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去门廊脱下外套和帽子,没到门口,又转身回来。
“你看,”我说,“我们的车需要活动活动。我们要是打一下午的电话,也许毫无进展。为什么不这样:你在这儿给法雷尔的朋友们打电话,看能不能联系上他。我开车去费城,到那儿就给你来电话。如果你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就在当地找他。两点半我就能到费城。”
“好极了,”沃尔夫同意了,“不过,中午的火车两点钟就到费城。”
“对,我知道,但是——”
“阿奇,就这么定了吧,坐火车。”
“好吧,我想,就这样吧。”
去宾夕法尼亚火车站,走路只需五分钟,因此我们可以先好好讨论讨论有哪几种可能性。我搭乘中午的火车,在餐车上用过午饭,两点零二分,我从布洛阿特车站给沃尔夫打了电话。
他收获不大,只是查出了法雷尔在费城的几位朋友和熟人的名字。我给能联系上的人都打了电话,东跑西颠一下午,美术俱乐部、建筑杂志,还有几家报社,想从他们那里打听有没有人想建什么工程等。我开始寻思我在火车上想到的会不会还真有可能。法雷尔也许是和蔡平一伙儿的,出于某种原因,他故意用那台打字机打那封信,也许就是为了被发现,然后逃走?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就没来费城,而是去了别的地方,甚至是在一艘大西洋洋轮上?
六点左右,我竟然找到了他。我给建筑师们打电话,找了三十几位后,终于有人跟我说有位艾伦比先生发了财,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要给密苏里的一个小镇建图书馆,这座小镇幸运地生了他,又丢掉了他。我此前没听说过这项工程。我给艾伦比打电话,他说他邀请了法雷尔先生七点钟到他家吃晚饭。
我胡乱揣了两块三明治,就赶到那儿,等他吃完饭。
法雷尔在艾伦比先生的书房见到我,当然不明白我怎么会到那儿去。我给了他十秒钟表达吃惊等情绪,然后问:“昨晚您给尼禄·沃尔夫写了张便条。您用的那台打字机在哪儿?”
他像一位被搞糊涂的绅士似的笑了。他说:“我想就在我用的地方。我没拿走。”
“好吧,在哪儿?很抱歉我如此唐突。我找您已经找了五个小时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您的便条和保罗·蔡平的诗是在同一台打字机上打的。就这么回事。”
“不!”他瞪着我,大笑起来,“天哪,太好了。您肯定?费那么大劲儿打样本,然后打了那张便条——这可真要命。”
“对,什么时候您言归——”
“当然。我用的是哈佛俱乐部的打字机。”
“哦,是吗?”
“没错,这可真要命。”
“是呀。这台打字机他们放哪儿?”
“嘿,每位会员都能用。昨晚,我收到艾伦比先生的电报时恰巧在那儿,我就用那台打字机打了两三张便条。就是吸烟室外的那个小房间,跟个壁橱似的。有许多人经常用那台打字机。”
“哦,是这样,”我坐下,“好,很好,太好了,好得令人作呕。谁都能用,几千人都用过这台打字机。”
“没有几千,但也不少——”
“几十个就够了。您见过保罗·蔡平用吗?”
“不好说。不过,我相信——是的,就坐在那张小椅子里,那条瘸腿塞在桌了下面——我肯定见过。”
“您那些朋友里还有人见过吗?”
“这我可真说不好。”
“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那家俱乐部的吗?”
“哦,是的,几乎全是。迈克·艾尔斯不是,我想利奥·埃尔克斯几年前退会了……”
“我明白了。壁橱里还有别的打字机吗?”
“还有一台,是公共速记员用的。据我所知,是一位会员捐赠的,本来放在阅览室,但有些只会用一个指头打字的专家太吵了。”
“好的,”我站起身,“您可以想想我的感受,大老远跑到费城来迎头挨这一棒。我可以告诉沃尔夫您几时回去吗?万一他要找您呢?”
