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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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李葵一放下笔挺起腰背,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抬头看一眼店里墙上挂着的钟表,才发现已经六点四十五分了,这也就意味着她刚刚一动不动地埋头在数学题中演算了近两个小时。

还有十五分钟,若再没人光顾这家眼镜店,她就可以打烊走人了。

整理一下稿纸,连同那本《数学竞赛限时训练》一起装进书包里,然后李葵一站起身来,抻直胳膊舒展身子,走到店门口眺望了一下远处。

马路对面是几栋老式居民楼,淡黄的墙体有些剥落,防盗窗锈得很严重,窗台上飘着红色蕾丝旧胸罩和浆洗得泛白的肥裤衩。再远些的电线上停着几只倦游的麻雀,像一群肥圆而呆笨的标点符号。

天色半悬,看不见落日,只有几片绯色霞光从楼间缝隙里漏出,不怎么热烈,带着黄昏时刻奇异的温柔。

十五分钟的时间很好消磨。眼看着挂钟的时针与分针嘀嘀嗒嗒走成150°钝角,李葵一毫不犹豫地关了店内空调,就在她要去关灯时,“欸”的一声长音落入耳中。

“怎么我们刚来就要关门啊?”

李葵一回过头,看见三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一个一脸深沉独自站着,另两个勾着肩背嬉皮笑脸。嬉皮笑脸二人组中,左边的那个长得又高又壮,看着就很唬人,另一个则在眉骨上方和左颊颧骨处各贴了一块创口贴,微眯着眼朝这边看来,薄唇略弯,笑得散漫。

她顿时有些警惕。毕竟这个年纪的男生随时随地都能打起来,何况他们中真的有人受了伤。

“是要配眼镜吗?”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冷。

然而少年们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孩骤然绷紧的脸,甚至没有听到她的问题,迈开长腿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那个一脸深沉的长脸瘦子在店内环顾一周,最终将目光落在李葵一身上,略有迟疑地问:“你……是老板?”

李葵一不动声色地往门边靠了靠,说:“如果你们要配眼镜的话,可以先选一选喜欢的镜框,我爸就在隔壁,我叫他过来给你们验光。”

实际上,爸妈带着突然发高烧起疹子的弟弟去医院了,挂了急诊。不过她也不算骗他们,柳芫市儿童医院就在她家眼镜店附近几百米处。

不想这几个男生好说话得很,点点头:“哦,那行。”然后就在店里各自散开,物色起镜框来。只有那个脸上带伤的随意地在店里找了张椅子,大爷似的坐下了。

李葵一谨慎地瞥了他一眼,用店里的座机给爸爸李剑业拨了个电话,让他过来。

李剑业说行,五分钟后就到。

眼镜店面积不大,只多了三个少年,就感觉呼啦啦一下子挤满了人。那个长得又高又壮的男生背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店里晃悠,时不时撞到玻璃矮柜。

忽然,他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从墙面的眼镜架上取下一副豹纹镜框,举在手里招摇道:“哎,祁钰快过来看,这幅眼镜够不够骚气?配不配咱们王子殿下?”

王子殿下……这个称呼倒是很骚气,李葵一眼角一抽,默默地想。

那长脸瘦子果真凑过去看,一扫脸上沉郁,两人哄然大笑。

“张闯你大爷。”被调侃的对象正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闻言眉梢一挑,骂出了声。

因为这个特别的称呼,李葵一不由得转过头,将窝在椅子里的男生重新打量了一番。他肩背很薄,将一件白色T恤穿得松松垮垮,却又在肩骨处显露出流畅的线条,下身就是一条黑色运动短裤,一双长腿放置得很随意,小腿肌肉紧实利落,冷白修长,没有腿毛。

……关注人家有没有腿毛做什么,李葵一摇摇脑袋,正要移开眼去,谁知,他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般,忽然掀起眼皮,直直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这才看清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双眼皮窄长而薄,眼角微微勾起,眸色如漆,不冷不淡地看过来,像夏日里冰镇过的啤酒,丝丝透着凉气。

可惜,他随即眯了眯眼,对李葵一说:“小老板,可以开下空调吗?很热。”

哦,近视了。

李葵一淡淡地别开眼,拿起遥控器,又将空调打开。

叫张闯的高壮男生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骂:“叫你一声王子你还真娇气上了,店里空调才关上两分钟吧,就热死你了?豌豆王子啊你?”

