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戈蹲在门廊里,举着望远镜朝山脊上的树林望去。今天晚上应该是满月,他把望远镜拿出来为的是看看月亮上的环形山。望远镜是他们夫妻俩去年圣诞节为比利买的,可后来这孩子对天文学的兴趣就随着月亮的盈亏圆缺而起伏不定。上次比利把望远镜的功率调到最大时,看到的景象模糊不清,他求杜戈给查一查,可他一直拖到现在才有空。
他把焦距对了又对,最后连山脊上的松枝一根一根都能看清楚了。比利说得不错,景象放大后就不清楚了,但这也许还不至于影响到人的心情。环形山依然看得很清楚。
他举着望远镜四下搜寻,最后停在了山脊路上。现在是傍晚7点了,太阳落山的速度相当快,在余辉的映照下,这条弯弯曲曲直通峭壁顶的砂土路变成了橘黄色。
他正想再看看别的地方,突然发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有什么东西在运动。
一辆红色的汽车正缓慢地沿着这条路爬上去。
他的心脏怦地一跳。
邮差正在开车上山。
杜戈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这条山脊路与那条公路并排通过小镇,然后突然转向峭壁顶,路的尽头是一片到处都有大石头的空地。学校恰在路边,是不少高年级学生幽会的地方,但路尽头没有人居住。
去山顶上给谁送信呢?
汽车开上了山顶。杜戈站在那里观察着。就是不用望远镜,他站在这个地方也能在薄暮中看到那条路,虽然不如用望远镜看得清楚,但还是能看到行进中的汽车。
他站在那里观察着。
西边的太阳渐渐落下去了,山脊陷入黑暗,他再也辨不清哪是树林,哪是峭壁,哪是道路了。只要是邮差的车亮着灯,他就能看见,要是不开灯,他也就没有办法了。
不过他认定了邮差就在山顶上,而且还要在那儿呆上一阵。
他怎么办呢?他轻轻地打开了纱门,没等门廊灯周围飞动的小虫子反应过来跟上他,他已经蹑手蹑脚地进了屋。特丽丝在收拾剩下的餐具,比利已经上楼了。
“我到食品街遛遛。”杜戈说道。
特丽丝把橱柜门关上。“去那儿干吗?”
他没有准备好的借口,但脑子一转,马上编出来一个。“我突然想吃方糖块儿了。你也来点儿?”
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怀疑的神情,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给我买块大亨克面包!”比利在楼上喊道。
“要是没有呢?”
“里斯的也行。”
“行,”他答应了一句,又转向特丽丝。“给你来点儿什么?格拉诺拉牌的怎么样?”
“不要。”她沉默了一会儿,看样子是想说点儿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我也就出去15分钟。”杜戈说着打开纱门,迈步走出去,又把纱门关上了。
特丽丝尾随着来到门廊,轻声嘱咐道,“小心点儿。”
杜戈转过脸望着她。她可能知道了什么,或是猜到了什么,杜戈看得出她心里有些担忧。他想跟她谈谈,告诉她自己出去的原因,但是话到嘴边也没开口,只是点点头,走下台阶,上了汽车。
车上了路,他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家了,听不见房子里的声音了。此刻虽然他认为邮差不会去别的地方,但他还是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立刻翻上山脊。车飞快地行进着。
据杜戈掌握的情况,这个邮差除了做本身业务外,从没有人看见他进商店,进餐馆,去加油站。这是很奇怪的,在这样一个小镇上,想做到独往独来、神秘莫测那是很难的,从前他甚至认为是完全不可能的。就是反社会的心理变态者,邻居也能看见他进进出出,也会了解一些个人习惯,然后告诉朋友,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个镇子就都知道了。小镇容不下想隐姓埋名的人,容不下想遁世的人。可这位邮差似乎就做到了。
不过,他现在有机会看看这个人下班后干什么了。
杜戈认为邮差做的是同邮政无关的事情。
他开着车从镇子里飞驰而过,开到邮局旁的速度监测站时才把速度降到每小时35英里。他上了山脊路,双手握在方向盘上,手心的汗越出越多。路上没有灯,四周一团漆黑。到了山顶,他的车已经很慢很慢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发现什么,也不能让自己暴露。
