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寄雨》
文/柠巷
2024.7.13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我甚至不敢听人提起那个地名,就当我胆小鬼好了。——《一朵雨的碎碎念》】
第十一号台风来临前,淮川闷湿不堪,雨点温吞落着。
乡间小路上,有人撑伞而来。潮湿的石板路被青苔染绿,来人分了神一脚踏下去险些摔倒。她惊呼了声,伞从头顶移开,不过瞬间的功夫手机屏幕上便落满了雨珠。
“乱叫什么,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见没?你是个死人啊,半天应不出一句话来。”陈舒芳女士是真的急了,怒气隔着手机传到了白酥雨耳边。
“我听见了,刚差点……”
“摔倒”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陈女士已自顾自进入了对话的最终阶段。
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囡囡你真得上点心了,别满脑子都是工作,你今年28岁了啊。表婶家的妹妹还记得不?就小时候总爱跟着你跑来跑去的那个,今年刚毕业就领证了。你说你整天搞学术搞研究都要魔怔了也不带个人回来,妈妈已经为了这事好几年都睡不好觉了……”
混沌的光线里,手机屏幕幽幽亮着。白酥雨甩了甩屏幕上的雨珠,额前的碎发被细雨打湿,她稍显狼狈地加快步伐。
“妈,您睡不好确定不是因为偏头痛吗?最近阴雨天较多,记得照顾好自己,多休息别想太多,省得徒增烦恼。”
“你这死丫头,可别拿话堵我。”陈舒芳女士听她这话的意思又是想躲避,于是强调了句,“囡囡啊,妈说的话有时候是不好听,可你多少得听进去几句……”
白酥雨叹气:“我在去相亲的路上了,您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可好受些了?”
“真的?”陈女士有些不敢置信,往常她如何苦口婆心地劝,白酥雨都是风雨不动的样子。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师母介绍的,名校毕业,海龟一枚,家境优越,公司高管。满意不?”
“好好好……你认真聊,我先挂了。”最后一个字刚说完,生怕打扰到她似的,通话便被陈女士着急掐断了。
清静了。
白酥雨舒了口气,她看到手机屏幕里自己那张素着的脸,低笑了声。陈女士那些急迫的话在她脑中一一放映,又被她自动过滤掉。
那又怎样?恋爱结婚在她眼中倒不如她的修复工作来得有意思,文物是有灵魂的,她在繁复而有序的修复中可触探到文物背后的神奇和故事,她乐得自在。当然,这话是不能在陈女士面前说的。
当观念不合,多说无益,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白酥雨从西京大学文物修复专业毕业后就在导师江仲山的工作室里工作,整天和文物打交道令她有些社恐。
她并不期待所谓的相亲,奈何师母这次做媒的心异常坚定。
白酥雨熟络地推开眼前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她踏入了这间隐在竹林中的小屋,雨伞被她随手搁在门外。
甫一进门就见师母坐在长桌的一端,看见白酥雨她招了招手。
“来,小雨,尝尝去年酿的杨梅酒。”
“师母的手真巧,什么都会做。”白酥雨从玻璃壶中倒了一杯,色泽鲜润,低头抿了一口,“尤其是杨梅酒,我就好这一口。”
“那你学一手,回家也可以泡酒。”黄滟手头的荔枝开了口子,果肉饱满,动作慢条斯理,“现在正是荔枝上市的时节,跟着我酿些荔枝酒吧,老江爱喝这个。”
透明的果盘里已经放了不少晶莹多汁的荔枝肉了,白酥雨戴上手套,跟着拨壳取核。
厨房里噼里啪啦一阵响,白酥雨惊诧地往身后那扇小门望去。黄滟早已习以为常,一脸淡然继续做她的荔枝酒。