贺游原悠悠地晃荡着腿,带着点漫不经意的尾音:“人家小老板都没意见,你管得着?”

豌豆王子。

李葵一怔了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称呼的含义——怪有意思的,她想着,不禁弯了弯唇角,微不可察地嗤笑了一声。

笑得很轻,像不经意间掠过的微弱气流。

可能是眼睛不好使时,听觉就会格外灵敏些,那人竟意外地捕捉到了这细微之音。他再次抬眼看向她,脸上是既无辜又混蛋的神情,问:“你笑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笑与不笑,与你何干?

笑意本就极浅,近乎转瞬即逝,李葵一早已敛起面孔,连同语调都跟着淡漠起来,反问道:“我笑了吗?”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不承认,微微扯了扯嘴角:“我听见你笑了。”

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那你听错了。”李葵一也肯定地说。

贺游原吃了个瘪。

真是莫名其妙。

笑就笑了,为何不认?

他眼神微沉,视线落在她面容之上,仿佛在寻找她说谎的证据,然而他却看不清她具体的神色,只知道她穿着一件黄白条纹无袖背心,站在玻璃矮柜后面,明晃晃的,像一颗鲜艳的热带水果。

菠萝,或是榴莲,反正带刺儿。

“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笑不笑啊?”终于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祁钰独自趴在玻璃矮柜上瞅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道,“快点选眼镜行不行?我还等着回家吃晚饭呢。”

贺游原这才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急个屁!但凡你扔球有点准头,我都不至于卒瓦了副眼镜还破了相,你知道我破相了会有多少女生心碎吗?”

“……”

小小的空间里肉耳可闻地安静了三秒。

又是张闯率先开骂:“你一天不自恋能死是不是?”

贺游原丝毫不在意这样的指控,只突然问道:“我之前那副眼镜呢,在谁那里?就按照那副的样子挑呗,最好能像一点,别让小贺女士看出来就行。”

“在张闯那。”祁钰说。

张闯摸摸裤子口袋,掏出一副眼镜的“尸体”,走过来递给李葵一:“你们家有相似的款式吗?”

李葵一接过,只见那眼镜像是被谁踩了一脚似的,从横梁处断开,镜片也已不翼而飞。倒不是什么特殊款式,就是很常见的黑色细边半框眼镜,但李葵一认得眼镜腿上刻印的品牌logo,是一个日本的牌子。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玻璃柜台左侧找了找,取出一副镜框递给贺游原,说:“你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他却不接,说:“不要这个牌子的,一点都不禁踩。”

李葵一:“……”

什么牌子的眼镜禁踩?

她知道这可能是个借口。既然是那个叫祁钰的扔球打碎了他的眼镜,那么理应是他赔给他,而这个日本牌子的镜框很贵,他们看起来都还是学生,应该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么多钱。

只是这个借口找得也太烂了。

李葵一想了想,又去柜台里换了很相似的一款:“这款会更适合运动一点,不过……”她顿了顿,“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踩它。”

张闯瞬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贺游原则用那双漂亮却近视的眼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那副镜框接过,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问道:“这副多少钱?”

“三百七。”李葵一说。

他戴上试了试,果然看向祁钰,问道:“怎么样,像不像我之前那副?”

祁钰算是三个男生中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他点点头,说:“不错。”

贺游原本人倒是很随意,他站起身来:“行,那就要这个了。”

“哦,那麻烦你坐下等一等,我爸马上就过来给你验光。”李葵一条件反射似的接嘴道。

贺游原:“……”

烦死了,他才刚刚站起来好不好!

好在,仅过了半分钟,一个中年男人就风风火火地步入店内:“不好意思,久等了吧?”

“没等。”贺游原瘫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说,活像一块等了半个世纪的干枯海绵。

李剑业径直去洗手池旁洗手,手上搓开泡沫,回头看了一眼:“是你要配眼镜?”