他说也许明天,他要给艾伦比先生准备好图纸。虽然没收获,我还是向他道了谢,然后出去透气,坐上街车去北费城。
乘火车回纽约,我坐的是吸烟车厢,车厢里充斥着各式各样上百对肺的排出物,这可不是能令我高兴起来的环境。不论想什么脑子都不清醒,可又睡不着。到宾夕法尼亚车站时已是半夜,我走回了家。
办公室漆黑一片,沃尔夫已经睡了。桌上没有留给我的便条,这么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上楼去。沃尔夫的房间和我的在同一层,我的房间面对三十五街,他的在后面。我想也许他还没睡着,想听听这个好消息,就转到走廊后面,想看看他的门下是否有亮光——不能走得太近,他睡觉时,会打开一个机关,只要有人走到距离他的门八英尺的地方,或有人碰了他的窗户,我的房间里就会轰的一声巨响,能把人震瘫了。下面的门缝黑黑的,我拿着牛奶走了,边喝边洗漱准备睡觉。
星期五早晨,吃过早饭,八点半了我还坐在办公室。我之所以坐在那儿,首先是因为搜寻希巴德令我很烦,其次我要等到九点,沃尔夫一去温室我就得见他。但是八点半,内线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是沃尔夫从他的房间打来的。他问我旅行是否愉快。我告诉他要是有朵拉·蔡平做伴,那就完美了。他问法雷尔先生是否记得他用的是哪台打字机。
我说:“是哈佛俱乐部的打字机,吸烟室外的小房间。看来那些会员只要心情好,都能在上面弹上一曲。不过至少范围缩小了,说明不是耶魯的或别的无赖干的。看得出蔡平希望把事情弄得尽量简单些。”
耳边沃尔夫低声咕哝道:“好极了。”
“是呀,找到你要的一条事实了。太棒了。”
“不,阿奇。我是认真的。这就很好。跟你说,这案子不需要证据,有事实对我们来说就够了。但我们必须搞到确凿无疑的事实。请你从哈佛俱乐部找个能帮忙的人,别找现在的客户,也许艾伯特·赖特愿意帮忙;他要不行,就找别人。让他把你作为客人带进去用那台打字机打个样本——不,不能那么做,不能留任何漏洞让蔡平溜走,也许他比我想象中的还难对付。虽然他身体不好,还是有可能带台打字机的。这么办:找到人帮忙后,买台新打字机——多好的都行,你看着办——带到俱乐部去。新的放下,旧的带走;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和服务员商量,或变戏法,随你。当然,帮你的人得明白他需要随时合作,证明你拿走的是哪台机器。把打字机带到这儿来。”
“一台新打字机要花一百美元。”
“我知道,不用说。”
“好吧。”
我挂上电话,拿起电话本。
就这样,星期五上午十点,我和东电力公司的副总裁艾伯特·赖特,坐在哈佛俱乐部的吸烟室里,喝着苦艾酒,脚边放着一台打字机,罩着亮闪闪的橡胶罩。赖特非常愿意帮忙,理所应当,他的妻子、他的家都是沃尔夫救的,一起典型的勒索案……不提了。没错,他的确付了沃尔夫酬金,而且挺慷慨,但凭我的了解,我相信钱是买不到妻子和家庭的;妻子和家庭要么是无价之宝,要么正相反,一文不值。不管怎样,赖特挺帮忙。我说:
“就这事,就是那台打字机,我给您看了批号,还让您在下面画了一道。这是沃尔夫先生的意思。”
赖特扬起眉。我接着说:
“您对为什么这么做当然并不关心,但如果您想知道,也许他哪天会告诉您。真正的原因是他热爱文化,不希望看到这么好的一家俱乐部的成员用那台垃圾。我已买了台全新的打字机,”我用脚趾碰碰它又说,“刚买的,新型的。我把这台打字机带来留在这儿,把那台垃圾拿走。就这事。如果被看到,我也不在乎,玩玩儿而已。俱乐部得到它需要的,沃尔夫先生得到他想要的。”
赖特微笑着咂了口苦艾酒。“我之所以犹豫,主要是因为您让我在那台垃圾上做记号。为尼禄·沃尔夫,我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做,但我不喜欢卷入麻烦,没准儿还把俱乐部也拖了进去。我想对于这一点,您无法作出任何保证吧?”
