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江素云守了陈沂生一天一宿,其间只是趴在病床的床头小憩了一会儿。李雪梅几次劝她回去休息,可是都被她婉言谢绝了。江素云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亲眼看到陈沂生活过来。

    总院这几天特别忙,收入的病患全是由前线送下来的重伤员。还在陈沂生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军收复主峰的战斗打响了。由于越南军队失去了有效炮火的掩护,401及主峰高地相继被我军夺回。中国的五星红旗被重新插回了法门山主峰。

    此役,我军的损失也是非常惨重。主要是因为我军处于仰攻状态,从山腰至主峰山顶,隐蔽物基本上都被越军破坏殆尽。不但如此,越军还在一些狭窄之处,埋设了大量的地雷以阻挡我军前进。这几日,随着战事的发展,不但总院的病房人满为患,而且地方医院的住院处,也收住了大量受伤的士兵。

    不幸的是,霍保生被送进了医院。他在部队前进受阻的时候,毅然用自己的七尺之躯滚向了雷场......送入医院的时候,他的眼球拖挂在两鬓,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完整的好肉,白花花的骨碴和断裂坏死的肠管,全部暴露体外。四肢没有一只是完整的。工兵排30多名战士,只有他一人是喘着气被送进野战医院的。其他的同志,全部血洒南疆,与南疆的红土,青翠巍峨的法门山主峰融为了一体。永远为祖国守护着这庄严的南大门!

    霍保生和陈沂生又重新聚在了一起。这一次,他们并没有相见时的那种欢畅和愉悦。相反,都默默地躺在病床上,彼此近在咫尺,却如同陌人。霍保生的手术进行了18个小时,全身的缝合高达264针,除了切除40厘米的肠管之外,右肺和双眼眼球也被摘除。肋骨缺如三根,四肢高位截肢。在他的心包膜上,居然取下3块弹片。

    人的生命力是无法衡量的,至少以目前的状况,霍保生还在顽强地呼吸着。

    李雪梅自从陈沂生入院之后,就未曾离开过医院半步。这几日熬得她人瘦了,乌黑的眼圈,一向白净的瓜子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全体医护人员已经竭尽了全力,但是陈沂生依然昏睡不醒。

    赵静从那一夜之后,就再也没有显露过身影。她好似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就连姐妹们也不知道她的近况。江素云还是那个勤劳的江素云,她咬牙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每天亲自给陈沂生换药,端屎端尿,就连从陈沂生身上脱下的内衣内裤,也完全由她经手。

    当一个女人彻底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为了这个男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她的生命。这种道理江素云并不是十分明白,她的内心只想着能让陈沂生活过来,哪怕陈沂生醒来之后,第一句话是叫她马上离开,她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姐妹们看不下去了,纷纷向李雪梅提出替换江素云。为此,江素云并不理解姐妹们的好意,她甚至和那些姐妹们发了脾气,先是愤怒而又坚决地驳斥了关于她身体快要支撑不住的“谬论”,随后是一边说一边掉眼泪,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最后猝然昏倒在地......

    于是乎,医院的医生又增加了一项新任务——全力抢救江素云同志。好在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身体素质比较坚实,仅用了半个小时,江素云同志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了众多姐妹的“纠缠”,在李雪梅严厉的批评和制止无效之下,她毅然返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素云同志的这种忘我工作精神,感动了身边除李雪梅以外的所有同志。没过多久,军区的宣传部门在得知了江素云同志的事迹后,派出了宣传干事对其进行跟踪采访。宣传部门的同志很细心负责,除了对江素云本人应有的笔录调查之外,还对和江素云同志一起工作和学习的战友们进行了侧面采访。最后,他不辞辛苦,对江素云进行了暗中调查。熬过两天两宿难耐的疲劳和困倦之后,宣传干事打着哈欠,总算弄清和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类叫做“工作狂”的人群,江素云同志的确是一位为了工作以及党的事业而舍生忘死的好同志。

    没过多久,地方上的新闻报刊记者那灵敏的鼻子也嗅到了发生在总院的一丝味道。纷纷进驻总院,不吝笔墨,不惜代价地对江素云同志进行追踪采访。但是,江素云同志此时的心情却格外沮丧,她甚至闭上房门不肯接见任何人。这原因并不是她累了或者是需要休息,而是陈沂生醒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昏睡中的老陈突然抽动了一下手指。正当江素云欣喜若狂,马上要把这个好消息转告给李雪梅的时候。老陈的眼皮跳了跳,随后,那八天不曾动过的嘴唇突然冒出了两个字:“赵静......”