“老江进厨房就跟打仗差不多,我也不指望他什么,希望他能成功把那几只大闸蟹洗干净。”话完里面又是一声脆响,黄滟叹声,“小雨,真打算去西京啊?还是淮川好些,你妈也能放心。”
或许是戴着手套没控制好力道,荔枝壳打开的瞬间汁水溅了出来。
西京……
听到这个地名心里还是会激荡起异样的情绪,白酥雨敛起这份微小的异样。
“西京也挺好。”她应声。
黄滟了然,她没多问只是稍作提醒:“小程这次出国是遇上麻烦了,你代他的课怕是要比想象中久一些。不过也好,上回修复那幅明代画太耗心神了,这次去西京体验另一种生活也算是修养了。”
程觉是她的同门师兄,在西京大学的文物修复专业从教,临时有事得去国外一段时间。白酥雨这几年在这一领域展露头脚,加上学历够,自然成为了补上的人选。
只是谁也没想到,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师母我就是换一个环境学习顺带散散心,况且老师还把我引荐给了章老先生,这可是行业泰斗啊,我乐意去。”白酥雨抬眸笑了。
黄滟看着眼前人的浅笑,不由在心中感叹,这姑娘的脸蛋是真漂亮。早前就暗示了她来的时候装扮一下,她倒好,素面朝天便来了。
“快去涂个口红提提色,这儿的活我自己来。”黄滟看了眼时间,朝她摆摆手。
白酥雨也没推拒,脱了手套往后院走。
院子不大却别有洞天,后面是整片的竹林。受台风天的影响,竹叶晃动间声音沙沙,雨水洗濯后的碧玉色似一幅古色古香的水墨画。
白酥雨蹲在檐下,夏季闷热的风扑在脸上,她带了点烦躁。伸手从半身裙的口袋中掏出电子烟,发间带着湿意,她凑下去吸了口。
眼前的竹影摇晃,天色中染了灰青色。不由想起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苏轼的心境,却不是她的。
她思忖,看来所谓的归隐生活不适合自己,她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正出神,不远处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她来不及收烟,回首间风轻轻吹过,白色烟雾四散,清丽的脸庞落在来人的眼中。
一双鹿眼灵动有神,眉目中的讶异未敛。
只是……她愣住的时间也过久了吧。
来人低咳了声,先出声:“你好,崔知行。”
他一身休闲运动装,看着很高,宽肩长腿。尤其是眉宇之间给人的熟悉感令白酥雨的心漏跳了一拍。在台风天昏寐的光线里,更像了。
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起身,瞬时头晕眼黑,白酥雨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对着靠近想来扶她的崔知行抱歉一笑:“你好,白酥雨。让你见笑了……”
崔知行笑起来阳光开朗,偶尔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白酥雨先前那种熟悉上心头的感觉开始消散,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没让场面尴尬,主动说起了在国外的留学时间,勾得白酥雨都起了兴致。
“真的?”
“难道我看着不像是会跳舞的吗?需要露一手才能证明么?”
白酥雨眨眨眼:“那我可有眼福了。”
崔知行立即求饶:“我那点水平就不出来丢人现眼了。要说起跳舞,我有位表哥就很在行,最擅长国标舞……貌似就没有他不擅长的。哦不对,他怕鬼。”
“你表哥这叫做反差萌,你不觉得很可爱吗?”她脑补了一只高冷佛系猫,慵懒地趴在窗台上,被突然出现的狗狗吓了一跳,瞬时窜起,跌撞着逃离。
“可爱?真没想到这两个字还能和他搭上边。”
白酥雨认真听人话的时候浅带笑意。崔知行的目光在她的侧脸上停留,突然问道:“你第一眼见我的时候很惊讶,是我长得……太奇怪了吗?”