我摇摇头。“保证不了,但我知道沃尔夫先生在如何布局,所以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
赖特坐在那儿看着我,一分钟后再次微笑着说:“好吧,我得回办公室了。您就玩儿吧,我在这儿等您。”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拿起打字机,走进小房间,放在桌上。公共速记员就在十英尺外擦他的机器,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把那台垃圾拉到一旁,套上那个亮闪闪的罩子,把新的放好,端起那垃圾打字机就出去了。赖特起身和我一起向电梯走去。
在入口处,赖特站在便道上握了握我的手,但没有微笑。看他的表情,我想他的思绪已飞回到了四年前,我们上次握手时。他说:“替我向尼禄·沃尔夫表达最诚挚的敬意,告诉他,即便我因协助偷窃打字机而被踢出哈佛俱乐部,我对他的敬意也丝毫不减。”
我笑了。“还是把我的眼睛偷走吧,把新打字机留在那儿,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带着战利品回到四十五街我停车的地方,把打字机放在旁边的车座上,向城里开去。有打字机在,我感觉我们有了方向。虽然我不知道朝哪儿走,但沃尔夫知道,或自以为知道。对沃尔夫的算计我通常不怎么挑剔;我担心——没错,而且如果我觉得他漏了什么可能会让我们摔跤的东西,我也会坐立不安,但在我心底,几乎总是相信他所漏掉的最终一定是我们所不需要的。对这件案子,我没那么肯定,都是因为那该死的瘸子。人们对他的议论,星期一晚上他的表情和所作所为,还有那些警告的语气,所有这些似乎有什么迹象让我忐忑不安——或许这一次,沃尔夫把人看扁了。这不像他,因为通常对那些命运与他相关的人,他会高看一眼。我在想,或许在这件案子上,他错就错在读了蔡平的书。对文学水平,他观点鲜明,或许他认为那些书写得不怎么样,也就小瞧了写书的人。如果他小瞧蔡平,我则持完全相反的看法。比如,我旁边的这台打字机,蔡平用这台打字机打了那些警告,三份都是,毋庸置疑,保罗·蔡平可以很方便地经常使用这台打字机,但要想证明他曾用过,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更何况,绝大多数与此案相关的人都可以使用这台打字机。不,我想,从警告这事儿看,关于蔡平得出的任何论断几乎都低估了他。
回到家时,还不到十一点。我把打字机拿到门廊,放到架子上,脱掉帽子和外套。那儿还有一顶帽子和一件外套。我看了看,不是法雷尔的,不知道是谁的。我去厨房问弗里茨谁来了,他不在,兴许在楼上,于是我回到门廊,拿起打字机去办公室。进门走了不到六英尺我就站住了。拐杖靠在扶手上,正坐着翻书的人恰是保罗·蔡平。
我突然张口结舌了,我可不常这样,也许是因为我腋下夹的正是他用来写诗的打字机,尽管有包装——他当然不可能认出来——但他能看出来是台打字机。我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他抬眼很有礼貌地跟我说:
“我在等沃尔夫先生。”
他又翻了一页,我看到是《魔鬼料理后事》,沃尔夫在书里做了标记。我说:
“他知道您在这儿吗?”
“哦,知道。他的仆人告诉他好一会儿了,我在这儿,”他看了下手腕,“半小时了。”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注意到了我拿的东西。我走过去,把打字机放在我的桌上,推到后面,然后走到沃尔夫的桌前,翻看早晨的邮件,我的眼角告诉我蔡平看书看得挺带劲儿。我碰掉了沃尔夫的记事本,转着他的钢笔。我开始烦躁不安,因为我意识到我不想回到我的桌边,那样我就得背对保罗·蔡平。我还是回去坐在了自己的椅子里,从抽屉里拿出植物记录册来看。这种经历可真滑稽,我不知道那瘸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令我如此不安,也许是他有磁性。为了不回头看他,我真的不得不紧咬牙关,我想对此一笑了之,脑子里却不停地闪现各种念头,比如他是否带着枪,如果带着枪,是不是那把击锤掉了的。保罗·蔡平在我身后,我却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而对许多就在我眼皮底下,甚至在我手底下的人,我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我翻着记录本,直到沃尔夫进来才转过身。
沃尔夫在有客人等候时走进办公室,这种场景我见得多了。我看着他,看他是否会受这瘸子的影响,改变他的老习惯。没有。他进来后停下脚步说:“你好,阿奇。”然后转向蔡平,以一种猛犸象似的优雅,身躯和头部由垂直状态向前弯曲了一点五英寸。“您好,先生。”他走到他的桌旁,整理花瓶中的兰花,坐下,翻阅邮件,按铃叫弗里茨,拿出钢笔在便条本上画了画。弗里茨进来后,他点点头要啤酒。他看着我说:
“你见到赖特先生了?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先生,在包里。”
“好的。请帮蔡平先生搬把椅子过来。可以吗,先生?不论是友好还是仇视,我们都离得太远了。请过来些。”他打开一瓶啤酒。
蔡平起身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他没看我给他搬的椅子,也没看我,而是靠着拐站在那儿,扁平的脸颊毫无血色,嘴唇微颤,如赛马在障碍物前颤抖,浅色眼睛既无生气,也无死气——没有生命的灵动,也没有死亡的凝滞。我回到我的桌边,把笔记本藏在一堆纸里,准备做笔记,还要假装在干别的。沃尔夫对我摇了摇头。“谢谢,阿奇,不用。”
瘸子说:“不必友好,也不必仇视,我是来拿我的盒子的。”
“啊!当然。我早该想到,”沃尔夫操起宽和仁爱的语调,“如您不介意,蔡平先生,我可以问问您是怎么知道盒子在我这儿的吗?”
