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夏日

夏茉一收到云姝的消息就察觉不对,立即拨了电话出去。

云姝很久才接,接通后一个劲地说自己没事儿,只是写完作业有点无聊,想找她随便聊聊天。夏茉一向敏锐细腻,隔着手机也听得出云姝声音带着点鼻音,人好像还在外面,听筒里隐隐有风声在轰隆,还有汽车的鸣笛。

夏茉不敢想这么晚云姝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会有多危险,在电话这头劝了好一会儿,让她发了个定位过来。

确定她是安全的,夏茉又跑去和已经准备休息的夏青松,李秋莲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李秋莲平时对夏茉的管教很严厉,这个时间点绝不允许她外出,但这种特殊情况下又一向会站在夏茉的立场思考问题,所以立刻让夏青松开车带她一起去把云姝接回了家。

他们回来时,快要凌晨十二点。

李秋莲已经入睡,但却提前给云姝准备了一套夏茉没穿过的新睡衣,还有洗漱用品,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夏茉把那些物品通通塞给云姝,推着她的后背进了浴室,让她去洗个热水澡。

随后,夏茉回了卧室整理床铺。

她的床上堆着许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玩偶,平日里都是靠这些小玩意陪着她入睡,但今天有云姝在,这些床伴自然得进衣柜里睡一晚。

全部收拾好,夏茉的床变得宽敞无比。看云姝还没回来的迹象,她捧着手机先躺了下来看漫画。

只是今天折腾的实在有点儿晚,没看几分钟,夏茉的眼皮就变得沉重无力了。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去缓神,快要昏昏欲睡过去时,卧室门忽然“吱呀”响了声。

夏茉吓得一哆嗦,本能从床上弹了起来。瞧见是云姝回来了,她立马打起了精神:“洗完了?”

“嗯嗯。”云姝轻轻点头,反手关上门,整个人还是如同夏茉刚接到她那般,心事重重,没什么精气神,像一个被摔碎一角的瓷器娃娃。

“来吧,大美人,给孤暖床了!”夏茉拍拍柔软的床褥,吊儿郎当地扬了下眉头,努力调动气氛,“我可是把我的床伴都收起来,你今晚要是不好好表现,可对不起我哦!”

云姝知道她在逗她开心,尽管她现在真的没什么心情和她说笑打闹也没去扫兴,而是努力扯开嘴角,冲夏茉笑了:“茉茉,我们睡觉吧。”

只是她此刻的笑容落在夏茉眼睛,十分的苦涩无力。夏茉担心她,但也没再硬着头皮活跃气氛,只说了句,“遵命,大美人!”重新躺到了床上。

关了灯,云姝挨着夏茉躺了下来。

漆黑和寂静将她疲惫的身体紧紧包裹住,望着天花板,云姝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心也像被一团毛线紧紧缠住,乱糟糟的,闷疼又喘不过气。

夏茉察觉到异样,斟酌再三,伸手牵住了云姝。

“你睡不着吗?”她侧目打量她。

云姝盯着天花板,沉寂半晌,没有掩盖地嗯了声:“睡不着。”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夏茉侧躺看她,其实有些话她想问很久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可以告诉我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姝偏头对上她的目光。

如银的月光透过窗帘倾泻,照亮夏茉那双动人的眼睛。那里面写满对她的关切和担心,同样还有着小心翼翼,以及——“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不要自己偷偷难过哦!”

云姝眼底蔓上水雾,紧紧回握住夏茉柔软的手,唇微微张开,却是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夏茉静静等着。

半晌,她听到她发哑的声音带着些许颤音:“茉茉,我……我爸妈好像要离婚了……”

离婚?夏茉心惊:“你怎么发现的?”

云姝深呼吸,控制好情绪,轻声道:“今天舞蹈课老师身体不舒服,提前了半小时下课。我看我妈不在门口等我,想着她肯定回家了,就自己坐公车回去了。”

提前回家的“惊喜”是,她刚走到家门口,正准备敲门,就听见里面叮铃哐啷一阵乱砸,紧跟着,传来男人怒气腾冲地嘶吼声——

“不生二胎就别想在这个家待着!”

“什么叫做有云姝一个就够了?她就是个丫头片子!你不再生一个,你让我李家绝后吗!?”

“云静娴!这么多年我没出轨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尊重了!不就让你给我生个儿子吗!你怎么就这么不乐意!你出去看看,现在谁家不是两个孩子!再说了,再生一个我又不会对云姝不好了!”

“我今天就把这话放这儿了!你要么和我再生一个!要么我们就离婚!但是离婚以后,我不会给你分一笔钱!房子车子也不会给你!你当了十多年的家庭主妇,早就和社会脱节了,不可能找到工作的!我看你离婚后怎么生活!怎么一个人养活云姝!”

……

云姝站在冰冷的大门外听着这些刺耳的话,有一刻很想推门进去,可是手握上门把的瞬间,她的勇气莫名其妙的消失殆尽,双脚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在了原地,一下都动弹不得。

直到,她忽然听到拖鞋踩着地板发出趿拉声,离着门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拔腿跑下了楼梯。

她根本不敢停下来,直到跑出小区,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响起将她惊醒。

她摸出手机去看,发现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缓了很久,才摁下接通。

“喂?妈妈。”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电话那头,云静娴也好像无事发生一样,说:“喂?姝姝,下课了吧?妈妈出门晚了,你先往回家的路上走,我们在中间碰面。”

云姝握着手机,微张的唇颤动着,第一次和云静娴撒了慌:“妈妈我刚刚下课,夏茉家里没人,她说她一个人睡觉害怕想让我去陪陪她,我今天可以先去她家里住吗?”