山顶上还是很平的,地上长着高高的野草,到处是各种形状的大石头,没有什么大树能够藏人。他关掉车灯,把车停在路边,同时熄了火,免得暴露。他心里很害怕,但必须这么做,他把车窗放了下来。月亮在东边慢慢升起来,在山顶投下了一片长长的阴影。他知道,再向前一英里就没有路了,因此,除非邮差已经走了,否则就在前面。
杜戈在车子里坐了好长一段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外面的黑暗,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打气。微风吹拂,这种几乎不能察觉的空气流动给小草带来了生机,小草发出咝咝的低语。轻风中还能听到一个声音,这是前面传来的喃喃声,如泣如诉,时高时低。
是那个邮差。
杜戈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把车门慢慢打开,下了车再把门轻轻地关上。他靠着路边向前走去,所幸的是他身上的黑衣服把他融进了夜色之中。
这时他发现了山顶这片土地并不像远处在车里看到的那样平坦,在不知不觉中他越走地势越高,坡度足以挡住视线让人看不到中心地带的情况。
喃喃声大了一点儿。
杜戈继续向前走去。钥匙和硬币在裤子口袋里叮当有声,他把手伸进去捂住。
路稍稍拐了一下,地面平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邮差就在正前方大约半英里的地方,那是片空地,路已经断了,他就站在空地中央。即使是站在这里,他也能看到一个消瘦灵巧的身体在大石头间疯狂地摆动着,两只臂膀在空中挥舞着。不用再往前走,他也知道那是谁,但他还是想走近些看清一切。他下了路,弯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摸去。在他身后,月亮升起来了,又圆又亮,山脊的最高处被镀上一层银光,整个空地披上了柔和的光。声音更响了,邮差嘴里在唱着什么。猛听起来,好像是外语,节奏和调子非常离奇,走近再听听,还是英语。
“无论下雨下雪,无论雨雪齐来还是冰雹漫天……”
他唱的是邮政服务公约。
杜戈悄悄来到一块形状怪异的大石头后面,趴在那里向前偷看。邮差在空中跳着,旋转着,所有动作都是临时发挥,说不上舞步,也没有规定动作,但是很疯狂。
距离已经很近了,杜戈可以看到他全身上下都穿着邮政制服:裤子、鞋、衬衣和帽子。铜钮扣在月光下闪烁着,捏亮锃亮的皮鞋闪着黑蓝的光。
杜戈嘴里发干难受,心在咚咚地跳着,他甚至觉得邮差都能听到。他早就知道邮差很奇特,很怪,身上有邪恶的东西,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认清他是什么人。他的舞蹈是自发的,是赞美庆贺的,同巫师魔法和恶魔崇拜有着密切的关联。但他又本能地感觉到他跳的舞蹈同比这更可恶的东西有关系,那是更原始的,更难以捉摸的,他不懂,可能永远也搞不明白。
邮差停止了歌唱,毗牙咧嘴地笑着,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亮,他的腿迈着常人不及的大步,手臂相应挥动着,眼睛抬起来全神贯注地望着天空。他又唱了起来,还是邮政公约。
杜戈已经观察了5分钟,邮差也跳了5分钟,而且是调动了全身的力量,开足马力跳了5分钟,可是他一点儿疲惫的意思也没有,好像汗也没出。
杜戈相信邮差可以这样跳到天亮。
他开始向后退去,离开了怪石,双脚踏进草丛。这时好像看见邮差一眼盯住了他而且还哈哈笑起来,他反身跑了,直奔他的那辆汽车。
上了车,他连车前灯也没开,沿着山脊路向自家疾驶。
他把比利要的大亨克和自己说要去食品街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家里,特丽丝和比利对他什么也没说,他看出来了这两人知道自己说谎了。
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听着特丽丝深沉而平稳的呼吸,还有黑暗中大自然的天籁之声。离房屋不远的什么地方有只蟋蟀在不知疲倦地吱吱吟唱,房后树丛间的猫头鹰时断时续地鸣叫着。
一般情况下,他倒头便睡,他这个人小时候就特别能睡,长大成人后仍然是一躺下便进入梦想。可今天晚上,他闭着眼就是睡不着,电视里卡森主持的节目完了,莱特曼的节目也结束了,他爬起来关掉了电视,心想睡不着就是电视闹的,其实,电视对他从不起干扰作用。电视关上了,外面的动静似乎也停了,他躺着,睁眼望着黑暗,好像微风把远处唱歌的声音送进了自己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