“您可以问,”蔡平笑了,“谁都需要满足一下虚荣心,是不是,沃尔夫先生?我去我存放盒子的地方问过了,他们说盒子不在。得知是怎么被偷走后,我想了想,显然最有可能做贼的就是您。相信我,这可不是恭维您,我真是第一个来找您的。”
“谢谢,真的很感谢,”沃尔夫喝干了一杯啤酒,向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坐着,“我在想——您不会觉得无聊,因为语言是您谋生的手段——我在想所有词汇都词不达意,这既有趣又可悲。比如,您是如何拿到盒子里的东西的,我是如何既拿到了盒子,也拿到了里面的东西;我们俩的行为,照定义来看都是‘偷窃’,我们都是‘贼’。这两个词意味着谴责和蔑视,但我们都不会承认这两个词适合自己。词汇问题就说这么多。这些您当然明白,您是专业人士。”
“盒子里的东西?您没打开盒子吧?”
“我亲爱的先生!难道潘朵拉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吗?”
“您把锁撬坏了。”
“没有,锁是完好的。很简单,很容易打开。”
“那……您打开了盒子。您也许……”声音越来越小,但我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任何表情,连仇恨都没有。他没说下去,默然而立。接着,他说:“如果是这样……我不想要了。我不想看到那盒子。可这么说太蠢了。我当然想要。我必须拿回去。”
沃尔夫半眯着眼看着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这样持续了几秒钟。突然,蔡平又发问了,嗓子忽然哑了。
“该死,盒子在哪儿?”
沃尔夫冲他摆了摆食指:“蔡平先生,请坐。”
“不。”
“好吧。您不能把盒子拿回去。我打算留下。”
那瘸子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变化。我不喜欢他,但我钦佩他。他那浅色眼睛一直盯着沃尔夫的眼睛,但现在移开了。他看了一眼旁边我拿给他的椅子,手牢牢抓住拐杖弯处,拐了三步,坐下,又看着沃尔夫说:
“二十年了,我是靠怜悯活着。我不知道您是否是个敏感的人,不知道您是否能想象这是怎样一种食物。我瞧不起它,但我靠它活着,饥不择食。然后我找到了另外一种能让我活下去的东西:对成就的自豪。我吃我自己挣来的面包,扔掉支撑我行走的拐杖,那根别人给我的拐杖,买了自己的新拐杖。沃尔夫先生,我受够了怜悯。我忍气吞声已到了忍无可忍。我曾下定决心,愚蠢也好,绝望也罢,不论我的同类对我做出何种姿态,绝对不能又是怜悯。”
他不说了。沃尔夫喃喃道:“不能下决心,不能,除非有赴死之心。”
“对,今天我算学到了。我对死亡似乎有了一种新的难以遏制的反感。”
“至于怜悯……”
“我需要。我请您怜悯我。一小时前我发现您拿了我的盒子,心里就一直在盘算各种方法手段。除了向您请求,我找不出别的办法。武力——”他微笑了一下,但眼睛没有一丝笑意,“不可行。诉诸法律,在目前情况下,当然不予考虑。计谋——我只对文字有计谋。除了求您怜悯,别无他法。我是在求您怜悯我。盒子是我买的,里面的东西是我……以牺牲换来的。也可以说是买来的,虽然不花钱。请您还给我。”
“好吧,您以什么来请求?”
