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我醒来时还在床上。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弦外之音,但事实确是如此。当我足够清醒,意识到我身在何方时,我觉得我像在大斋节期间睡下的,而现在已是圣诞节。这时我看到福尔莫大夫站在我的床边。
我对他笑了笑。“您好,大夫,您成了这儿的家庭医生吗?”
他也对我一笑。“我是顺路过来看看昨晚打到你身体里的东西,今天效果如何。显然——”
“什么?哦,对了,天哪,”我突然发觉一室光明,“几点了?”
“差一刻十二点。”
“不!”我扭动身子想要看表,“真要命!”我腾地坐起来,有人把一千个碎冰锥扎进了我的脑壳,“啊,天哪。”我用手扶住头,想慢慢挪动。我问福尔莫:“这是什么——我的头吗?”
他大笑。“会好的。”
“是呀,可你没说什么时候。哇哦!沃尔夫先生在楼下办公室吗?”
他点点头。“我上楼前跟他聊了聊。”
“都中午了,”我慢慢站起来,“小心,我会撞到你。”我朝卫生间走去。
我开始打香皂,他走到卫生间门口说关于我的早饭,他已给了弗里茨医嘱。我说我不想要什么探嘱,我想要火腿和鸡蛋。他又大笑,走了。听到他笑,我很高兴,因为如果我的脑袋里真的有碎冰锥,他,作为一名医生,应该把冰锥取出来,而不是取笑我。
我尽快使自己清醒过来,洗澡,换衣服,下楼,精神还不错,就是得扶着栏杆。
沃尔夫坐在他的椅子里,抬头说早上好,问我感觉如何。我说我感觉就像两只孪生小马驹,然后走到我的桌边。他说:
“但是,阿奇,说真的,你不该卧床休息吗?”
“不,不仅该起床,而且早该起了。你了解我,我是好动的人。”
他的脸颊现出皱纹。“而我,当然是个超级好坐者。这种角色对换真是有意思。昨晚你从布朗克斯河旅店坐车回家时,有十多英里,脑袋一直枕着我的腿。”
我点点头。“很有意思。我早就跟你说过,沃尔夫先生,你付我工资,一半是让我干活,一半是让我听你夸夸其谈。”
“你的确说过。如果我当时没答复你,现在就给你个回答——算了,我们另找时间增进感情吧,该干正事了。你能先记笔记吗,午饭再吃东西?好,我今天上午和莫利先生,还有地方检察官本人通了电话。都安排妥了,今天下午两点半我可以去‘墓地’看望蔡平先生。你还记得吧,星期六晚,我正要向你口述保罗·蔡平的自白书,就被弗雷德·德金的电话打断了,这事就耽搁下来。请你翻到那一页,我们继续。两点之前必须打好。”
结果我不仅没吃到我所渴望的火腿和鸡蛋,甚至没能与沃尔夫和希巴德一起共进午餐。快一点钟,他才念完,然后我还得打出来。不过当我的胃由空变为真空——反正就是比空还要空时,我让弗里茨把热鸡蛋三明治、牛奶和咖啡摆到了我的桌上。这份文件能打正确就不错了,这份保罗·蔡平要在上面签字的文件。我的脑袋已意识不到拼写和标点的重要,只能慢慢来,仔细打。我还浪费了三分钟时间打电话给车库,让他们把轿车开过来。我当然以为我得为沃尔夫开车,可他们说已接到沃尔夫的指令,包括配一名司机。我想或许我该为此而生气,但决定就这么算了。
沃尔夫的午饭吃得挺快——当然是对他而言。差一刻两点他来到办公室时,我刚刚打好文件,正要把三份副本装进棕色文件夹。他拿了副本装在兜里,让我拿出笔记本,记录下午我要做的事。他解释说他从车库要了一位司机,因为我得忙着干别的。还说以防有客人来,他已让希巴德保证整个下午都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吃晚饭。希巴德吃过午饭就回房了。
弗里茨来到门口说轿车已到,沃尔夫告诉他几分钟就好。
我对沃尔夫的沉着果敢有了新的认识,他已经安排当晚九点在办公室召集“白羽毛联盟”成员,一切基本就绪。可他还没见到蔡平呢!当然也许朵拉已对他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白书里提到的两点细节,但要在虚线上签名的不是朵拉,而是她那身材矮小、长着浅色眼睛的瘸丈夫。还好沃尔夫没把这差事交给我,尽管这意味着他在两天之内出门两次,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他已付诸行动,星期六晚我们回家后,他就给波士顿、费城和华盛顿打了电话,今天一大早,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又接着打电话,会议在筹备中。我要立即办的就是继续联系其它人,最好电话联系,尽量让他们都参加。