“没…我这人容易发呆。”
她蒙混过关,听着黄滟在叫唤他们吃饭的声音,趁机溜进了屋中。
饭桌上很是和谐。江仲山兴致盎然地推荐着妻子酿的杨梅酒,白酥雨颇为享受地喝了一盏。白嫩的脸颊上氤氲着粉红色,她伸手开蟹。
一旁的崔知行拒绝了江仲山的好意,他看了眼微醺的白酥雨,说:“江老师,我也很想尝尝黄老师亲酿的酒,可我还得送小雨回家,这会儿天气不好,我得打起十足的精神。”
白酥雨开蟹的手被刺了下,崔知行转头用眼神询问她。
“没事。”她刚说完,手中的蟹就被人拿走,崔知行用蟹叉替她把蟹腿肉挤了出来。
江仲山和黄滟迅速交换了眼神,皆是暗喜。没想到,两人进展得还挺顺利。
“知行,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公司也有业务西京吧。”黄滟看似随口一问。
崔知行:“是的,这一块由我亲自对接,免不了在那儿一段时间了。”
黄滟笑意更甚。
回去的路上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崔知行很聪明,他有足够的耐心与教养,从未让白酥雨有什么不适,两人的来往不亲不疏,在恰好的分寸中维系着。
……
八月下旬,西京机场。
夜色渐深,一场久违的雨落在西京的土地上,机场里透亮通明,往来人群匆匆。
飞机延误,她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个半小时。白酥雨提着行李箱迅速穿过人群。
机场外雨势不大,温柔地落着。
她看了眼车牌号上了车,掸了掸裙摆上的雨珠,带着几分歉意:“实在抱歉,飞机延误了。”
“没关系的,白小姐。原计划是送您回章老的住处,因为时间延误,咱们只能一起去接一趟章老先生了。”
“好的,麻烦了。”
穿过熙熙攘攘的路口,车灯映在雨夜里像捣碎了的星星在指路。她一眼就看到了章老先生站在酒店旋转的自动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
当看到司机准备拿伞下车的时候,白酥雨二话不说接过了伞,踱步穿过雨幕来到章老先生面前。
章振民立刻反应过来:“是小雨吧,辛苦你来接我了。”
“您好,我是白酥雨。”白酥雨撑着伞,挽着他往外走,“本来就是我来迟了,让您久等了,我们快上车吧。”
因过了时间权限,他们的车只能停在地面场域之外。
地面停靠的车行驶而出,挡在了他们的路线前。忽然而至的灯光搅乱了雨夜,白酥雨抬起低压的伞面,眯着眼看过去——
暗黑色的迈巴赫霸道地横在路中间。
后座车窗缓缓而下,男人浓眉高鼻,下颌线干净凌厉。一双狭长的凤眼看过来,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涌入了光。
这人白衬衫的扣子开了两颗,微微敞开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
车里的冷气嗖嗖往外冒,心被揪起,白酥雨快要拿不稳伞。
“需要帮忙吗?”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章老的。
白酥雨不自觉垂眸,地面有一个小水涡,随着雨落下而晃动。
“小云?不必麻烦了,我们的车就在外边。”章老先生明显和这人很熟,他指了个大致方位。
车里的人微微颔首,转而将目光挪向白酥雨。
重逢的场景她曾设想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如此冷淡,仿佛两人从未相识。
“……这是故友的爱徒,白酥雨,刚从淮川过来。小雨,这是我故友之孙,云祁。”
有一滴雨飘到了她的鼻尖上,潮中带涩,白酥雨抬眸,撞入那双看不透情绪的眼中。
记忆中的轮廓与眼前人重合,他那冷淡颓靡的气质经年不衰,既熟悉又陌生。
她本该清楚的,空中的云又何曾驻留?
而她是一场浓雾化不开的雨,徘徊不前。
白酥雨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捏着伞柄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深呼了口气。
“很高兴认识你,云先生。”
一秒。
两秒。
……
无有回应。
雨水从伞面而下,如串珠坠地。耳边连绵不绝的声响似乎停了,八月的空气里结上了薄霜。
“等等我——”
一道婉转娇俏的女声抖落了这层霜,撑着透明伞的女生熟络地上了车,她瞪了眼云祁,伸拳象征式地捶在他肩膀上,娇嗔道:
“你怎么那么讨厌,等我一小会儿也不行么?”
云祁没出声,薄唇抿着,下颌线紧绷。
谁又惹他了?
女生把目光转向窗外的章老先生问道:“章爷爷,您要不和我们一起?”
“我们有车,你和小云一起先回吧。”章老笑盈盈的。
“那下回见!”
女生热情挥手告别,她身边的云祁朝章老颔首以示告别。直到车子离开,也没再朝白酥雨的方向看一眼。
就像他的沉默一样,云祁似乎并不高兴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