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
谢时晏唤起她闺阁时的名字,艰难地开口,“其实当初……当初并非我本意。”
当初废太子起兵毫无征兆,他接到消息的时候,禁军已经杀到了东掖门。
那时他一面是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至交好友;一面又是公主李昭的额驸、废太子的亲姐夫,这个矛盾又敏感的身份让他步履维艰。
即使如此,他什么都没告诉李昭。他的公主那样娇贵,从小生长在皇城的繁华锦绣里,像那御花园里的牡丹,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没关系,他来扛起他们的家。
他本以为,他能保护他在乎的人在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这也是当今圣上曾答应他的。
——掖门一战,死伤上千。
鲜血染红了城门,当他向废太子射出致命一箭时,他隐约意识到,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但他不后悔。
可在如今的场景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李昭解释,解释他的无奈,他的身不由己。
谢时晏并不多话。
他出身陈郡谢氏,曾近也是煊赫一时的名门望族,经历三朝而没落,他跟着爹娘辗转多地,求了很多人,才得以面见当朝大儒冯先。
那时他年纪太小,冯先看他资质虽佳,却拒绝了他拜师的请求,他爹娘便效仿程门立雪,日日跪在冯府门口,风雨无阻,终于打动了先生,破格收他为关门弟子。
冯先的弟子皆出身名门,望族显贵,只有他一介布衣处其间,除却先生提问,他从不多话。旁人只道冯大儒有个十分傲气的小弟子,他也从不在乎。
他深知,他肩负的是整个家族的使命,他要重振一个没落士族的辉煌,这是爹娘从小就告诉他的,他奉为圭臬。
直到他们双双离世,他也没做到。
阿爹临走前,他已经神志不清了,还在念叨着谢家祖上曾经的荣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阿晏,阿晏啊,你一定要……定要……”
话没说完,便断了气。
他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伸手阖上了阿爹的瞪得浑圆的眼睛。
“儿子遵命。”
再后来他被接到伯父家,就更不爱说话了。
细想起来,和李昭成婚的三年,是他话最多的三年,和那个年纪的少年郎一般无贰,鲜活而充满朝气,等到李昭离京,他从五品编撰一步步做到了当朝宰辅的位置,愈发沉默寡言了。
而现在,他想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丧失了这种能力,词不达意。
“当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李懋太急功近利、也太自大了。他轻信谗言,以为先帝要废太子,我曾劝过他的,他不信我!”
“所以呢?”李昭看向他,“所以你杀死了他?”
“我不想的!”
谢时晏蓦然提高声调,像掩饰自己的心虚。“你根本不知道,当时那种情况,李懋必败无疑!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昭昭,你不能怪我。”
“不对。”他反应过来,陡然变了神色,“谁告诉你的?”
东掖门之变,圣上血刃手足才得以荣登大宝,他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加上自己有意隐瞒,下面人更加讳莫如深,他的昭昭远在黔州,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谢时晏凤眸微眯,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声音却愈发温柔,“昭昭,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对你胡说八道?”
“是……谁?”
谋逆案已经过去多年,现在向李昭提起,破坏他们夫妻情谊,其心可诛!
李昭却道:“这重要吗?”
难道他能瞒她一辈子?不过掩耳盗铃,扬汤止沸罢了。
她垂下眼帘,盯着青翠的杯沿,“太子他……做了错事,落得那样的下场,咎由自取,你为臣子,为君分忧平叛,于公,我不该怪你。”
“可谢时晏,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不是无情无欲的菩萨,太子还曾叫你一声“姐夫”,你下手的时候,有没有半分考虑过我?”
“我想过!”
谢时晏伸长了脖子,赤急白脸地解释,“可李懋已经疯了!阵前胡言乱语,他要被生擒,胡乱攀扯,谁都逃不掉!他必须死。
“只有他死了,我们才能活。”
“昭昭,我……我是为你我们,为了我们的以后……”
“以后?”
李昭痴痴地笑了,“那相爷告诉我,我们的以后是什么?是夫妻恩断义绝、劳燕分飞?还是你的步步高升,门庭煊赫?”