临出门,他又给了我项更急的活儿,让我马上去见伯顿夫人,问她两个问题。我建议打电话,他说不行,如果能见到女儿和女佣就更好了。弗里茨站在门口,拿着他的外套。沃尔夫说:
“差点儿忘了,我们的客人会口渴的。弗里茨,放下外套到这儿来,让我们看看都需要什么。阿奇,如果不介意,你快出发吧,三点之前得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弗里茨,上周我注意到卡伯特先生喜欢埃尔默苏打——”
我走了,到车库取车,冰冷的空气在我的肺里熠熠生辉。我把车开出去,仔细检查一番,找不到一道划痕,就是那时,我开始思考奇迹问题。我又上了车,向城里开去。
我为沃尔夫捏着一把汗。我觉得他把事情安排得如此仓促紧凑是不理智的。不错,安德鲁·希巴德的承诺当晚就到期了,但也许能说服他延长,何况是否把他作为噱头在会上推出显然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不过沃尔夫就是这样,他可等不及自白书稳落袋中。那种姿态,那种对运气嗤之以鼻的姿态的确是他性格的一面,或许还是很重要的一面。关于沃尔夫,还有许多事情我都无法装明白。不管怎样,没有哪项法令禁止人们担心,可想想如果保罗·蔡平犯了倔,那晚的会议将如何收场,对我的脑袋也真没什么好处。去九十街的路上,我一直在盘算这些事。
沃尔夫说了我要问伯顿夫人的这两个问题都很重要。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伯顿大夫是否在星期六晚六点五十分到七点之间给保罗·蔡平打电话让他来见他?
第二个问题要复杂些:星期六晚六点三十分,有一双灰色手套放在伯顿家门厅的桌上,靠近室内门那一端。从那时起到七点二十分,房里是否有人挪动了手套?
我挺幸运,所有人都在。管家让我在客厅等,伯顿夫人来这儿见我。她满脸病容,一袭灰衣,衬得脸色更难看了,但她的脊柱依然挺直。第一个问题用了大约九秒,答案是没有,绝对没有。星期六晚六点三十分以后,伯顿大夫没有打过任何电话。第二个问题就要多费些时间了。不可能是库尔茨夫人,因为那时她不在。女儿是在六点三十分离开的,似乎也不可能,但我还是让伯顿夫人把她叫过来,以便确证。她来了,她说没把手套放在门厅桌上,也没在桌上看到什么手套。伯顿夫人大约六点回来,直到七点三十三分听到枪声,才又跑到门厅。她说她没把手套放在桌上,也没动过什么手套。她叫罗斯来。罗斯来后,我问她,星期六晚六点三十分到七点二十分是否从门厅桌上拿走了一副手套。
罗斯不看我,却看着伯顿夫人。她犹豫片刻后说:“没有,夫人,我没拿那副手套,但蔡平夫人——”
她停下来。我问道:“你在那儿看到手套了?”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
“我去给蔡平夫人开门时。”
“蔡平夫人拿走了那副手套吗?”
“没有,先生,她把手套拿了起来,我就是那时注意到手套的。她把手套拿起来,又放下了。”
“你后来没回去拿手套?”
“没有,先生,我没有。”
第二个问题就是这样了。我谢过伯顿夫人,告辞了。我本想告诉她次日中午之前我们就能给她确切消息,或许她会感觉好些,又一想,沃尔夫已经替我们公司作了许多预测,我还是省省吧。
回到办公室已经三点多了,我赶快打电话。我这儿有八个名字,都是沃尔夫没联系到的。他给我讲明了方案,在把账单寄给我们的客户之前——就是在备忘录上签名的那些人——我们得把他们召集到一起,解释清楚,征得他们的同意。这再次说明了沃尔夫的沉着果敢。我们的客户清楚得很,是警察以谋杀伯顿罪逮捕了蔡平,我们与此事的关系就和图书馆前的狮子一样。但我同意这方案不错,反正目的就是把他们叫到办公室来。
联系工作进展顺利,刚刚半小时,我就搞定了八人中的五位。差一刻四点,我正要在电话簿里查“演员俱乐部”的电话,好找到罗兰·厄斯金,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是沃尔夫。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想,哼哼,看看,聚会没戏了。但好像不是这样。他对我说:
“阿奇,伯顿夫人那儿运气如何?”