    江素云端着脸盆的手,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咣当”一声,当搪瓷水盆砸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将她全身打湿的时候,在闻声冲进来的其他工作人员的注视下,江素云含着眼泪,紧咬下唇,一声不吭地拖着疲惫的身躯梦游一般走出了病房。

    陈沂生醒了,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却看到身边的护士叹着气,用一块白布将身旁那位浑身包缠绷带的同志缓缓盖上......

    一个人获得了生命,而另一个人却永远地告别了人世。

    醒来之后的陈沂生一声不吭。就连见到闻讯赶来的战友和首长,他也只是笑一笑。大家拉住他的手,欢快逾越的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可是老陈就似脑部受过重击一般,除了傻笑还是傻笑。

    众人的心又沉了下去......李雪梅将这些情绪有些不正常的士兵全都撵出了病房,借口很简单:“病人还没有完全康复,请勿打搅。”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沂生一直是在沉默中度过的。他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快,已经能够穿鞋下地自己去小便了。可是这情绪,仍然没有太大的改观。哪怕是见到了李雪梅,也只是点点头,笑一笑而已。几天之内,他只说过三句话。第一句是“娘......”;第二句是“赵静......”;第三句还是“赵静......”

    赵静没有出现。老陈明白:她再也不会出现了。今后的某一天,也许他会在街上的某一处角落看见她匆匆行进的背影,也许会在公园的林荫道上看见她挽着别人的手幸福而甜蜜的感受着生活。但是她绝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了,哪怕是自己想着她,念着她,永远不会忘记她......

    江素云真的病了。在拿到三等功和医院的模范奖励之后,她彻底病倒在床。这种病和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不同,那是一种对未来失去信心,对生活感觉到厌倦的精神疾病。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包括前来探病的领导以及每天络绎不绝的记者。直到有一天,当她听说陈沂生的母亲已经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就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认真地疏起了那头黑发,拿出自己珍藏的雪花膏仔细地打扮了自己之后,穿上那一身经过洗熨,合体而又笔挺的军装。她又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陈沂生是在一个刚刚吃过午饭的中午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发愣,直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团领导的陪同下,被一位身穿细花蓝布脸颊绯红的农村姑娘掺扶着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先是一愣,随后在床上直起了身子,用力揉了揉眼睛,最后就在鼻涕眼泪之中,跌跌撞撞地跳下床。

    “娘!”老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母亲咧开大嘴就开始了嚎啕痛哭。

    “崽子啊!......”老太太摸着儿子的头发,老泪纵横,“四年啦!你就知道寄钱,也不回家看看......咝!咝!”老太太撸撸鼻涕,抬起满是灰尘的袖子,擦了擦流到下颌的涕泪。随手又在衣襟上抹了抹。

    “大娘......”村姑摇了摇老太太的手臂。

    “噢!噢!你瞧瞧我......”老太太也觉得不太好意思。

    高树青从护士的手里接过毛巾,递给了陈沂生。老陈伏在地上先给自己的娘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站起身来,正欲给娘擦拭手掌。旁边的村姑说话了,“让俄来!”说着就从陈沂生的手中抢过了毛巾。

    老太太的手烟熏火燎了一辈子,外加地里锅台一起忙。这双手早已乌黑皲裂得不成样子。用高树青的心里话来说,那已经擦不出来了。

    没过多久,白毛巾完全变成了黑毛巾之后,老太太的手仍然还是本色。

    “这个,我看咱们是不是先找一个地方坐下慢慢谈?”高树青提醒陈沂生。

    “啊!是是!”老陈左右看看,他的眼睛锁定了楼道。

    “跟我来吧!”李雪梅一笑,随后前面带路,将这一干人等领进了胸外科的会议室。

    高树青将这一家人送进房间后,守在门外识趣地带上房门。

    “娘!你还好么?”

    “好!好得很,今年不同往年,分了地,庄稼也生得好,来年开春是饿不上了。俺今年多种了点麦子,等你回来给你做馍吃。”

    “娘!您就自己留着吃吧!我在部队什么都能吃到。对了!我给你寄的钱你都收到了么?”