谢时晏蓦地心里一痛,千万腹稿,却说不出一个字。
不管他如何解释,都改变不了那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曾经确实为了权势,放弃了他的发妻。
他那是太过年少,以为人生漫漫,分开区区几年,待他功成名就,再没有人可以掌控他们命运的时候,他便可以和李昭再续前缘,做一对世人艳羡的夫妻。
可惜,没有人会一直停在原地等他。
他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涩,只道:“我会补偿你的。”
“圣上病了,他病的快死了。”
谢时晏说话间并没有对当今有多敬重,反而十分愉悦。
“太子……太子还小,又格外顽劣,家国之事……他不行的。只是现在藩王虎视眈眈,朝中还有一帮老顽固阻扰……你再等等,我一定会为你翻案的……”
他说着,执起李昭的手,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看向心爱的姑娘,“到时候,你再嫁我一次,好不好?晏此生定不负你。”
李昭觉得今天她今天真醉的彻底,为什么要浪费大好时光在这里听谢时晏讲些不知所谓的话!她应付皇后已经很疲惫了。
她抽出手,避开他的眼眸,“我累了。”
“城门已经落钥,今夜恐怕要叨扰相爷,请安排一间客房供我主仆休憩。”
一番深情剖白,像石子打进了湖水里,没激起半分波澜。谢时晏像一头拳打在了棉花上,喉结上下微动,却什么都没说。
“也是。”
“你今天确实辛苦,好好休息。”
李昭抬脚就走,可她跪的太久,膝盖还肿着,摇摇晃晃,险些一个趔趄到了地上。
谢时晏想扶她,被她激烈地甩开——“别碰我。”
“我自己走。”
她踉踉跄跄向前,再没有看谢时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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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沌沌中,李昭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花团锦簇的皇城,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在马上冲她笑;一会儿是破败不堪的公主府,甲胄、鲜血;一会儿是灰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最后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中。
冷,她好冷。
她想叫云蕙添些碳,可她用尽全身力气,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万籁俱静,她好像被困在了这具躯壳里,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道饱含怒气的声音——竟和谢时晏有几分相像。
李昭有些不悦,真是阴魂不散,在梦里也要打扰她。
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周围的动静也越发吵闹,还有女子的抽泣声,吵的李昭实在不耐,终于缓缓睁开眼。
“殿下!”
云蕙扑上来,双眼肿成了核桃,“您终于醒了,您已经昏迷了整整五天了。”
李昭这才看清,周围不仅有云蕙,还有一个白胡子老者,一个拿着托盘的小童,以及满眼乌青的谢时晏。
她又发病了。
她想说话,却控制不住先咳嗽起来,谢时晏眼疾手快,急忙把温水送到她唇边,用袖子擦滴下来的水珠。
“别急,慢慢喝。”谢时晏声音沙哑,配上憔悴的神色,比李昭还像个病人。
谢时晏没想到,她的身子竟如此之差,简单一个风寒,却像要了她半条命。
府医说她沉疴难愈,只能开些温热的方子慢慢调养。他不明白,离京之前,他的公主明明身体康健,一年都难得请几次太医,怎么……怎么会忽然久病沉疴了呢?
听着府医一件件陈述她的旧疾,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能承受这么多病痛,也不知道每天她每天拖着怎样的身体和他周旋,他的心被一把钝刀残忍地剖开,一下又一下,疼的麻木。
府医给李昭施了针,又把了脉,摸着一把山羊胡子,摇头晃脑道:“脉象已稳,待我开些温里理气的方子,再辅以人参当归,慢慢温养就好。
只是殿下,心病仍需要心药医,您若一直心怀不畅,郁结于心,怕是还会复发。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了。”
他把李昭的脉相,竟比六十老翁的还要微弱,寻常这样的,早就卧病在床不能自理,她竟还像寻常人一样站卧行走,硬生生吊着一口气。
这可不是好事。等这口气散了,人也就油尽枯竭了,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他如实禀报相爷,谁知却遭受一顿训斥,说他危言耸听,竟敢诅咒公主,差点没被打板子。
无奈,他只得明哲保身。捡些相爷爱听的话讲,凭借最后一点的医者仁心,他隐晦地提醒李昭:“殿下,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您千万要遵医嘱,好好调养身体啊。”
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样子,李昭最清楚不过,她润了润喉咙,向府医道谢。李昭醒来,谢时晏也不是那般满面阴冷的模样,当即让人重重赏赐。
兴许这幅样子迷惑了府医,他看看谢时晏,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话:“殿下……是否有过妊娠?”
一屋子人都惊住了,云蕙先反应过来,大声反驳道:“呸呸呸!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家殿下还是个黄花……是个清清白白的妇人,什么妊娠,听都没听过。”
府医存疑道,“奇怪,殿下是否经常腹痛难忍?应是产后恶露未排尽的症状,脉象也一致,莫非老朽医术不精,诊错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李昭,府医的疑惑,云蕙的惊慌,谢时晏的无措和迷茫。
李昭垫着枕头坐起来,虚弱地笑了笑,扔下一道惊雷:
“先生不必怀疑您的医术。
我曾经,的确有过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