“都是否定的。伯顿没打电话,也没人拿走什么手套。”
“但也许女佣看到手套了?”
“哦,这你也知道。她看到了,她看到蔡平夫人拿起手套,然后又放下。”
“好极了。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刚许下诺言,想立即兑现。把蔡平先生的盒子从柜子里拿出来,仔细包好,送到他的寓所,交给蔡平夫人。你回来时,我应该也到家了。”
“好的。你有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惊人的。”
“我可没指望听到什么惊人消息。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吧:自白书签了还是没签?”
“签了。”
“真的签了?”
“真的。我差点儿忘了,把蔡平先生的盒子包起来之前,你先拿出一副手套,灰色皮手套,保存好。请你立即把盒子送给蔡平夫人。”
“好的。”
我挂上电话。这肥佬干成了。真不知道他从朵拉·蔡平那里搞到了什么灵丹妙药,当然蔡平已经在“墓地”了,面临一级谋杀的指控,这对沃尔夫有利,但我还是很佩服他。我得说那瘸子是我见过的最难对付的家伙,除了新罗谢尔的那位香水推销员,他以前常把小猫淹死在浴缸里,有一天,错把他妻子淹死了。我真想看到沃尔夫是怎么对付蔡平的。
沃尔夫说了“立即”,因此我先把那三位受害者放在一边,包好盒子,开车到了佩里大街,之前已遵命拿出一副手套放在我的抽屉里。我把车停在二〇三楼对面,下了车。我已想好了如何投递这个包裹。我进楼找到电梯工,对他说:
“把这个包裹送给五层的蔡平夫人,回来后我给你二十五美分。”
他接过包裹说:“昨天那警察发现你走了,气得暴跳如雷。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快去吧,先生。”
他走了,回来后我给了他二十五美分。我问他:“我没弄坏电梯上的什么东西吧?拉杆不灵了。”
他给出了十六分之一英寸的笑容。“拉杆当然不灵。不,你没弄坏。”
就这样我替沃尔夫兑现了承诺,送了包裹,也没让自己冒不必要的风险,比如被请进去喝茶什么的。才花了二十五美分,太便宜了。
我到家时,沃尔夫已经回来了。我在门廊就知道了,他的帽子和外套都在。四点多,他肯定在楼上和那些植物在一起。他这么满世界地乱跑,搞得我很紧张。去办公室之前,我先上了三楼。快一周了,对这些兰花,我顶多是瞥一眼。沃尔夫在热带室,正在查看有无蚜虫,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肯定是发现了一些蚜虫。我站在那儿等,很快他转身看到了我,那眼神仿佛我就是一只蚜虫,或者我的身上爬满了蚜虫。没什么好说的。我下楼接着打电话。
剩下三位我只能找到其中两人,哪儿都找不到罗兰·厄斯金。就是这样,我们也干得相当不错了。波士顿发来电报,说科拉德和盖恩斯能出席,莫利森正从纽黑文赶过来。我怀疑即便我当时没躺在床上,沃尔夫也会自己打这些长途电话的。
和往常不同,沃尔夫没从温室直接到办公室,他显然先回房了。当他在六点半重新出现时,拉着一大摞书,我看清了都是保罗·蔡平的小说。他把书放在他的桌上,坐下,按铃要啤酒。
我告诉他蔡平夫人已经收到盒子,然后给他念我下午在伯顿夫人那儿做的记录。他告诉我晚上要做的事,我都一一记下。他喜欢把什么都写下来。接着他开起玩笑来,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一直彬彬有礼地听着。晚饭在即,我想也该听听门厅桌上的那副手套有何神秘之处了。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同意了。
他说:“这多亏了蔡平夫人。她还提供了一些其它信息,但这条是最有意思的。你知道,她到伯顿家时是六点半。那位叫罗斯的女佣给她开的门。她经过门厅时,看到桌上有副手套,就停下脚步拿起来。她说她是要拿进去给伯顿夫人,但我猜她是想给她丈夫重新整个珍宝盒,这不算冤枉她。她把手套又放回桌上,她所说的原因证明了我的猜测。她给出了两点原因:女佣回来了正看着她,而且这副手套似乎比她见到的伯顿夫人戴过的手套都沉一点。反正她把手套就放那儿了。但当她再次走过门厅要出去时,手套不见了。那时她是一个人,她本想再看一眼那副手套,以证实到底是不是伯顿夫人的,她还往周围看了看,但手套没有了。”