云静娴:“当然可以,不过你们两个小丫头要注意安全,睡觉要锁门。”

云姝:“知道了妈妈。”

云静娴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妈妈还是来接你吧,我送你去茉茉家。”

云姝心慌,连忙拒绝:“不用妈妈!茉茉,茉茉她来找我了。”

“这样啊……”云静娴若有所思,但也没多想,随了云姝去,“那你和茉茉一会儿到家了,记得和妈妈说一声。”

云姝对着听筒重重地嗯了声。

挂了电话,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敢回去呢?

是怕看到妈妈明明难过却强颜欢笑的模样?

还是觉得看到爸爸明明厌恶她是个女孩儿,却还要伪装出一副模范父亲的模样对她嘘寒问暖恶心?

云姝找不到答案,所以就这样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晃荡着街道上,直到她走不动,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接到了夏茉打过来的电话。

夏茉其实很早之前就听云姝说过,说她的爸爸一直特别重男轻女,当初云姝出生后,他觉得她是个女孩儿,就直接让她随了母姓。

小时候云姝原本以为这是爸爸爱妈妈的象征,可后来听其他长辈唠嗑,才明白随母姓是因为爸爸根本就不喜欢她。

只是,她没想到云姝爸爸重男轻女到要逼着云阿姨去生二胎,不生就离婚的地步。

可是二胎,就一定会是男孩儿吗?万一又是女孩要怎么办呢?难不成要继续逼着云阿姨生三胎,直到产下一个男婴才罢休?

云阿姨是人,不是生育机器啊……

这样的想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夏茉顿时不寒而栗,生理心理性地感到反胃。可难受归难受,她更多的是心疼云姝,心疼云阿姨。

但是这样的事她从没经历过,此刻听到,也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样安慰云姝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

语言没办法传递力量的时候,拥抱或许能成为最好的慰藉。

思忖着,夏茉慢慢挪动身体朝云姝靠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住了她清瘦柔软的身躯。

夏茉贴过来的那一刻,云姝险些哭出来。

她努力咬紧牙关,不想情绪太过于崩溃,可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哽咽了:“茉茉,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挺希望他们分开的……”

“我总觉得我爸爸只把我妈妈当做一件装饰他身份,可以拿出去炫耀的漂亮摆件。”

“可是今天听到他们吵架,听到我爸说的那些话,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妈妈自从生了我之后就开始做家庭主妇,这十多年她没出去工作过一次,我和她的生活费都是我爸每个月定时给的。如果他们真的离婚了,按照我爸的性格,我妈妈可能真的连一分钱都拿不到。”

“我不怕他们离婚,可是我怕我妈吃苦。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接触过社会了,很难拥有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

“你说……如果我现在就可以出去赚钱该有多好,这样就算我妈妈真的离婚,我也能补贴家用,她的生活也不会变得太辛苦。”

云姝不停地喃喃着,声音带着颤,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无误地扎在夏茉心上。

夏茉心疼云姝,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只能用自己最微弱的力量来低声宽慰她:“云姝,你不要这样想。”

“我知道你很纠结,很无措,但是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你无论何时都有让阿姨幸福的能力,更要相信阿姨,相信她无论何时都有重新来过的能力。”

幸福的能力。

重新来过的能力。

夏茉的话像是春雷,轰隆一声在云姝耳畔炸响。

她忽然愣住,有些东西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一直拼命隐忍着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云姝哭了。

哭的歇斯底里,整个人蜷成一团,手紧紧地攥着被角,无所顾忌地将所有的情绪一泄而出。

这是夏茉第一次见到云姝哭。

看着她破碎的模样,夏茉忽然想起来,初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那是个傍晚,夏茉和池颂去吃烧烤,无意间瞧见穿着舞蹈服刚下课出来的云姝被几个喝醉酒的流氓围住。

当时的她害怕的一直垂着头,抓着书包带的手都有些颤抖,却还在好声好气地和那几个人说,你们让开,我要回家了。

夏茉看不过去,冲上去对着那群狗一顿乱骂,最后他们一起闹到了警察局。那时候云姝眼眶红的像兔子,却也没掉下一滴泪。

后来她们在高一班里重逢,班里举办文艺汇演,云姝排练舞蹈时被旁边打闹的同学不小心撞倒,扭伤脚踝三个月不能跳舞,错过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舞蹈比赛,就连夏茉都替云姝可惜,可她也依旧没哭过。

云姝就是这样,看着柔软,但比谁都要坚韧。

夏茉轻轻叹息,知道此时此刻云姝只是走进了情绪的死胡同。

所以她没说什么不哭了,云姝,有我在。

只用手掌覆上她柔顺的长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动作轻柔地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云姝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最后她的眼泪浸湿了大半个枕头,记得夏茉在她耳畔,语重心长地说:“云姝,今夜哭过,我们就学着去做一个大人吧。”

“如果阿姨最终选择离婚,那你一定要百分百的支持并信任她,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她可以脱离这样糟糕家庭的底气。如果你始终只能靠逃跑和回避来解决问题,那阿姨永远都没办法获得幸福的。”

所以,你一定要做一个可以与全世界抗争,可以坦然接受一切变化,可以能被别人依靠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