“是。”

“那你跟我过来吧。”

贺游原跟着李剑业进了验光室,祁钰和张闯也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低头玩起手机。

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李葵一躲到柜台后面,掏出纸笔继续做那本《数学竞赛限时训练》。中考后的暑假太过漫长和无聊,她就买了此习题册,做预习用。

这本习题册算不上是正经的竞赛书籍,只是里面题目的难度略高一些。之所以李葵一会做这些题,是因为在刚刚过去的2013年高考中出现了一桩特大惨案——据说是某著名葛姓老师出的数学卷子,太难,直接将全省理科数学平均分拉低至55分。

多么可怕啊。虽然她开学才高一,但不得不未雨绸缪。

李葵一按了按自动铅笔,开始在稿纸上演算,一时间只能听见笔尖与稿纸摩擦的沙沙声,如蚕食桑叶。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敲她面前的柜台:“你的书可以借我兄弟试试眼镜吗?”

李葵一抬起头来,发现是那个叫祁钰的男生,而一旁的豌豆王子也已经佩戴好了试戴镜,如同在眼部戴了两朵太阳花,摇曳生姿。

张闯凑在他跟前,一边捧腹大笑,一边举起手机咔嚓咔嚓给他拍照。

“可以。”李葵一将习题册递过去。

祁钰显然对这本习题册很感兴趣,他没有立刻把书递给豌豆王子,而是仔细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忽然他问:“你开学是高一?”

李葵一说:“是。”

“好巧,我们也是。”祁钰说着,径自将一道题轻读出声来,“已知在△ABC中,有√2a,b,c为等差数列,求 3/sinA+√2/sinC的最小值——”

这道题李葵一空着没写。

青春期的男生,在女生面前没有不装的。

祁钰抿了抿嘴,手指着题目:“这道题,2b=√2a+c,所以cosB等于……”他干脆拿起李葵一手边的自动铅笔,刷刷在稿纸上演算起来,“可得0<B≦75°,又因为……”

大量的算式慢慢在笔下铺陈开来。

“唔,答案是2√3+2.”

这道题有些难度,且需要细致运算,而他毕竟只是个初三毕业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出一道高中难题,也算是完美地展现了一下自己数学能力。

但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对面的女生脸上并没有露出或是崇拜或是感激的神色,她只以一种近乎淡然的平静垂眸听着。不过,她最终还是动了动嘴角,说了声“谢谢”。

祁钰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说:“不用谢,这是数学必修四和必修五的内容,迟早会学,不急。”

贺游原听着他们俩聊开,凑上前接过那本习题册,随意翻了两页,只见有些题目下密密麻麻列满了解题步骤,笔迹很整齐却又略显潦草,但也有一些题大剌剌地空在那儿。

张闯则在一旁大呼小叫:“什么数学必修四必修五啊,你们都在家预习了?”

这种恐慌是很真实的——自己没学固然可怕,但朋友学了更令人揪心。

还好有人跟他一样,多少算个安慰。只见贺游原将习题册丢给李葵一,酷酷地将手插进口袋,不屑一顾地说:“预习的能有什么好人。”

祁钰:“……”

李葵一:“……”

唯有张闯无声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李剑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笑着问:“怎么样,看得清吗,戴上晕不晕?”

贺游原说不晕,将试戴镜摘下来还给李剑业,李剑业便按照这个度数给他配镜片。

新的眼镜制作好,李葵一将其与眼镜盒、单据一起递给贺游原,顺便送了他两瓶清洗剂。

贺游原戴上眼镜,对面女生的面孔才头一回清晰而完整地映入他眼底。发梢及肩,衬着一张白净清透的脸,眼珠乌黑清亮,但很奇怪,一点都不可爱,只显得疏淡。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没有情绪。

哼,比哥还会装酷。

贺游原移开眼,利索地签了单据,像来时一样,勾起张闯的肩,又跟祁钰招呼一声:“走了。”

一阵风似的,疾来疾往。

李葵一看着他们离开,这才将单据往玻璃柜台上一放,推给李剑业。

忽然,她瞥到单据上的签名,一钩一划,清隽洒脱。

她浅浅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些许疑惑。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然而那张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李葵一蓦然回过头,目光落在那人尚未走远的背影上。少年脊背削薄,像棵稚嫩的竹子,张扬破土,簌簌摇晃,随即又与同伴奔跑起来,身上投落的光影忽明忽暗,游离变幻着,最终隐没于沉沉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卒瓦:读音cèi,打碎或摔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