“以我的需要,最真切的需要,还有您的无所谓。”
“您错了,蔡平先生。我也需要。”
“不,是您错了,对您来说一文不值。”
“但是,我亲爱的先生,”沃尔夫摆了摆食指,“如果我允许您对自己的需要作出判断,您也得允许我这样做。还有别的吗?”
“没有。跟您说,我接受您的怜悯。”
“我不会怜悯您。蔡平先生,我们还是有话直说吧。有一种请求您可以做,会很有效的——等等,听我说完。我知道您没做好准备,还没有,我也没准备好要求您这样做。您的盒子保存在安全的地方,完好无损。我得先留下这盒子,这样当我准备好时,我能肯定您会来找我。目前我还没准备好。一旦时机成熟,您不会仅仅因为我拿着您的盒子,而给我我想要的,以及我打算得到的。我在为您作准备。您说您对死亡有了一种新的难以遏制的反感。那您还得为我作准备,因为在您来拿盒子那天,我能给您的最多不过是在两种死亡之间做抉择。就说到这儿吧,尽管听起来云山雾罩。您或许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您千万不能要求我提前给您。阿奇,为了让蔡平先生确信我们没骗人,请把盒子拿来。”
我过去把柜门打开,从架子上拿下盒子,放到沃尔夫的桌上。星期三后,我就没看过这盒子,都忘了它有多漂亮了。它真是美丽绝伦。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盒子,我觉得那瘸子的目光是在我身上,而不是在盒子上。我有种念头,看到我这样拿盒子,他不定有多高兴呢。我用手来回抚摸盒盖,纯属小人所为。沃尔夫让我坐下。
蔡平双手抓住椅子扶手,似乎要站起来。他说:“我能打开吗?”
“不行。”
他站起身,没拿拐杖,一只手撑在桌上。“我就……举一举。”
“不行。抱歉,蔡平先生。您不能动盒子。”
瘸子靠在那儿,身体前倾,盯着沃尔夫的眼睛,下巴向上翘起。突然,他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恐怖,我觉得他会噎住。他继续狂笑,笑声渐息后,转过身,拿起拐杖。在我看来,他快歇斯底里了。我已准备好扑上去,以防万一他耍起孩子脾气,用拐杖敲沃尔夫的头,但我又估计错了。他恢复了常态,向右侧靠着,头微向左歪,以取得平衡,浅色眼睛又盯上了沃尔夫,那种眼神,你绝想不到他有任何情感。
沃尔夫说:“蔡平先生,下次来您可以把盒子带走。”
蔡平摇摇头,以一种不同以往的尖锐口吻说:“我想不会。您错了。您忘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练习放弃。”
沃尔夫摇摇头。“哦,不,恰恰相反,我正是指望您的放弃。问题就在于您将放弃两者中的哪一个。如果我了解您——我想我是了解您的——我知道您会作何选择。”
“我现在就选。”我盯着瘸子的笑容,难以置信;我自忖要攻破他的防线,沃尔夫得先把那笑容抹掉,可我还没听说过什么可行的方法。笑容仍在,似乎凝住了。蔡平左手放在桌上撑住身体,右手举起拐杖,如一把剑挡在胸前,然后轻轻将杖尖放在桌面,慢慢滑动,直到碰到盒子一侧,接着一推,动作不快,但沉稳。盒子开始移动,到了桌边,继续移动,直到掉到地上,弹了一下,滚向我的脚边。
蔡平收起拐杖,重新撑住身体。他没看盒子,而是对着沃尔夫微笑。“跟您说过,先生,我学会了靠怜悯活着。现在我要学着不靠它。”
他仰起头,两次,像一匹勒紧了缰绳的马,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出去了。我呆坐在那里看着他,没去门廊帮忙。我们听到他在外面窸窸窣窣地保持平衡,穿上外套,接着门开了,又关上。
沃尔夫叹口气。“捡起来,阿奇,收好。令人震惊,一点文学成就、财富成功就能对病态精神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他按铃又要了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