯进来,想歪曲事实吧。毕竟人家底下可有一大堆一流事务所的优秀律师啊。”佃充满嘲讽地说。
“只要把我们告赢了,让我们再也卖不了发动机,他们就能从中获利,是这么想的吗?”山崎说。
“没错,这招太下三烂了。”
以打官司为手段踢走同一领域的竞争者,这是不可原谅的。
“正义与我们同在。”
佃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却见殿村回来了。
“田边律师今天下午六点以后有空,您打算怎么办?”
佃打开记事本,上面写着晚上有同业者聚会。
“那就六点以后吧。”佃说完,在聚会日程上重重地划了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