“我明白了。这证明她没杀伯顿。”
“的确如此。而且还证明了谁是凶手。虽然看起来没必要,但如果要用事实证据来还蔡平夫人一个清白,那么七点半时,她在公园大道和第五十街的路口因闯红灯被警察拦下了,何况门房和门童都可能看到她在事发前离开大楼。不过这些应该都没什么必要。”
“嗯。我想你是以兰花换取了她的信任吧。”
“没有。不过我的确答应送她几盆。记下来,明天就送。我是以真相换取了她的信任。我告诉她如果她丈夫被判谋杀罪,我将损失几千美元。你看,结果如何——几点了?好。她本以为——蔡平本人也这样想——她以为蔡平落到这份田地都是因为我。蔡平不知道我和他的朋友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还以为是我给他下的套。他见过我的形象,当然不会认为我会亲自去门厅表演杂技。你知道是谁干的吗?你。没错,人是你杀的,我只是幕后策划。蔡平夫人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才抓住时机,趁你和皮特尼·斯科特睡得正香,翻了你的衣兜,拿走他的帽子和夹克,坐下写张便条,然后把出租车开到这儿来。她在门口把信封交给弗里茨,就回到了车里。便条简洁明了,我可以照原话背出来:‘如果你不上我的出租车,跟我走,阿奇·古德温两小时后就归天。’她在便条上签了名:朵拉·蔡平。直率,令人佩服。我之所以决定得有所行动,是因为看到了信封里的那只皮夹,你好像很喜欢那只皮夹。”
他停下来喝啤酒。我咕哝了几声,我觉得得说些什么,但我能想到的就是:“对,我喜欢。你还留着吗?”
他点点头,接着说:“这段插曲最惨的就在于蔡平夫人关于何为遥远隐秘的浪漫想象。反正我也同意跟她走,中央公园角落里的一片小树林对她来说就够了,这个疯狂的笨女人却一路颠簸,把车开到城外。我后来得知,她是想把车开到长岛海湾边一片偏僻的树林,她和她丈夫去年夏天曾去那儿野餐。我再也受不了了,摇下隔着我们的玻璃,冲她的耳后大声喊,如果她不在三分钟内停车,我就要向路过的每一辆车和遇到的每一个人求救。她被说服了,把车拐到支路上,没多久,就停在了一片树林里。
“有意思的是,她居然带着武器。一把菜刀!哦对了,她上星期三向我们展示的刀法是她自己的主意,她丈夫不同意。那时,这场游戏还是要让他的朋友们以为蔡平先生是个危险人物、是杀人犯,还不能让他们找到证据给他安什么罪名。他已经怀疑我可能会发现真相,他妻子血淋淋的脖子就是个障眼法,不过这是她的主意。唉,她不会真的以为用一把刀就能杀了我吧,不够长,砍不到要害。我想她没枪,也许是因为她像我一样对枪不信任,也许她只想逼我认罪,当然她还可以利用我对你的安危的担心。不管怎样,她的目的是要逼我说出如何耍阴谋诡计给她丈夫下套。我还得写下来,她带着纸笔呢。如此留意细节,我开始喜欢她了。”
“好。然后呢?”
他喝了口啤酒。“没什么了。你知道我是个话痨,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她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她和我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不喜欢被打扰。如果那天能看到她是如何在脖后用刀的就好了,我敢担保是像割牛排那样。向她解释清楚后,我们讨论了一番。那时,似乎没必要在那个冰冷而阴森恐怖的地方继续我们的谈话了。我已经了解到你的情况。她似乎很难确定往你的咖啡里加了什么作料,我想最好马上打个电话,不能再耽搁了。啊!希巴德先生,这漫长的午后还能忍受吧。”
希巴德走进来,看上去有点头晕眼花,还打着我的棕色领带。后面跟着弗里茨,宣布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