    “收到了!三百二十四块零五毛,俺是一分都没动,都留着给你娶媳妇!”说着,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村姑。村姑的脸突然间变得绯红,扭捏着身子,半天没敢抬头。

    “娘!这女子是......”老陈怎么瞧怎么觉得面生。

    “噢!你瞧瞧,忘给你说了,她叫月月,是咱们十八里铺老米家的闺女......”

    “老米家的闺女?”老陈忍不住看了几眼这个叫“月月儿”的村姑,心里暗道,“俺娘是不是又想给俺介绍什么对象?”

    月月的头垂得更低了,两条麻花辫子在手心玩来玩去。老陈发现,这女子就连后脖颈也全都红了。

    “亲娘哪!俺娘这是要干啥?”老陈觉得后背凉汗直冒。如果事情倒退五年,没准他会一口答应。可是今天的陈沂生,早已不是刚进部队时那个老实巴交只知道有馍吃的乡下孩子了。

    “崽子!这是咱村你六婶子的外甥女。说白了都不是外人,你......”老太太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坐立不安,满头是汗。“崽子!是不是好没好利索?”

    “这个......”陈沂生偷眼瞧了瞧羞臊得躲进自己亲娘怀里的月月。只觉得自己耳根子发热。

    老太太伸出手去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为啥还热呢?”

    “噢!是吗?是是......是的!”老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月月!这就是俺常跟你说的崽子。你抬起头,莫怕,你崽子哥性子善。”

    月月抬头瞥了陈沂生一眼,便飞快地扭过身去......

    “这孩子!见不得生人!”老太太笑道。

    老陈微微皱起了眉,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娘解释。“这个......娘!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老陈起身欲逃之夭夭。没成想老太太一把拉住他说道:“崽子!俺们不饿,你莫胡乱花钱,把钱存起来,准备......”她后面说的话,老陈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怎么办!俺娘想孙子都快想疯了,看来我今天不答应她是过不了这一关了......这可怎么办?”

    “笃笃!”房门轻轻响了两下。

    “请进!”陈沂生赶紧高声喊道。

    门被轻轻推开,清秀端庄的江素云笑着走了进来。

    江素云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才决定见一见陈沂生的家人。她在门外站了许久,嘴里和高树青说着要看看陈沂生的恢复情况,心却早已跃过门后,仔细谛听着屋子里的一切动静。当听到老太太要给陈沂生介绍对象的时候,她急得快要疯了。终于,万般无奈之下,顾不上矜持,她抬手敲起了房门......

    “你......你来啦?”江素云的到来对陈沂生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娘!我给你介绍一下:她就是把我救活的大夫!这个......”他瞧瞧江素云,看了看她的反应。还好,江素云表现得极其合作。

    “啊!这个......这俺可要好好谢谢大夫。”老太太随后就做出了一个让江素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弯腰给江素云跪下了......

    “哎!大娘,您老使不得,我会折寿的!”江素云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有些惊慌失措。“陈沂生!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帮我把你娘扶起来?”

    “啊!是是......”老陈边扶着娘边苦笑,“怎么越弄越乱?看来娘的老毛病是改不掉了。都是要饭那阵子留下的习惯......”

    “大夫啊!您叫俺说甚好呢?按谢谢您救了崽子,这辈子俺给你烧高香,下辈子俺给你做牛做马......”

    江素云被这老太太给弄得快哭了。不管她怎么解释,看来这老太太在今后的日子里,非要给她天天上高香不可了。江素云心里暗骂陈沂生:“该死的陈大胆,你说什么不好?偏要说我是你什么救命恩人。这到好,老太太还真相信了。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娘要是天天给我烧香上供,那我以后还怎么进你家门?”想到进门,她的脸也跟月月一样,红得快要滴血......

    “亲娘哪!”老陈暗暗叫道,“俺这没见过大世面的亲娘啊!这要是在城里呆长了,您老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笑话!天哪!这可怎么办呢?这要传出去,我这脸还往哪搁?要是叫赵静知道,她还不得笑死我......”想到赵静,同时也看了看江素云和月月,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希望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是赵静。

    “崽子!你想甚?”老太太看着沉默不语的陈沂生,也为他的病还没好。老陈看看江素云,江素云却在目不转睛地瞧着头和身子已经成了九十度角的月月,目光透露着一丝笑意,说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老陈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老太太却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